可那卻已經不是“人”了, 像是死了太久, 整個兒乾瘦的成了一具骷髏。
沛王李賢毛骨悚然,他雖是男子, 畢竟年少,又出身皇家早早封王, 哪裡曾親眼目睹過這等駭人聽聞的場景。
心怦然亂跳,李賢心知絕不能讓太平看見這些, 他小心壓住太平的頭,攬着她正要先行退出,忽然一名大理寺的差官顫聲道:“這個人、這個怎麼看來有些眼熟?”
今日跟隨袁恕己前來樑侯府的,有幾個是大理寺的老人,最是查案經驗豐富,且是長安土著, 但凡長安城中,不管是事件, 地方還是人物, 都如數家珍熟悉的很。
此時壯膽細看,可以看出這骷髏似有些眼熟,又有一人上前辨認,同樣難掩滿面震驚。
袁恕己畢竟並非長安城土生土長的, 正想問武三思這是“什麼”,卻見武三思也是一臉驚疑,彷彿是第一次看見此物。
如今見差官們竊竊私語,袁恕己道:“出了何事?莫非你們認得這是誰人?”
兩名差官商議了會兒, 遲疑看了武三思一眼,才稟告道:“少卿,若我們認得沒錯兒的話,這人……是昔日韓王殿下的貼身侍衛。”
武三思大叫:“胡說八道!”
這會兒李賢正護着太平往前,兩人都聽見了,齊齊止步。
太平驚疑:“說什麼?爺叔的侍衛?”
李賢驚地回頭:“是韓王的侍衛?難道、難道是那個……”
差官跟李賢口中的“韓王”,正是高祖的第十一子,算來是太宗的之弟。名喚李元嘉。
韓王李元嘉向來名聲出衆,武德年間被封爲宋王,貞觀之時授潞州刺史,右領軍大將軍,後又改封爲韓王。
韓王修身自好,當時的諸王都不如他,也向來被文武百官稱讚,前年才又封爲澤州刺史。
李元嘉身邊兒有幾名得力精幹的侍衛,回京都受封的時候跟隨左右,後韓王離京,衆人自也跟隨而去。
但就在三年前韓王回京都之時,於朱雀街上遭遇了一場刺殺,事後高宗雖命大理寺攜手刑部嚴加追查,卻並未找到背後策劃的兇手。
反倒是韓王的一名近身侍衛喚作天風的在此事之後不久便失蹤了。
朝野之中便有傳說,有人猜測是這天風背叛了韓王,同賊徒們聯手策劃了這場伏擊,如今事情敗露,便逃之夭夭。
李賢忘了懼怕,只是震驚:“可看清楚了?”
謹慎起見,差官道:“詳細如何,帶回寺內叫仵作查驗便知真假。”
忽然袁恕己道:“不必了,這人的確是韓王的部屬無疑。”
衆人齊齊看他,武三思更是道:“何以見得?”
袁恕己道:“我雖不曾見過此人,但卻聽說過此人最爲忠心於韓王,曾有一次隨韓王作戰之中傷及左手,被斬斷了三根手指。”
隨着袁恕己所指,在場之人皆看過去,連李賢都忍不住定睛細看,卻見那骷髏的左手微微蜷曲,已透出裡頭的節節白骨,然而細看,果然左手只剩下了拇指跟食指而已。
袁恕己道:“除此之外,最簡單不過的驗證法子,這面腰牌。”
俯身,從滿是碎石的地上撿起一物,吹去灰塵,腰牌上刻着虎頭符,底下“韓王府”三字。
李賢接了過來,驚詫之餘,雙目微紅。
袁恕己看着武三思道:“侯爺,敢問爲什麼韓王殿下的近身侍從,竟死在這裡,還被封在石壁之中?”
武三思緊閉雙脣,從方纔挪開青石的一剎那,他的臉色就難看無比。
李賢澀聲道:“堂叔,這是怎麼回事?”
太平靠在他身上,忘了懼怕,都等武三思回答。
武三思搖頭道:“殿下,我着實冤枉,不知這到底是怎麼了。”
這地牢武三思當然是常來的,很不陌生,也正如袁恕己跟阿弦所料想的,就在袁恕己接手宋牢頭的案子盯上樑侯府之時,武三思就叫人把整個地牢清理一空。
謹慎起見,甚至還打水沖洗了地上的血漬。
誰又能想到,百密一疏……
亦或者說天網恢恢?
縱然樑侯喊冤,又有誰肯信他。
很快,從樑侯府的密室地牢之中搜出了宋牢頭的斷齒,以及昔日韓王李元嘉的近身侍衛屍身也被發現之事便傳了出去。
在大理寺過堂之時,武三思堅決否認殺害宋牢頭之事,他雖處變而不亂:“區區一顆斷齒而已,許是散落在別處,給有心人故意扔進地牢之中栽贓陷害我的。”
至於天風屍首之事,武三思更是一問三不知:“我對此事着實一無所知,試問倘若是我所爲,我怎麼會如此大膽將屍首藏在地牢,又偏請袁少卿進內搜查呢?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就在武三思上躥下跳,大理寺無法定他罪名的時候,袁恕己所找的一個重要的證人終於找到了。
那就是藏匿在渭縣老家的張四哥。
張四是個魯莽之人,又從來懼怕武三思,原本咬緊牙關不肯招認。
怎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袁恕己最會對付這些人。略施小計,張四便將如何逼供審訊宋牢頭致死,如何分屍,又如何聽從武三思命令借車拋了人頭等事都說了。
提起那石壁之中的侍衛,張四嘆道:“這都是陳年舊事了……當初韓王進京都,那老兒自恃功高,渾然不把我們侯爺放在眼裡……後來……後來我聽說韓王遇刺,那個侍衛以爲是我們府裡做的,竟不知死活闖入府中,意圖對樑侯不利,誰知他陰差陽錯闖到地牢裡來,我們便一不做二不休,將他殺死,因怕處置不妥被人發現會惹出更大事端,便將他的屍首藏在石壁裡……”
這許多年他們在地牢中進進出出,從來無事。
袁恕己道:“你們藏屍這一節,樑侯可知道?”
張四道:“樑侯只知道那侍衛被我們殺死,他叫我們處置妥當,他倒並不知我將屍首藏在地牢之事。”
袁恕己回想發現天風之時武三思錯愕的臉色,原來是因爲這個。
袁恕己熬鷹似的熬了三天三夜,終於讓張四將真相內情一一吐露,在供詞上簽字畫押。
他明明倦極,但卻毫無睡意。
就像是腦中繃緊了一根線,絕不容許半分鬆懈,可是這根弦繃得太緊了,讓他隱隱有些恐懼,有種雖是會繃不住而斷裂的感覺。
袁恕己看着手中的供狀,心底琢磨是要稟呈大理寺正卿,還是進宮直接覆命。
正卿有些膽小懼怕樑侯,故而這案子直到如今還未定,是以對袁恕己來說,最好的法子自是進宮,親自稟明案情來龍去脈。
可是他又吃不準,對武后而言,就算知道了真相……她會不會捨得處置自己的親侄子?
袁恕己懸而不決,思來想去,決定去請教一個人。
那天,沛王李賢同崔曄一同前去樑侯府,趕在正巧兒的時候攔下了“阿弦”。
然而世上哪裡會有這許多巧合?何況去拜會崔玄暐之說,不過是李賢編出來哄武三思跟太平的。
事實上,李賢走到半路,便遇見了崔曄。
崔曄是來找他的。
而往樑侯府來的建議,也是崔曄提出的。
那時李賢並不知他的用意,還以爲崔師傅的確爲了太平的安危着想,才建議自己拐到樑侯府叫太平出府的。
可是在目睹了崔曄攔下“阿弦”,將人抱着出府等場景後……李賢用了幾天的時間總算有些回味過來,崔師傅明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輕描淡寫地只說太平跟太子李弘,半個字也沒提過阿弦。
可他心裡其實早有打算,李賢后知後覺。
還有一個無知無覺的人,卻是阿弦。
早在崔曄抱起她的時候,昏迷中的阿弦隱隱地有所感知,只畢竟傷重,且又大耗元氣,竟無法醒來。
只是在出樑侯府的時候,門口圍觀的百姓們因久等,便嘈嘈切切地議論此事。
有道:“這袁少卿倒也是個剛直不阿的好官兒,只可惜今日只怕要栽在樑侯府裡了。”
有的說道:“胳膊哪裡能擰得過大腿呢?長安城裡哪個官兒敢跟皇親國戚對着幹?這不是送死的麼?”
又有說道:“你們不必先說這些喪氣話,我覺着袁少卿定能成事!”
阿弦渾渾噩噩聽着,極慢地理清了大家在說什麼。
就在崔曄帶她下臺階之時,阿弦終於清醒了幾分。
仍無法睜開的雙眼依稀看到頭頂的陽光顏色,以及那個浮動在光芒裡的熟悉的人的臉。
阿弦惘然而身不由己地望着他,又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英俊,還是崔玄暐。
“我……”阿弦試圖掙扎,身體卻像是被包在蠶繭裡頭,徒勞無功。
“別做聲。”崔曄道,仍像是昔日冷淡的模樣。
許是這種冷淡刺了阿弦一下兒,阿弦猛然想起那日送別盧照鄰,在城外兩人尷尬冰冷的相處。
那早就痊癒的腳踝幾乎都隱隱做疼起來。
“我不走……”阿弦終於叫出聲。
崔曄只瞥她一眼,並不接腔。
如果身體還有力氣的話,阿弦一定會咬牙切齒、奮力翻波涌浪跳出他的雙臂。
“袁少卿,”賭氣又有何用?阿弦只好把珍貴的力氣用在刀刃上,“得告訴他……”
崔曄正將走到馬車旁邊,聞言道:“你說什麼?”
阿弦頭暈眼花:“山子垌,地牢……大石頭後面,那隻鬼……想報仇……”
她喃喃地,感覺力氣像是細細地黃沙,正從碎裂的沙包裡飛速流逝:“得告訴他……在石頭、後……”
——那隻拼命要附她身的鬼,藏在地牢裡等待許久的鬼,如果不是崔曄及時趕到,以他的身手、又趁着武三思並沒十分戒備的情形下,只怕會立刻取了武三思的性命。
如此……只能說是時也命也。
阿弦說的斷斷續續,崔曄卻懂了。
他輕聲道:“不必說了,我知道該怎麼辦。”
阿弦腦中沉沉神志不清,卻無法放心,強撐着不肯徹底昏迷過去:“不能、少卿不能……出事……”
耳畔響起一聲很輕的嘆息,他道:“我向你保證,絕不會讓他出事。”
這一句像是有催眠之功,話音未落,阿弦已經閃電般陷入昏睡。
但在雙眸合起瞬間,她喃喃不清,似幾分委屈:“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崔曄以爲,阿弦是在說他。——說他那天在城郊的“不近人情”。
其實阿弦並不是指他,而是指的那隻武功高強的鬼:爲什麼要採用那樣激烈的法子傷人傷己,爲什麼不管是人是鬼,總有這許多不肯聽人勸諫的死硬冷情的“傢伙”們。
馬車緩緩往前,崔曄垂眸望着躺在面前暖席上的阿弦,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方極整潔的帕子,小心地給她擦拭臉上的血漬。
很快帕子上便濡溼一片,崔曄又湊近細看了看她額頭的傷。
那血色在眼前慢慢暈開。
崔曄不由也想起那天在城郊外的事。
那時候他聽阿弦期期艾艾說了那些沒相干的,只認定她是窺知了煙年跟盧照鄰之間的事,那瞬間,他竟有種無地自容的慍惱,更加聽不進她說的每一句話。
可是……
當看着阿弦倉皇而倔強地跑開,他一個人牽着馬兒回城,終於,心神也隨着平復下來,不再之前似在小火上燒烤熬煎般無法安寧。
他雖然細細回想過阿弦所說,但卻仍是不大明白指的是什麼……盧煙年會傷着她自己?
是,她的確會很“受傷”,崔曄當然知道,——求而不得,盧照鄰有身染重疾且離開長安,沒有什麼比這更叫人傷心的了。
但是就算睿智冷靜如他,也實在是想不到,阿弦所說的“傷”,是世間最簡單粗暴的一種。
早在察覺了《長安古意》中那兩句的內涵之後,雖然仍跟煙年相敬如賓,但事實上,還真的是“如賓”,陌生人般相處。
他不再跟煙年同榻而眠……也許煙年也正想如此呢?他多半選擇睡在書房,有時候怕家中之人心生疑惑,便藉口部裡事忙,便夜宿於吏部。
也許……是經過上次幾乎失控,他發現自己原來也是肉身凡胎,也有男人自來的劣根之性,爲避免再生事端,索性相見爭如不見。
又或許,是因爲那兩句詩,心中芥蒂委實無法消退。又不願貿然面對,便索性兩兩隔閡,省卻萬千不必要的煩惱。
因此雖跟煙年是夫妻,這段日子,卻比陌路人見的面兒還少。
那天,崔老夫人派人從吏部追了崔曄回來,問起他夫妻相處。
崔曄只借口“忙”,絕口不提其他。
也是這一次,夫婦兩人好歹碰了面兒。
只略看了一眼,崔曄發現煙年憔悴了許多,臉上似缺乏血色,更流露弱不勝衣之態。
怪不得母親那樣擔憂,甚至將他訓斥了一番。
心中不忍,崔曄勉強道:“近來時氣變化,最易生疾病,夫人當好生留意身體纔是。”
煙年仍是一如既往,垂眸溫聲答道:“聽說吏部正忙着科考招賢之事,夫君忙甚,就不必惦記家中了,專心公務纔是。且我只是偶感風寒,不是什麼大毛病兒,本不欲叫你知道,誰知……母親也是好意,只是讓你爲難了。”
雖然兩人的對話仍似先前般禮貌客套,無可挑剔,但不知是不是心境有變,越發味同嚼蠟起來,他竟無心再同她天/衣無縫地寒暄下去。
崔曄起身道:“既如此,我還有幾份檔冊未曾看完,先去書房了,夫人且睡,好生歇息,不必等我。”
煙年也起身行禮:“我送夫君。只是也記得不要過於熬夜,對身子有損。”
崔曄點了點頭,轉身出門自去書房。
半個時辰後,有侍女送來蔘湯,說是少夫人讓熬的,囑咐崔曄趁熱喝了。
他看着那一碗蔘湯,湯水照着燭色,微微搖曳。
不知不覺,子時已過,萬籟俱寂。
他的眼睛有些許的酸澀,掃了眼空了的參碗,將未看完的檔冊放了起來。
崔曄沿着廊下往回而行,走到半路,卻復猶豫不前,如此在原地徘徊幾回,才終於下定決心般加快步子。
侍女們都不在房中,想必是盧氏已經睡下。
崔曄放輕了腳步,才進裡屋,就見盧氏背對門口,坐在梳妝檯前。
他吃了一驚,沒想到這樣晚了她竟還不寐。
略站片刻,想到她是爲何不寐,崔曄心底輕嘆。
他徐步往她身後走了過去,輕聲喚道:“夫人……”
“啊!”煙年卻如受了驚嚇,雙手猛然一抖,有什麼東西脫手而出,落在地上。
崔曄不想她反應如此之大,忙中瞥了眼,卻見似是一枚玉簪。
他看着滿面蒼白神色驚惶的煙年:“抱歉,我嚇到夫人了,不是有心的……”他俯身,將那玉簪撿了起來,“幸好並未摔壞。”
倒轉簪子,要交還給煙年,煙年卻睜大雙眸,竟未曾擡手來接。
崔曄忽地發現簪子上似乎沾着什麼,手指抹過,黏溼殷紅。
他垂眸盯着那一抹醒目而熟悉的血漬,一時竟想不明白,盧煙年是不慎傷到哪裡了,簪子上纔會染了這許多血。
“我只是怕……夫人會傷着自己……”阿弦的話忽然從耳畔掠過,一陣風似的。
崔曄的目光從簪子上轉開,瞟向煙年,原先流露幾分溫和的雙眸,像是寒風掠過池塘,開始結成薄冰。
他垂眸,看着煙年垂着的雙臂。
她穿着一件兒廣袖的素色衫裙,袖子低低的幾乎遮住了雙手。
但是崔曄看見,她如玉一樣毫無瑕疵的手背上……清晰地一道血痕緩緩滑落。
“你……”他不能相信,窒息。
煙年慌亂地舉手,把袖子往下拉了拉,然而袖子上卻沾了新鮮的血漬,頓時殷開如一朵紅梅。
崔曄上前。
煙年後退,身後卻已經是妝臺。
他輕輕地把她的手握住,朝上舉起,絲質的袖口如水下滑,露出她清瘦如竹的手腕。
就像是有人會促狹地在竹子上刻字一樣,煙年的手腕上,也有兩道劃痕,一道還未曾痊癒,似蚯蚓般淡紅,旁邊是新添的一道,血緩緩涌動。
這血不像是滴在地上,卻像是滴在了崔曄的雙眼裡,灼熱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