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忙將她止住, 低頭一看, 笑道:“這麼着急幹什麼去?”
阿弦擡頭,見對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阿弦一愣:“大哥……”才喚一聲,便很不自在, 忙改口道:“陳司階,您怎麼在這兒?可是有事?”
陳基道:“我是爲戶籍調撥來的, 方纔在前頭已經辦好了,心想正好兒順道,索性過來看看你在不在。怎麼,你是有事?”
此時旁邊的兩個書吏也擡頭看來,陳基向他們點頭示意,書吏們拱手回禮。
阿弦回頭看了眼, 道:“我……我正想出去一趟。”
陳基問道:“去哪兒?”
阿弦有些不願回答這個問題,陳基卻也看了出來:“我也並沒有事, 只是順道來看看你而已, 另外……”
此時那兩名小書吏不停地打量陳基,而在阿弦身旁,黃書吏也是一臉興趣盎然地望着他,又問阿弦:“這是誰?”
阿弦偷眼瞥過去, 陳基則略微遲疑,然後把阿弦從屋裡拉了出來,才道:“其實我是因爲聽說了崔天官家裡出事,心想你跟天官那樣的交情, 必然難過,示意過來看看,你可還好麼?”
聽聞陳基是因此來探望,阿弦意外之餘有些感動,不由道:“我沒事。只是這件事突如其來,我方纔正想去崔府看看。”
“原來這樣,”陳基道:“不過照我看,你還是別在這時候去,我聽說長安城有過半的大人物去了崔府,這會兒他們府裡一定忙的不可開交,你這時候去,豈不是有些添亂?”
阿弦想了想,跟着點頭。
陳基道:“唉,人死不能復生,不過天官並非常人,什麼大風大浪的沒見過,一定掌的住,你不必過於擔心。”
阿弦卻並不是爲了崔曄擔心,但是陳基之前的那句話很有道理,這會兒前往崔府弔唁的人必然數不勝數,崔曄是事主,哪裡有時間見她?
何況自己心亂如麻,就算找到崔曄,幾乎也不知從何說起。
阿弦低低嘆了聲。
陳基見她神情黯然,按着她的肩膀拍了拍道:“不必這樣愁眉苦臉的,我聽說那位夫人原本就身子不好,這樣……也算是解脫了。”
阿弦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陳基道:“說起來還有一件事,你今日可有空閒?”
“幹嗎?”
“難道忘了?上次說了吃飯。”
黃書吏在旁笑道:“十八弟,你的人緣可真不錯。”
阿弦這纔想起來,忙道:“前天因一件事缺了班,惹得主事很不高興,所以這幾天都不敢遲來早走,休班後也是晚了……”
陳基的笑略微一收,然後道:“我明白這話,當初我做新人的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既然如此,那就再過幾天如何?”
阿弦鬆了口氣:“好。”
陳基笑道:“下次可不想你再有什麼不得已的藉口了。”
阿弦站在檐下,目送陳基離開,心裡百轉千回,無法,就又長長地嘆了聲。
身旁黃書吏道:“方纔那人是誰?”
阿弦道:“是我的鄉黨。”
黃書吏道:“啊,當初在京兆府裡,幾乎被李義府三公子打死的那個?”
阿弦道:“你怎麼知道?”
“那會兒這裡的人天天說,我自然知道。看樣子,這也是個不錯的小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阿弦回想當初才進長安,滿心懵懂,九死一生,那會兒李洋鞭笞陳基之時,阿弦自忖必死,如今跟陳基兩個各有所歸,雖然仍是步步坎坷,但畢竟兩人都安好無恙,這已經是萬幸了。
一念至此,就把其他的種種雜亂情緒都看淡了。
又過數日,阿弦心裡惦記着崔府的事,也曾偷空跑去崔府外暗中觀察,果然如陳基所說,來弔唁者絡繹不絕,有幾次阿弦看見崔曄一身素服送客出門,眼似寒水,顏如冰雪。
但多半時間,是崔升跟崔府的幾位同宗迎送周旋。
阿弦張望良久,覺着不適合在這個時候露面,便仍怏怏地折身返回。
這天阿弦出了戶部,領着玄影往回。
走到半路,遙遙看見一隊巡城禁衛經過。
阿弦心頭一動,原地徘徊片刻,便往南衙禁軍方向而去。
到門上一打聽,有人入內報了聲,不多時陳基快步走了出來,雙眼裡是不加掩飾的喜悅。
只一照面,讓阿弦心中又生出若干感慨,這會兒的陳基,看着雄壯威武,氣宇軒昂,比之前在桐縣當差的時候更加精神抖擻,春風得意。
比之當初在京兆府內的初相遇,簡直判若兩人。
阿弦看着這樣的陳基,朦朧在心中想:“這樣的大哥,纔是我所想見的真的大哥吧。”
玄影看見陳基,自來熟地湊上去,陳基俯身撫了它兩把,擡頭對阿弦打趣道:“怎麼,是不是餓了,終於想起我來了?”
阿弦笑道:“是啊。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陳基道:“別人這樣問,我必然要細細想一想,但既然是你,那還想什麼?”領了阿弦入內,叫她呆在自己的公房之中,陳基自出外交代了幾句,便回來道:“走了。”
阿弦坐在房中等候的時候,默默打量武官的房間,之前知道了陳基是被丘神勣提拔,阿弦心裡還有些疙瘩,但現在看陳基如此順遂意滿,便也罷了。
當即跟着陳基出門,兩人一狗沿街往前。
不多時來至一間酒館,陳基道:“這裡又靠近刑部,閒暇時候,兩部的人都會在這裡吃酒,有幾樣菜是最有名的,正好今日給你嚐嚐。”
兩人入內,那領座小二認得陳基,笑容可掬道:“是司階大人,快請入內。”
因這裡是幾部的差官們聚會之所,常來常往地,都有經常要用的隔間兒,小二見陳基來到,便欲引他前去南衙禁衛的包房。
陳基道:“我今日只請我的小兄弟一人,不去大房了,就尋個小間就行。”
小二這才又引着兩人來到小間,陳基道:“那幾樣招牌菜都做的好一些,統統上來。我已經說是極好吃的了,你們越發盡心些,不要給我在我兄弟面前丟了人,再拿一壺土窟春。”
小二笑呵呵答應着去了。頃刻先送了酒上來。
阿弦先前聽說這酒的名字之時,心頭已梗了一下,頃刻見果然是熟悉的酒,望着那眼熟的字跡,似乎還散發着曾有的傷心的味道。
阿弦正愣怔中,陳基舉手給兩個人各自倒了一杯,道:“還記得這酒嗎?”
本來阿弦以爲這不過是個巧合,猛然聽了這句,擡頭看向陳基:“嗯?”
陳基道:“上次你拿了這酒請我喝,卻並未盡興,後來我每每想到那日,總是心驚肉跳,後悔的很。”
阿弦呆呆看着他,陳基道:“我今日陪弦子喝完了上次沒喝完的,好不好?”
玄影仰頭看着阿弦,把下巴搭在她的腿上。
阿弦覺着自己本該傷心或者憤怒的,但是……看着陳基,想到桐縣曾有的種種,想到京兆府裡他拼死爲自己擋災,阿弦苦笑:“雖然那次你沒有陪我喝完,但是,我自己已經將它喝完啦,所以你不必再惦記着這件事,我已經早忘的一乾二淨。”
換了陳基一愣。阿弦卻舉起酒杯,笑道:“所以今日喝的是新酒,就不必再說那些沒意思的了。”
四目相對,陳基也一笑道:“說的很是。好,那今日就喝新酒,說新話,如何?”
過不多時,漸漸地菜飯都上齊全,分別是金齏玉鱠,炙羊肉,葫蘆雞,百歲羹,五福餅等。
阿弦見那魚鱠切的薄如細雪,便知道這酒館果然不同凡響,陳基道:“這裡的掌廚,聽說當初是跟宮內的御廚學過的,你嚐嚐看味道如何。”
阿弦也不推辭,各樣都吃了些,果然覺着十分合自己的口味。陳基見她吃的甜美,心裡喜歡,便頻頻勸酒勸食,自己卻極少吃,只是陪着看她盡興,偶爾說些長安近來的閒話,又不時地撿幾塊兒肉給玄影吃,兩人一狗,各得其樂。
因逐漸到了吃飯的時候,酒館內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漸漸聽到外頭人聲喧喧。
陳基側耳聽了聽,便笑對阿弦道:“這好像有金吾衛的人,我們且悄悄地不要出聲,免得給他們聽見了知道我們在,又要過來囉唣。”
阿弦道:“是大哥的同僚?”
陳基道:“也算是了,彼此認得。但並不是南衙的。”
阿弦便不以爲意,因漸漸地吃飽了,就放下筷子。
陳基又給她倒了杯酒,阿弦道:“我不能喝啦,喝多了怕出事。”
正在此時,忽然外間道:“南衙的人都不在。”
另一人道:“不在最好,省得看那邊蠻的嘴臉。”
衆人一團鬨笑。
阿弦聽他們說“南衙”,便看向陳基,卻見他也滿臉笑容。
忽地又聽後面一句,阿弦一愣,心裡尋思這般不屑的口吻是在說誰“邊蠻”,就見對面陳基臉色一變,笑容變得極爲勉強。
此時外頭的人都已落座,正紛紛吵嚷着點菜,等小二去後,這些人便又開始談天說地。
阿弦覺着有些不妙,正想叫陳基一塊兒離開,就聽有人道:“這一次的擢升,本該輪到高大哥,卻給一個不知哪裡鑽出來的蠻子搶了位子去,實在讓人心意難平。”
另一個道:“若是個有真才實幹的人頂了缺,倒也罷了,卻是這樣一個沒骨氣的。”
“我聽說當初他還是有些血性的,敢當面兒對抗李義府,可是後來不知怎麼軟了骨頭,現在抱着丘神勣的大腿……”
“骨頭要是不軟,他一個沒什麼背景靠山的邊蠻,又怎麼能升的這樣快?咱們的骨頭倒是硬,所以才一把年紀了還只是七八品,哪裡趕得上人家,叫我看,不出兩年,我們一個個看見他,只怕都要下跪呢!”
“呸!什麼東西也配老子跪他!”
隔壁興高采烈,這裡卻鴉雀無聲。
陳基低低咳嗽了聲,對阿弦道:“你怎麼不吃了?再吃點。”
阿弦恍若失神。
陳基在她手上一按,低低勸道:“不用去理會這些,他們都是些武夫,習慣了口無遮攔,若每一句都認真計較,氣也氣死了。”
阿弦道:“難道就這樣任由他們胡說?”
陳基笑了笑:“不必說我,就算當初崔府裡,傳說少夫人出了那樣的事,崔府又有什麼辦法了?還不是一樣流言傳遍了長安?又或者並不是人家沒有法子,只不過崔天官非尋常人,故而不去計較罷了。”
這似乎也有些道理。
阿弦道:“但是,但是……畢竟沒有人敢當着阿叔的面兒造次。”
趁機笑道:“他們也以爲我不在,所以才大放厥詞的呀,這都是一樣的道理。”
阿弦道:“那麼,難道就什麼也不做麼?”
陳基笑了笑:“做,當然要做。”
阿弦道:“怎麼做?”
陳基道:“你可吃飽了?”見阿弦點點頭,“那我們結賬走人吧。”
阿弦一愣,本是想問他到底要怎麼“做”,如何還沒做就要走,可看桌上盤中還有幾塊炙羊肉,便忙先取了給玄影吃。
這會兒陳基已經喚小二結賬,然後起身出了雅間。
前方的隔間中,幾個金吾衛正在酒酣耳熱,唾沫橫飛。因吃了幾杯酒,興頭上來,就算是一分也說成三四分,沒事也胡說出些事來,聽着越發不堪。
衆人正說的高興,卻聽門口有人道:“聽着耳熟,原來果然是幾位大哥,有禮啦。”
室內戛然而止,一干禁衛轉頭,卻見站在門口的正是他們方纔正說的陳基。
陳基卻談笑自若,向着衆人團團做了個揖:“小弟就不打擾各位哥哥們盡興了,先行告辭。”他面不改色地後退一步,轉身而行。
阿弦跟在身後,把室內這些人環瞪了一回,又重重哼了聲,便跟着陳基去了。
直到兩人走開,背後那雅間裡才炸開鍋,“那小子怎麼在這裡,從哪裡冒出來的?”
又道:“這小子倒是好膽氣,居然還跳出來惺惺作態!”
七嘴八舌裡,忽然有個清清的聲音道:“我看,是哥哥們不該背地說人,要說就該當着他的面兒痛痛快快地罵一場,這樣背地裡嚼舌頭,給正主撞見,有理也變得沒理,何其尷尬。”
衆禁軍本就悶着一口氣,回頭看時,卻見出聲的是個面貌清秀的少年,看着不過十六七歲。
不知爲何,這些暴跳邊緣的禁軍看見是這少年發話,竟都啞口無言,沉默下來。
正此時,門口小二又到,手中捧着兩壺酒,笑道:“這是南衙的陳司階讓小的送來,說是給幾位爺盡興。”
禁軍們面面相覷,越發噤聲。
有人悻悻罵道:“這小子。”
唯獨那少年失笑道:“這倒也是個有點意思的人。”他拿了一瓶土窟春,自斟滿一杯一飲而盡,將酒杯放下,起身往外。
其中一人問道:“士則哪裡去?”
少年頭也不回說道:“你們盡興,我出去走走。”
且說阿弦同陳基出了酒館,陳基恍若不曾有事發生:“我先送你回平康坊。”
阿弦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陳基見她臉色微紅,道:“你方纔多吃了兩口酒,叫人不放心,走吧,不差這兩步了,橫豎我現在也沒別的事。”
當即陳基便陪着阿弦往平康坊而回,走到半路,阿弦道:“禁軍裡頭,會有人針對你麼?”
陳基道:“你又在多心,若說是故意針對,其實在哪裡都是一樣的,何況我的官兒的確也升的比別人快,沒有些閒話反而不正常。”
阿弦嘆道:“我今日才發現,你比我知道的更想得開。”
陳基道:“別人不清楚我的底細,難道你還不知道?從桐縣到長安,又在京兆府裡生不如死地過了一年,如今這點風言風語,對我而言毫無痛癢,你放心,我不會跟人家認真生氣,那個沒意思。”
阿弦放慢了腳步:“你是說?”
陳基道:“遲早有一日我會讓他們知道,他們錯的何其離譜,區區的七品中候六品司階又算什麼?我要的是他們一生都到不了的。”
阿弦不由自主嚥了口唾沫:“……”她想叫陳基一聲,又叫不出聲來。
說這種話時候的陳基,像極了在桐縣時候那躊躇滿志總似成竹在胸的陳基,那時候阿弦看着他,眼中每每滿是崇敬,但是此刻,聽着陳基說這些話,阿弦心中,卻隱隱地感覺到懼怕。
阿弦不再做聲,眼見平康坊將到,阿弦道:“送到這裡就好了。”
陳基道:“我還想吃虞娘子的茶呢,原來你不肯讓我送到門上?”
阿弦失笑:“只是不願過於勞煩而已,怎麼說這沒意思的話。”
當下不再推辭,正欲回家,就見迎面一輛馬車不偏不倚地往這邊馳來。陳基一眼認得是周國公府的車駕,忙攔着阿弦退到街邊上避讓。
不料那馬車行過此處,忽然止住,車內傳來賀蘭敏之的聲音:“小十八。”
阿弦聞聽敏之召喚,只得上前兩步:“參見殿下。”
敏之道:“還不上來,愣着做什麼?”
阿弦驀地記起崔曄曾叮囑過自己的話,問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敏之喝道:“囉嗦什麼?叫你上來就上來!”
阿弦把心一橫,道:“殿下,我如今已經不在府內當差了。請恕難從命。”
車廂裡一陣沉默。
到底曾跟過敏之一段時間,阿弦有種不妙的預感,回頭對陳基低聲道:“大哥先走!我自回家了。”
誰知語聲未落,就見一道人影從車內掠了出來,是敏之張手一揮,五指向着阿弦身上抓來!
剎那間阿弦深吸一口氣,她知道敏之時常會“發作”,但每次他都“發作”的叫人防不勝防,每有新意。
阿弦本可以縱身避開,但陳基就在身側,她生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便舉手在陳基肩頭推了一把,同時右臂一張,將敏之的右手一擋順勢推開,這是四兩撥千斤的招式,卻比四兩撥千斤更高明數倍。
敏之未曾得手,雙足落地:“你也敢跟我作對了?”
阿弦道:“殿下!你不要強人所難啦。”
先前是因爲賀蘭氏忽然橫死,阿弦將心比心,不忍拂逆敏之的意思,便陪着他找到賀蘭氏以了卻他的心願。
但得了崔曄叮囑,阿弦也多了個心眼,如今見敏之如此,以她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自然更加不肯就範。
敏之道:“強人所難?”
桃花般的眼裡射出濃濃地戾氣,敏之身形一晃,正要再動手,忽然看見阿弦身旁的陳基。
“怪不得你不上車,原來是被人絆住了腳。”敏之挑脣冷峭地笑。
當初阿弦之所以會跟着敏之,就是因爲他拿着陳基要挾,如今見敏之又盯着陳基,阿弦有一絲莫名的心慌。
“我跟陳司階只是偶然遇見,”阿弦回頭看陳基,使了個眼色,儘量淡聲道:“司階不是有事麼?且先去吧。”
陳基自然是個最能察言觀色順勢而爲的,遇到周國公這般棘手的性情,卻也着實無能爲力,但眼見敏之要爲難阿弦,若是在這個時候走,卻又有些說不過去。
可是看阿弦暗使眼色,陳基正要先行告退,就聽敏之道:“你倒是肯多情周全,只怕一片心意都餵了狗了。”
阿弦皺眉:“殿下。”
敏之道:“之前你爲了他……”
阿弦大叫:“殿下!”她的心莫名跳了起來,生恐敏之說出之前她爲了陳基聽命之事,時過境遷,何必重提。
何況,如果真的似崔曄當初解說的一樣,那纔是真的弄巧成拙。
爲阻止敏之,阿弦纔要答應跟他上車,忽聽陳基道:“殿下恕罪,不知殿下是想讓十八做什麼?我是否能夠代勞?”
阿弦吃了一驚:“大哥?!”
敏之卻毫不留情面,嘲諷道:“你?你算什麼東西?”他不懷好意地冷笑,“你這種依附他人而生的貨色,也敢在我面前充老大。”
陳基先前面對衆禁軍的非議,尚且能面不改色,但此刻聽了敏之的這一句,臉色頓時異樣起來。
但偏偏不能怎麼樣,因爲眼前這個人非但是當朝的權貴,而且是其他權貴也不敢招惹的“瘋子”。
因是在大街上,又是靠近最熱鬧的平康坊,許多百姓路人等看見有熱鬧,紛紛圍上來,又因看清是周國公的車駕,知道一定是有大熱鬧可看,但又不敢靠的太近,生怕被捲入其中。
人羣的東北角上,忽地有個清秀身長的少年慢慢擠了出來,正是之前在酒館內跟衆禁軍圍坐的那叫“士則”的少年,見狀低低笑道:“喲,好熱鬧,不是冤家不聚頭。”
敏之罵陳基的話雖未大聲,這少年卻聽得明明白白。
而場中,陳基卻只能容忍。
但阿弦卻如何能忍。
“周國公!”阿弦上前一步,站在陳基身前。
敏之淡淡瞥她:“怎麼樣?”
“你又是什麼東西?”阿弦一字一句,清晰問道。
敏之眼中的戾氣未退,面上又多了凜然殺氣:“你說什麼?”
陳基目瞪口呆,心驚而魂飛。
周圍又沒聽見的百姓們則着急地竊竊私問:“在說什麼?”
場中,阿弦道:“什麼叫依附他人而生,周國公敢說自己並沒有依附任何人嗎?單單‘周國公’的爵位,又是從何而來?”
刺中了敏之的心,他緩步上前:“你以爲……我不敢殺你對麼?”
陳基一把攥住阿弦的手腕:“弦子別說了!”
玄影在阿弦身旁,喉嚨裡咕嚕嚕,似咆哮,又似提醒。
陳基則將阿弦用力拉到身後,陪笑道:“殿下勿怪,弦子年紀小不懂事……我替他向您賠罪!”
敏之卻暴喝道:“給我滾!”
與此同時,一道靈蛇般的影子從他袖底閃了出來,在空中發出令人打怵的“咻”地一聲,似呼嘯的長蛇,卷向陳基。
阿弦大驚,見避讓已經來不及了,目光一動,看見陳基腰間所配的橫刀。
腳尖點地,阿弦舉手拔刀,身形往前竄起,橫刀橫空一掠,迎上敏之揮來的馬鞭。
那馬鞭乃是牛皮同金絲編成,桐油泡過,甚是堅韌,就算迎上鋒利的刀刃,也只是砍出了一道痕印而已。
但阿弦的用意當然不是爲了削斷敏之的馬鞭,而只是爲了擋下他不讓傷到陳基罷了。
鞭子被唐刀一擋,餘威不滅,刷地捲上了刀刃。
敏之順勢手腕輕抖,馬鞭卷着刀刃,刷地騰空。
耳畔傳來玄影激烈地狂吠聲響,以及阿弦道:“玄影退下!”
敏之紅了眼。
這兩招已經將敏之的殺性徹底勾了起來,連日裡的按捺隱忍在這時潰堤,狠狠地將橫刀摔落地上,敏之大喝一聲,鞭稍抖動,馬鞭像是變成一把長刀,當空橫掃,殺氣縱橫,比刀刃的鋒芒更烈。
如此威勢,叫人不由自主覺着:如果被那鞭稍掃中,不僅會皮開肉綻,更會腸穿肚爛。
本來就隔得遠的人羣呼啦啦、退潮般又紛紛後退。
那少年夾雜其中,身不由己被帶退了幾步,硬生生止住步子,這樣一來,原本在中間兒的他便站在了前排。
此時在阿弦的呵斥之下,玄影被迫退了出去。鞭影如同魔影無處不在,又似靈蛇防不勝防,陳基早被鞭子抽中了身側,雖躲的及時,但手臂上的外裳仍被撕裂開來,很快有透出一抹殷紅。
“住手!”阿弦怒喝。
敏之卻道:“找死!”
馬鞭勢若萬鈞地掠向阿弦,連本是抱着看好戲心理的少年,面上忍不住也帶了緊張之色。
陳基捂着受傷的手臂,叫道:“弦子!”不顧一切跳了上來,便想替阿弦擋下。
這瞬間,阿弦忽地又想起京兆府裡陳基挨李洋鞭笞之事,她發誓,絕不會再讓類似情形重演,不僅僅是因爲不想讓陳基再受傷,更是因爲不想讓他再替自己捱打受傷!
百忙之中,阿弦不再一味躲閃,舉手將腰間的搭絆摘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套在手上。
就在鞭子近身的瞬間,阿弦避開鞭稍之力,反手一握,就像是避開彈射而起的蛇頭攥住蛇尾一樣,用力將它拽回。
“好!”敏之眼神一沉。
硬碰硬的話,敏之當然不會輸,當即順勢一拽!
阿弦被他拽的身不由己往前,腳尖點地,發出瘮人的嗤啦啦聲響,靴尖很快磨破。
這架勢,卻像是被猛獸拖向洞中的獵物。
敏之桀桀笑道:“那就成全你!”
阿弦緊咬下脣,忽然深吸一口氣,順着敏之拖曳之力,縱身躍起。
嬌小的身形在空中一晃,一招“神龍擺尾”,電閃雷鳴,一腳踢出!
她的身法本就快,又且借力,更是快若閃電。
敏之察覺不妥已經晚了,勉強急速後退,卻再也避不過,只聽“嗵”地一聲,已經被阿弦踢中胸口!
剎那間那一聲笑都噎在了喉中,整個身體都似嗡嗡作響,眼前一黑。
阿弦一擊得手,細腰款扭,當空雲翻而過,落地無聲!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聲:“好!”
這會兒敏之勉強住腳,手捂着胸口,那股疼自胸前散開,讓人有瞬間的窒息。
但奇異的是,因爲這股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敏之原本似毒蟲啃噬的心沒那麼疼了。
他站在原地,想要盛怒,又想要大笑,如此極端的兩種情緒左右,讓他的臉上出現一種異常可怖的詭異神情。
阿弦轉身:“我並不想找死,但如果殿下無端想要人的性命,我當然不能束手就擒。”
敏之急喘了幾聲。
“那當然,你若是那麼輕易就死了,豈不是就不好玩了。”話一出口,才覺着聲音有些沙啞。
但是……
“小十八,”敏之眯起雙眼,看着神情警惕而堅決的阿弦,他慢慢道:“這可不像是幾天前的你,還是說……是誰跟你說了什麼?”
阿弦手一握,不答。
敏之不愧是人精,即刻知道自己猜對了,復看向陳基:“是他?”
“殿下,請不要動輒冤枉人。”阿弦仍是擔心他遷怒陳基,即刻否認。
敏之心裡想了想,冷笑道:“不錯,他沒有這個膽子,這樣想來,不是袁恕己,就是崔……”
他們在此對話之時,人羣中那少年心想:“又是袁少卿,又是崔……自然是天官了。原來這個小子果然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十八子。”
他望着阿弦纖弱的身形,想到她方纔跟敏之過招之時的凌厲敏捷,復又露出微笑:“果然名不虛傳。”
作者有話要說: 敏之跟阿弦對峙之中,在少年對面,有個聲音道:“殿下是在叫我麼?”
少年擡眸,看見對面那人時不禁挑眉:“好極了,這當真是比枯坐吃酒要好玩的多了。”
阿弦聽了這個聲音,心裡卻不由又大聲叫苦起來。
原來這來人,竟正是袁恕己。
敏之也想不到袁恕己竟會“說曹操曹操就到”,大概是方纔跟阿弦狠狠地過了幾招,那股殺氣隨着殺招宣泄而出,他心裡略覺了幾分痛快。
敏之擡眸,淡淡地看向袁恕己:“袁少卿,你來幹什麼,也想跟我動手?”
“不敢,”袁恕己緩步上前,不露痕跡地擋在阿弦身前:“某經行此處,聽人說此處有人私自毆鬥,故而過來一看,不想居然是殿下您。”
敏之道:“原來這樣湊巧。”
袁恕己道:“又或者是心有靈犀,知道殿下在召喚,故而特來了。”
敏之笑了兩聲:“你也不知道我叫你是好事壞事,就敢湊過來?”
袁恕己道:“那便只有請殿下明示了?”
敏之道:“我懷疑有人挑唆小十八,讓他不再聽命於我,這個人可是你?”
袁恕己苦笑,伸手撫了撫鼻樑道:“殿下既然懷疑我,那這個人大概就是我。”
敏之道:“我卻覺着,你縱然有這個勇氣,卻沒有這個心機,所以不是你。”
袁恕己道:“殿下,您這是在罵我有勇無謀嗎?”
敏之道:“你不錯。但是你比起姓崔的來,畢竟差一些。”
袁恕己挑眉,是不以爲然的神色。
敏之復看向阿弦:“小十八,你可真聽他的話,有朝一日他把你賣了,只怕你還在好夢裡沒醒呢。”
阿弦道:“我不懂殿下的話。”
敏之道:“現在不懂不打緊,終有一日你會懂的。”
敏之說罷,緩步走到馬車旁,上車而去,車駕所到之處,圍觀百姓們“刷”地讓出一條路,目送馬車揚長而去。
袁恕己一直看敏之去了,繃緊的身子才放鬆下來,他回頭看向阿弦,伸手一撫她的臉頰,又捏捏肩頭手臂:“有沒有傷着?”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阿弦的右手上,卻見虎口處裂開了一道血痕,鮮血順着手指滑落。
謝謝你們~~mua~=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