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可以不是。”
淡淡的一聲, 卻讓煙年陡然怔住。
柳眉微蹙, 煙年望着面前之人:“夫君……這話何意?”
崔曄後退,細紗的屏風上是後人臨摹顧愷之《洛神賦》, 宮車之中美人皎然而坐,回眸凝視, 眷戀不捨。
他的目光描繪過宮車上上飄飄的絩帶,旗幟招展的方向, 車中人凝視的方向……剎那間竟竟從這樣一幅圖裡竟看出千絲萬縷的情意。
崔曄輕聲道:“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
這四句正是出自曹植的《洛神賦》,煙年也深知其中意思,這幾句中洛神心情徘徊猶豫,這種境遇, 卻跟現在他們兩人的情形有些“不謀而合”。
——徙倚彷徨,神光離合, 乍陰乍陽。
後面兩句則是:竦輕軀以鶴立, 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偏偏崔曄低低道:“若將飛而未翔,聲哀厲而彌長……這說的像不像是夫人?”
煙年無話可說。
但煙年倘若是洛神, 那誰是曹植曹子建?
——這世間現成就有個才比子建無人能及者。
崔曄的眼神中有一剎那的惘然,然後又恢復原本的淡然皎然。
崔曄不再看煙年,他轉過身,語氣平靜說道:“雖然有些艱難, 但我會盡快解決,也讓夫人儘快得以解脫。”
煙年搖頭:“我不懂。”
崔曄輕笑道:“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夫人聰慧,如何不懂這個道理。”
煙年雖說不懂,但聽見這句之時,卻並不見如何驚異,只默默地問道:“原來夫君是想休妻麼?”
“是和離。”崔曄搖頭道,“不管如何,我會盡量,絕不會影響到盧家跟崔家。”
煙年先前之所以屢次忍而不宣,最大的原因自也是要照賴盧家跟崔家的大局。
畢竟同爲五姓之中,家族的聯姻絕非兒戲,而聯姻也絕不僅僅是兒女之事這樣簡單,而是關乎兩家的名望,根基,聲勢。
可以說……除非是生離死別,或者萬不得已,否則絕無任何理由可以動搖。
煙年道:“夫君已經想好了?”
崔曄聽她語氣也似平淡,便走到屏風之後,舉手在水裡試了一試,仍舊溫熱。
“是,”崔曄道:“想來這般無論對夫人還是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
他原本並沒有就想走到這一步的。
就算髮現煙年心中另有他人影子,在深思熟慮之後,仍是想維持現狀……直到看見煙年自殘的那一幕。
那傷痕何止是劃在她的手腕上,更是在他心上。
崔曄可以當煙年的牽絆不存在,畢竟以煙年的爲人,絕不至於當真作出紅杏出牆的不軌之舉,何況盧照鄰身患絕症且已遠離長安……
但是在看見那兩道傷痕的時候,崔曄也看清了煙年的心,她雖看似好端端地在崔府裡,她的心意卻早已堅決。
就如武后所說的一樣:太過聰明的人,往往就越容易執着地鑽進牛角尖中,九死不悔。
對武后而言,要馴服烈馬,需要皮鞭,鐵錐跟匕首。
武后的確也做到了。
但崔曄知道,武后並未提及的是,當初太宗對她這種回答的反應。
太宗並不喜武后這種鐵腕狠辣作風,正如崔曄也對這種做法心生警悚而非苟同一樣。
在武后眼中,烈馬同“九死不悔的聰明人”或許都是同一種類,都可以用“皮鞭,鐵錐跟匕首”來選擇對待。
但崔曄知道,他不能……這樣做。
煙年後退,終於挨在桌邊兒緩緩落座。
崔曄回頭,隔着屏風看去,屏風上的洛神圖便在眼前浮動起來,朦朦朧朧,如真如幻。
絹紗後面煙年的臉也隱隱約約,看來果然就像是那已經乘龍而去歸了九天的洛神。
只可惜他並非窮追不捨屢屢回頭的曹子建,曹子建早就另有其人。
崔曄道:“我知道紀王向來傾慕你之才情,殿下又是個頗通文墨之人,想必定會同你很想投契。”
隔着這一層紗,崔曄看見煙年往這邊兒看了一眼。
她輕輕說道:“原來夫君……已經給我想好了人家。”
崔曄一笑:“若夫人心中另有打算,自是更好。”
煙年也笑了笑:“我誠然還有更好的打算。”
突如其來的沉默,兩個人僵持似的,誰也沒有先開口。
忽然煙年道:“夫君指的那人,我其實早就想跟你一說。”
崔曄不答。
煙年也並不看他,道:“原先不便說這些話,但現在想也沒什麼了。”
她終於慢慢地轉過頭來,也看着那影影綽綽的屏風:“夫君雖無所不知,但這些還是我親口告訴你的好。我同他之間,就連碰面過的次數都是屈指可數。”
崔曄皺眉,他很想告訴煙年,他並沒有興趣聽這些。
原先曾告訴過煙年,只要她不會辜負,那麼過去的事他不會追究,不管是什麼都跟他無關。
現在既然決心已下,那些事……更加跟他毫無關係了。
本來幾次想阻止她說下去,但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壓住了他將衝口而出的話。
只有煙年的聲音,有些溫和地響起:
她道:“十三歲那年,我跟姊妹們一塊兒作詩,衆人都讚我的詩好,我雖不以爲然,心裡難免得意,那會兒他正在府裡做客,便批了幾句,那時我不懂事,受了挫折,心裡只覺着此人十分可厭,竟敢挑人的不是。”
但是年紀漸大後,越發知道了盧照鄰的名頭,再看他的詩,想起當日品評之語,竟是字字真知灼見,不由臉熱羞赧。
由此,也對他心生敬仰,故而但凡是他的詩,煙年皆信手拈來,爛熟於心,可越是讀的多,心裡的喜歡跟仰慕便一寸寸累積。
“那幾年期間雖見了幾次,但都極少說話,只偶爾聽過幾次他同人談詩論賦,”
原本溫和平淡的聲音裡,似多了一縷很但的喜歡:“他不必多說什麼,但說的每一句都甚是契合我的心意,有時候他還未說出,我心裡已經懂了,而每每我心裡想的事,還未出口,他已經瞭然。”
崔曄聽到這裡,忽然一陣心驚。
他忍不住轉頭又看向這個女子,眼裡有毫不掩飾的詫異。
他的驚異——並不是因爲煙年心裡這般傾慕喜歡一個人,而是……世間竟有這種情感。
卻並不屬於他,不屬於本該是跟他如此情深的這人。
煙年彷彿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我明知是不可能的,但是無可否認,我很欽慕他,可我從未對他有過任何表達,自詡他也是不知道的。後來嫁了過來,更加不大有機會見到,只那兩次他來府裡拜會老太太,以及我回家去偶然撞見過一回,他對我行了禮道好,我向他還禮,如此而已。”
兩人的相見十分平常,只有當眼神相對的時候,才似能察覺彼此平淡的面目底下,相似的靈魂。
漸漸地再翻到他的詩集,從那看似隱晦的字裡行間,知道幽憂子仍舊知己一般,所思所感仍是同她心有靈犀似的。
他的每一首詩她都似刻在心頭一樣倒背如流。
同時煙年也窺知,他將一種難以名狀的牽念之情寫在了詩中。
那些詩章,世人雖都朗朗上口爭相誦讀,卻不知其真意如何。
連煙年也未敢確信。
在崔曄“殞命”羈縻州之後,煙年彷徨失措,回府暫歇。
“他來見我,勸我節哀。”慢慢地以手托腮,煙年的雙眸朦朧,凝視着虛空:“他說你未必有事。但……”
那時候紀王已有意於她,暗中傳信,盧氏亦知曉此事。
但煙年心不在皇室,是以竟堅決不肯。
盧氏只當她對崔曄一往情深,殊不知對煙年而言,若不是某一個人,其他的都是錯。
崔曄見她停頓,不由問道:“但是如何?”
煙年道:“但他問我,若你當真不幸,我要不要跟他同去。”
煙年微微一笑,手扶着額角,眼中的淚卻撲簌簌墜落。
崔曄道:“夫人如何回答?”
煙年搖頭。
她原本未敢奢望,忽然間聽得這樣的言語,就像是頭頂轟雷,還分不清是驚是喜,欲去欲留。
來不及仔細分辨回答盧照鄰,崔府就已經去了人,說崔曄“回來”了!
煙年道:“那天家裡傳來消息,說你回來了,我便知道此生再無別的道理。”
誰知在飛雪樓上,盧照鄰一時情不自禁的《長安古意》,那引人注目的四句之中,偏偏嵌了煙年的名字。
長安城千千萬萬百姓、達官顯貴都懵懂不覺,唱“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又怎知道這裡頭掩藏着一個極大的秘密。
而煙年在第一次聽說這首詩的時候就已經心頭通明。
同時她又有一種深深地悚懼,她知道此事怕是藏不住的
後來盧照鄰因此詩入獄,煙年情急之下,便請崔曄相助。
雖有驚無險放了出來,那一身的病卻也由此而起,因此細尋這其中的種種糾葛,實在是無法可說。
——直到此刻崔曄才發現,興許不該怪煙年。
他跟煙年兩個本就非一路之人,或許,只是或許,若沒有盧照鄰的存在,他們兩人至少也會相敬如賓平淡一生,毫無破綻。
但在這世間,總有那麼兩個靈魂,是彼此相應而生的。
崔曄看着肩頭顫抖不休,似哭似笑的煙年,忽然道:“關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此中一分手,相顧憐無聲。”
煙年眼中流露驚異之色。
隔着屏風,崔曄似笑:“我本以爲這一首詩是他送給阿弦的……原來竟不是。”
那天崔曄前去相送盧照鄰,阿弦亦追出城,這四句正是崔曄從她所持的卷軸上所見。
當時還覺着盧照鄰對阿弦倒也頗爲“深情”了,只是後面兩句未免有些悽惶。
此刻看着這般的煙年,心裡卻竟“無師自通”了。
“一分手,憐無聲”,他哪裡是給阿弦的。
這夜,阿弦回到平康坊。
同虞娘子說起今日去國公府所經歷種種,叫她放心。
虞娘子道:“殿下雖然向來荒唐不羈,但今日的情形實在大非尋常,我生恐有什麼不妥,想到少卿素來是極好的,便找了人去報信,少卿可找到你了?”
阿弦聽提起袁恕己來,有些不自在:“找到了。”轉身就要回房。
虞娘子一把拉住:“倒是在哪裡找到的?我是沒了法子纔想到他,實則心裡也怕連累了他,畢竟殿下那個性子,發作起來是六親不認的,難得少卿肯答應,到底詳細如何?”
阿弦只得說道:“放心,並沒什麼事,他是去戶部找到我的。沒跟周國公衝突。”
虞娘子這才唸了一聲“佛”:“這倒也罷了。”
阿弦瞥她一眼:“姐姐,以後若有事,不要再煩勞袁少卿啦。”
虞娘子道:“這又是怎麼?”
阿弦道:“人家堂堂大理寺大官兒,不好去攪擾,何況總勞動他,給別人看見了不免會嚼舌閒話。”
“又有什麼舌頭可嚼的?”虞娘子問道。
阿弦道:“多着呢,比如說我抱大腿之類。”
虞娘子笑道:“誰若是想抱只管讓他們抱去,只怕腿抱不着反被狠狠地踢一腳,袁少卿也不是見誰都對他好的。”
阿弦只覺耳朵生刺:“罷了罷了,總之不可總是麻煩人家。”
虞娘子狐疑:“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兒吧?”
阿弦忙道:“沒有沒有。”
虞娘子半信半疑看了她片刻,終於道:“那好吧,你自個兒說,如果真的有什麼急事,我不找袁少卿,卻要找誰救火?”
阿弦本來立刻就想說“阿叔”,但偏自覺兩人正鬧“彆扭”,上次崔曄去戶部找她她還不理呢,怎好覥顏麻煩。
可是長安除了崔曄,另外跟她相識的不過是陳基了,更沾手不得。
至於許圉師,那是個老好人,又是上峰的上峰,也不好去煩擾。
阿弦一時還真想不到,只得道:“怎麼總盼着我有什麼急事?我好着呢。”不等虞娘子再說,阿弦哧溜鑽進裡屋。
她掏出崔曄手書的那《存神煉氣銘》,從頭到尾又聯了一遍,才倒頭睡下。
——“陛下……陛下!”
一個脆嫩的聲音急切地呼喚,像是找不到人了。
循聲而去,越過深深森然的宮闕長道,直直地闖入寢殿。
兩側的燭火隨風幽幽閃動。那影子卻着急地往裡飄去:“陛下,您在哪裡?”
一身精緻宮裝打扮的魏國夫人飄過長廊,左顧右盼,她試着去搖醒那旁邊侍立的宮女,那宮女卻在半夢半醒中冷地打了個寒噤,又縮了縮脖子,如此而已。
魏國夫人無助地叫道:“陛下!回答我呀?”
終於她找到一個方向,極快地掠了過去。
內殿,高宗李治臥在榻上,合眸而睡,魏國夫人上前撲了過去:“陛下,快醒醒。”
高宗紋絲不動,魏國夫人撲在他的身上哭道:“陛下,有人要害我,你怎麼還在睡?”
她又哭又叫,還試圖將高宗拉起來,對方卻並不理會。
魏國夫人垂淚道:“陛下,你怎麼不理我了。”她跪在榻前,梨花帶雨:“皇后要害死我,陛下是要見死不救麼?”
她哭了半晌,忽然若有所覺。
魏國夫人回過身,直直地盯着阿弦:“是你嗎?你能看見我嗎?”
榻上,阿弦猛地打了個哆嗦,一骨碌爬了起來。
她蹭蹭倒退,背抵在牆上。
旁邊玄影受驚,猛地跳起來,前爪搭在榻上。
阿弦忙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頭,想到方纔夢中所見、以及最後魏國夫人那有些驚悚地回頭直視,心兀自怦怦亂跳。
她在夢中看見魏國夫人的鬼魂遊走在深宮,還試圖喚醒高宗,但賀蘭氏好像也發現了她?
這個夢境已經超越了詭奇的程度。
清晨起身,草草吃了早飯,阿弦仍回戶部。
果然王主事一早便到,問起昨日阿弦因何缺席,阿弦便編造了個理由,不敢便說是給周國公揪了去。
纔回庫房,黃書吏飄了過來,迫不及待地問道:“十八弟,昨日怎麼樣了?”
阿弦道:“什麼怎麼樣?”
黃書吏笑道:“不要瞞我,昨日我聽見袁少卿說喜歡你,難道你竟無動於衷。”
阿弦道:“你怎麼這樣可恥,偷聽別人說話。”
黃書吏搖頭晃腦道:“這個怎麼是偷聽,讀書人做的事,叫做竊聽。”
阿弦嗤之以鼻。
黃書吏卻又笑問:“我說袁少卿是不錯的,難道你叫人家碰了一鼻子灰去了?”
阿弦被他一再追問,想到昨日的情形,心有餘悸。
就在發現袁恕己早知道她是女孩兒後,有些感覺就變了。
比如在此之前,如果袁恕己會握住她的手或者揉揉她的頭,阿弦都會隨他爲之,因覺着彼此打打鬧鬧地無傷大雅。
當初在豳州桐縣的時候,一個衙門裡的公差們還會經常如此呢,好的時候嬉笑打鬧,不好的時候吵得臉紅脖子粗,彼此過招切磋的時候也有。
故而這對阿弦來說不算什麼。
但是今日得了黃書吏的提醒,又回顧袁恕己往日對自己的種種,阿弦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袁恕己……是不是對她太好了些?
就在阿弦從梯子上掉下來,他抱住她不放之時,阿弦確信有什麼不對了。
在他雙目灼灼靠近之時,她的心中已警鈴大作,本能地想要逃之夭夭,這種情況實在是陌生且又有一絲尷尬,阿弦有些無法應付。
但袁恕己將她的退路都封死了。
“我喜歡你。”
他竟是怎麼說出來的。她雖然的確是個女兒身,但心裡從來當自己是個男孩兒,除了偶爾跟陳基相處之時會有些許女孩子的自覺,對其他人從來一視同仁。
尤其是袁恕己,最初她可是以小下屬的身份跟隨,一開始袁恕己對她也不算很好,只是日久天長地才彼此信任,但……絕不是這種。
汗毛倒豎的感覺,阿弦瞪了袁恕己片刻,結結巴巴道:“我、我也喜歡少卿,喜歡阿叔,這……這有什麼可稀奇,不必說出來。”
她並沒有給袁恕己補充解釋的機會,已經離弦之箭般竄出了庫房。
見黃書吏只管打聽,阿弦道:“你真是個八卦之鬼,又問我做什麼,想知道你當時爲什麼不在場看着。”
黃書吏道:“我哪能那樣失禮?”
阿弦白了他一眼,入內整理檔冊,黃書吏卻始終跟在身後。
兩人閒話片刻,阿弦忽然想到一件事:“昨日你說你不能離開這書庫,也不知原因?”
黃書吏道:“正是。”
阿弦道:“那你可知道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書庫?單單地就在這裡,而非什麼別的地方?”
黃書吏語塞,片刻道:“我只隱約記得自己在這裡做事,大概這就是我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阿弦雖問的是他,心裡卻想的另一件事,沉吟道:“若是人不幸離世,而鬼魂不知道自己已死的話,那麼……好像可以猜到魏國夫人的棲身之地了。”
昨日賀蘭拼了命也要帶她出來,一無所獲。
今日也不知如何。
阿弦因想通了魏國夫人這一節,不忍憋在心裡,只是若去相助賀蘭,這邊兒的庫房營生也都要撇下了,才捱了一頓罵,若變本加厲再來一次,只怕不妥。
何況如果告訴了賀蘭,以他的性格,或許要立即進宮又怎麼說……皇宮對阿弦來說到底算是禁忌,非到萬不得已不願踏足。
上次幸而崔曄在場,若是趕在他不在的時候,又冒出了蕭淑妃般的厲鬼,那後果不堪設想。
誰知怕什麼便來什麼,阿弦正打定主意,外頭周國公府就派了人來,還是跟阿弦昔日相識的。
家奴慌道:“殿下醒了後,就吵嚷着要見你,還跟夫人大吵了一架呢,十八弟,快隨我們走一趟,遲了的話家裡頭只怕雞犬不寧,雞飛狗跳了。”
當下忙拉着阿弦往外,正王主事經過,見狀又驚又怒,跑過來喝問。
周國公府的人哪裡是吃素的,便道:“什麼人,也敢攔着我們殿下請人!”
阿弦見王主事臉色發黑,忙將兩位勸止,又對主事解釋道:“是周國公府上有緊急要事,回來後再向您請罪。”
原來昨兒賀蘭敏之喝了藥,昏沉睡到今日方醒,他兀自惦記着那件頭等大事,自先問阿弦何在,得知被遣了回家後大怒。
楊尚道:“殿下,這會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您的一言一行要格外注意,先前把樑侯府的馬車給撞翻,幾乎惹出□□煩,若非陛下寬宏,這會兒哪還容得您,休要再生事端了!”
敏之冷笑道:“什麼風雨飄搖,一言一行的,我只恨沒有將他撞死。”說着不理楊尚,即刻命人傳阿弦前來。
阿弦被衆人簇擁進府,入內參見敏之。
敏之並不囉嗦,指着她道:“小十八,昨兒我叫你做的你可沒幹成,今日怎麼說?”
阿弦的眼前又出現賀蘭氏懵懂悲傷的臉,無助地叫着高宗,偏後者都不知她的存在。
丹鳳門口。
宮中的侍衛見周國公賀蘭敏之一身素服急急而來,各自凜然。
只是卻都不敢得罪,一個個低頭垂首,恭送賀蘭敏之入了大明宮。
裡頭的宦官們見狀,早一步步衝進去報信。
敏之領着阿弦去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蓬萊宮。
阿弦本來有些擔心會跟皇帝陛下碰面,但這數日因爲魏國夫人的死,高宗略受驚嚇,又怕觸景傷神,便暫時搬離殿中只靜靜地保養。
倒是省了些麻煩。
敏之領着阿弦而行,今日的他比昨日多了冷靜沉穩,叫了個小太監來,且走且吩咐說:“我有要緊的事要見陛下,待會兒再去拜見皇后娘娘,你去看看娘娘在何處,將我的話報上。”
眼見蓬萊宮在望,敏之望着殿門口,喃喃道:“小十八,不管看見了什麼,一定都要告訴我。”
阿弦起初還不確定,雖然在夢中見到賀蘭氏的鬼魂徘徊在宮中,又從黃書吏那裡聽說死去的魂靈多半會在原地逗留,所以才陪着敏之過來一探究竟。
不過今日只有敏之在身旁,她心裡其實也略有些慌張,如果只是賀蘭氏就罷了,最怕的是再出一個蕭淑妃那樣兒的,都不知如何應付。
兩人各懷心事,進了蓬萊宮。
敏之先是四處凝望,雖知道不可能,仍是徒勞地找尋,最後卻將目光投向阿弦。
這是他最後跟唯一的希望了。
阿弦從外到裡走了一遍,也並未發現賀蘭氏的影子。
正在懷疑她是不是已經離開了,在眼前的那張桌子上,忽然圍坐了三個人。
分別是武惟良,武懷運,以及……正在巧笑倩兮的魏國夫人賀蘭氏。
阿弦看呆了。
敏之立即發現異常:“是不是妹妹?”他着急地握住阿弦的手臂。
阿弦顧不得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場景,見三人互相寒暄,武氏兄弟奉上食物,阿弦望着那名貴的宮中糕點,幾乎忍不住叫道:“別吃!”
賀蘭氏卻一無所知,仍是喜滋滋地。
毫不意外地,賀蘭氏口噴鮮血,往後倒下。
阿弦忍不住捂住雙眼,不敢再看下去。
等她反應過來,對上的是賀蘭敏之審視的眼神:“你方纔看見了什麼?”
阿弦驚魂未定:“我看見了……案發那日的情形。”
賀蘭敏之愣怔,繼而忙問:“真的是武惟良武懷運毒死的妹妹嗎?”
阿弦小聲道:“我看他們熱絡地奉酒食給夫人了……”
敏之苦苦一笑。
阿弦道:“殿下,您爲什麼想要再見到魏國夫人?”
敏之奇怪地看她一眼,他的雙眼仍是塗描過的紅:“這不是人之常情麼?”
阿弦正也苦笑,眼前那倒地的賀蘭氏忽然慢慢站起來,她看看身上,忽然又擡頭叫道:“陛下,陛下!”
阿弦看愣了,不知是人是幻。
敏之察覺異樣:“又怎麼了?”
阿弦無法回答,只是跟隨賀蘭氏往內。
一切彷彿是昨夜夢中重現,只不過這次高宗不在,阿弦看着賀蘭氏左衝右突,甚是絕望,忍不住道:“你找陛下做什麼?”
賀蘭氏正要再往內殿翻一遍,聞言回頭。
目光相對,阿弦道:“是,我能看見。”
賀蘭氏呆呆地看着她,忽然飄近過來:“十八子,能看見我?”
阿弦點頭,賀蘭氏看看她,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笑意:“太好了,我找不到陛下了,你幫我找一找。”
這會兒敏之在旁,雙眸圓睜:“你在說什麼?是跟妹妹說話麼?”
阿弦道:“是。”
未曾找到的時候,敏之千方百計也要尋到,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反而遲疑了。
阿弦道:“您怎麼了?”
敏之喃喃:“我不知道,也許,我是不敢見到她。”
兩人說話之時,賀蘭氏便打量敏之,道:“哥哥怎麼不理我,難道還在生我的氣?”
阿弦心驚,就將這話轉述給敏之。
敏之聽罷,雙眼越發紅了,忙叫道:“沒有!我沒有!”
賀蘭氏得意道:“我也覺着兄妹無隔夜之仇,哥哥你放心,等我當了皇后,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啦。”
阿弦不言語。
敏之催促道:“你怎麼不說了?妹妹說什麼?”
阿弦見左右並無閒人,便小聲地又說了一遍。
敏之臉色雪白,倒退回去。
賀蘭氏卻歡天喜地道:“陛下呢?快幫我找陛下。”
阿弦道:“夫人……”
賀蘭氏道:“你還站着幹什麼?快點找到陛下,你是哥哥身邊的人,我自虧待不了你。”
阿弦深吸一口氣,望着這“鬼”嬌豔的臉孔,竟無法開口?!
直到敏之道:“她想幹什麼?她、她在說什麼?”
阿弦盯着他的衣角:“夫人說雲綾姐姐偷懶,殿下的衣裳都弄得不成樣子了,進宮也不知換一換。”
敏之想笑,眼中的淚卻大顆大顆地滾了出來。
此時賀蘭氏因找不到高宗,便怒發道:“武媚,是不是你把陛下藏起來了?你給我出來!”
阿弦低低道:“夫人。”
賀蘭氏道:“你只管叫嚷什麼?”
阿弦道:“夫人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了嗎?”她指向那張桌子。
賀蘭氏詫異回頭,看見了阿弦先前所見的那一幕:那個“自己”毒發倒在敏之懷中。
伸手在自己嘴角一抹,手上鮮血淋漓。
賀蘭氏踉蹌倒退:“我死了?不,這不可能!”隨着她所見不同,眼前的場景也隨之不同,不再像是之前一樣生機勃勃,反而顯得有幾分萬物肅殺。
甚至連敏之也察覺殿內的氣息同方纔不一樣了。
“妹妹……”敏之喃喃。
賀蘭氏忽然叫道:“是武媚,是武媚!”
阿弦道:“夫人,你在說什麼?”
賀蘭氏一邊咳血,一邊大叫:“是武媚娘她一手策劃的,是她害我死的,我要告訴陛下去,讓陛下爲我做主!”
敏之問道:“妹妹在說什麼?”
阿弦後退一步又站住,卻不回答。
“陛下,可是我找不到陛下,”賀蘭氏茫然站住,最後她轉頭看向敏之:“哥哥,我現在才知道,我想得到的一切是多麼可笑。”
敏之盯着阿弦,着急問道:“怎麼,發生了何事?”
他左衝右突,張手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在他周圍明明並無阻礙,可對他而言,卻好像是一張看不見也碰不着的網,將他困在其中,因爲無形,便更加牢不可破。
賀蘭氏長嘆一聲,往門口方向而去。
“妹妹!”敏之仍在徒勞地想要找到什麼。
直到阿弦道:“殿下,她已經走了。”
離開大明宮後,阿弦精疲力竭,也不顧敏之正在旁邊,靠在車壁上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敏之垂頭抱臂靠在車廂旁邊,一聲不響。
誰知正睡着,就聽有聲音道:“可是真的?”
另一個道:“誰說不真,這崔府最近是不是衝撞了哪路神仙,爲何總是屢屢出事?”
阿弦聽所是崔府,早情不自禁睜開眼伸了脖子,又探頭不恥下問:“敢問崔府是什麼事?”
路邊上那閒話的兩人先是被嚇了一跳:“方纔聽說崔家的少夫人病重了,聽人說是個什麼不治之症!”
另一個道:“先是傳說崔侍郎遇伏身亡,後來好不容易順順利利回京,夫人偏又出事,果然該找個好些的風水師傅看看。”
阿弦聽得分明,那一股睏倦之意蕩然無存,即刻對車伕道:“快快停車,我要去南華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