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目睽睽之下, 一員身材魁梧的僧人大步流星地從前方月門洞裡穿了出來。
雖是僧人打扮, 但是生得濃眉大眼,下頜上一圈兒髭鬚, 看着也並不像是尋常出家人般飄然出塵,反有些雄赳赳地武夫氣質。
阿弦跟狄仁傑幾乎都算是長安“新客”, 自不認得這位是何人,番僧摩羅王雖不認得, 卻早察出異樣。
而敏之對來者卻甚是熟悉了。
“窺基法師,”敏之無視喉間的匕首鋒刃,眯起雙眼看着來人,淡然問道:“你怎麼來了?”
“阿彌陀佛,”窺基法師目光爍爍,舉起厚大的手掌當胸行禮, 聲音洪亮地回答:“周國公殿下,當然是有人請我來的。”
敏之道:“是誰請你來的?”
窺基法師的身後, 有個聲音道:“是我。”
敏之看見來人, 眉頭緊皺。
昨日。
摩羅王入住周國公府的第一天,楊尚便將雲綾叫了去。
楊尚問道:“那番僧是什麼來頭?爲什麼殿下對他這樣隆重相待?”
雲綾道:“只聽殿下稱呼他爲‘上師’,並不知是什麼來頭。”
楊尚道:“那殿下請他入府,必然有個原因?”
雲綾垂頭不語。
楊尚打量着她, 忽然溫聲道:“你不必顧忌,只管說就是了,我怎麼聽底下人暗中流傳……說是有個丫頭在見過那番僧後就無緣無故的死了?這又是怎麼回事?”
那個奉茶的丫頭也算是雲綾一手□□出來的,當時留下她的時候就有種不祥預感, 後來……雲綾雖被呵斥而出,但卻仍在外頭聽候動靜,誰知不多時,裡頭命人入內,竟用毯子裹着一物出來。
雲綾知道不好,咬牙攔下兩名侍衛,壯着膽子打開毯子看了眼,當即差點兒嚇暈過去。
毯子裡頭的正是先前奉茶的侍女,但如今已面目全非,原本豐盈的臉頰都貼了腮骨,眼窩也深深凹陷。
紅脣早就乾裂,脣間露出細碎的牙齒,鮮血淋漓,猙獰可怖。
若不是早有預感,幾乎不信就是先前那個可愛的小丫頭。
此時聽楊尚問起來,雲綾眼中不由墜下淚來,強忍悲傷道:“少夫人要問,我也不得不說,這並非傳言,而是真的。”當下便把自己領人奉茶,那番僧要一個人“試驗”,敏之留了侍女,後來又發現擡出屍首一事說了。
楊尚雖是女子,卻很有主張,縱然聽聞這樣駭人之事,竟並不如何驚慌。
眉頭皺蹙略一思忖,楊尚道:“這番僧竟是個會邪術的人。你猜不猜得到殿下叫他入府是爲什麼?”
雲綾搖頭。
當夜,府中失火,前院生事。
楊尚本就有心事,由此當面詢問敏之,敏之正心情不佳,只哼道:“此事你不必管!”
楊尚無法安眠,暗中又叫雲綾打聽詳細,雲綾就把先前阿弦被囚禁府中一節說了。
楊尚聽罷,越發驚疑:“殿下爲什麼要囚禁十八子?他如今不是已經在戶部任職了麼,怎麼好隨意囚禁朝廷官員?”
雲綾遲疑道:“夫人,我總有種不祥之感。我在私下探望十八之時,十八模糊跟我提了一句,說殿下如此做是跟魏國夫人有關……”
楊尚一驚。
雲綾瞥着她,低低又道:“夫人,底下那些人都怕的很,私底下說那番僧十分邪門,生怕自己也慘遭不測……”
她嘆了口氣,眼中帶淚:“我跟了殿下這許多年,往日見他結交僧人、道士,都是長安裡有頭臉名聲的,更有窺基法師那樣的高僧,就算再爲難的事,也可以託付……怎麼這次一反常態,放着相識的高僧不去交際,卻請了這樣一個不知底細看着駭人的番僧。”
這悄悄密密的幾句話,更加入了楊尚耳中。
同時也提醒了她。
楊尚是個幾位聰慧的心性,故而當初武皇后認定了她爲太子妃,爲此甚至不惜無事賀蘭敏之的心意,“橫刀奪愛”也要將她許配給太子李弘。
楊尚自然知道那番僧的邪術非同一般,而敏之因爲賀蘭氏之死而耿耿於懷,自從賀蘭氏死後,行爲便見反常。
而且對楊尚而言,關於“十八子”的一些傳聞她也略有知曉,如今敏之不惜跟番僧交往,又擒拿阿弦,楊尚雖猜不準敏之想賀蘭氏還魂的準確心意,卻也知道這些鬼祟行徑絕不會有什麼好圖謀。
又因爲昨日那丫頭之死,府內人心惶惶,尤其是跟那丫頭交好的那些侍女們,無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暗暗流淚不止。
楊尚從雲綾口中得知這些消息後,極快地拿定主意,便叫了一個心腹,如此這般叮囑了幾句,讓快回楊家。
楊立因是皇親,又是素有才名的官宦子弟,在長安自然交遊廣闊。
他聽說了妹子所託的話,立刻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今日出現在周國公府的窺基法師。
窺基法師乃是玄奘法師的弟子,俗家複姓尉遲,正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鄂國公尉遲恭的侄子。
一次偶然,玄奘法師看見窺基,覺着此子非同尋常,相貌堂堂,氣質出衆,正是載法之器,立刻起了收爲弟子之心。
然而窺基乃是貴族子弟,哪裡願意出家。
傳說此事還是太宗皇帝出面調停。太宗因聽了玄奘之言,便親自勸窺基做玄奘的弟子,窺基向太宗提了一個要求,讓他出家也成,但是“酒,肉,美色”,這三樣不能斷絕。
這三種本是僧人必須要戒斷之物,窺基本是爲難皇帝之意,可是太宗惜才,竟答應了。
窺基想不到皇帝會答應,反悔也是晚了。從此後,窺基出入,通常便是三輛馬車隨行,前車載着經論,中間一輛車自乘,後面的那輛,便載酒肉,美女等物。
從此之後,民間便有了“三車法師”的稱呼,又叫“三車祖師”。
窺基爲人豁達通明,乃是玄奘的得意弟子,楊立也跟他有些交情,於是聽楊尚心腹所說後,便想到了叫窺基救急。
這也是楊尚的意思:畢竟這番僧並非尋常之人,當然也要用非常之人來應對。不然的話貿然對上,只怕反傷其身。
何況楊尚又擔心敏之是被那番僧迷了心智,所以請窺基前來,正是對症下藥。
楊尚露面,敏之冷笑道:“你瘋了?瞞着我擅做主張!”
楊尚還未回答,窺基大袖飄揚,走到跟前兒,擡起厚實的大手,在虞娘子的天靈跟額頭上一摩,口中低低喃喃地念了一句經文。
阿弦看得清清楚楚,卻是那幾乎完全隱沒在虞娘子身體裡的異鬼,忽然慘叫一聲,身體如同一道輕煙,刷地自虞娘子身上竄出,跌在地上,無力掙扎。
衆人都不明所以,只有阿弦跟窺基凝視着地上的異鬼。
窺基則呵呵笑道:“孽畜。今日就結果了你的孽障罷。”
說話間,異鬼的身體卻越來越透明,最後竟變成了一縷極淡的輕煙。
窺基大袖一揚,那煙氣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可衆人雖看不見這一幕,卻能嗅到有一股焦臭之氣,瞬間卻又消逝不見,剎那間都有些惘然。
阿弦早放開敏之,一躍跳到虞娘子身旁,張開雙臂將搖搖欲墜的她抱住。
窺基掃了阿弦一眼,忽然雙眼微睜:“你……是人?”
阿弦怔住。
窺基還未細看,身後有人喝道:“摩羅王,還不束手就擒!”
原來因爲窺基的出現,那些原本擋在狄仁傑跟前兒的異鬼都不安起來,防禦自然不似先前般無懈可擊,又看見“同伴”被窺基一掌拍的灰飛湮滅,異鬼們一個個都後退到了摩羅王的身旁。
狄仁傑試着揮刀,果然又能行動自若,這才橫刀指向摩羅王。
他身後的大理寺差官見狀,也都壯膽奔到跟前兒,纔要七手八腳將摩羅王押下,就聽敏之暴喝道:“住手!誰敢造次,我殺了他!”
衆人一時又膽怯起來,均看向狄仁傑。
此時摩羅王微睜雙眼,目光越過狄仁傑,卻看向窺基:“你是玄奘的弟子嗎?”
窺基單手叉腰,道:“你這外路邪僧還有些眼力,既然知道是老子,還不快些求饒?”
摩羅王桀桀笑了兩聲:“我來長安,也有個想要一雪前恥的心願。”
昔日摩羅王在西域敗給玄效法師之手,但玄效行蹤成迷,並不在哪一所寺院掛單停留,因此摩羅王找尋不到,深以爲恥。
潛心修煉這許久後,聽說玄奘在長安又新收了一位得意弟子,便想一舉兩得。
窺基卻並不知道這一宗過節,疑惑地打量摩羅王。
此時楊尚走到敏之身旁,輕聲問道:“殿下傷的如何?”
敏之冷冷地看她一眼,並不回答。
楊尚低聲道:“我這樣做,也是爲了殿下着想。”
“我沒有警告過你麼?不要自作主張。”
楊尚嘆道:“殿下難道不記得?當初太宗駕崩之事,傳說就跟番僧所進獻的藥有關,所以從那之後,宮中對番僧甚是忌諱,殿下卻肆無忌憚將人引到府中,若是被有心人告知宮內,只怕陛下也不會高興。”
阿弦趁着這個機會,扶抱着虞娘子離開敏之身旁,但這句話她卻是聽見了。
敏之道:“你怕惹了他們不高興,但現在是我不高興了。”
敏之不再理會楊尚,上前幾步,對窺基道:“法師,我對你向來敬重,只不過這位上師也是我請來的貴賓,還請法師看在我的面上,不要爲難他。”
窺基正色道:“殿下,我勸你不要跟這種邪物相處,他所修煉的乃是邪法,必有一日自噬其身,殿下你出身尊貴,何必跟他攪在一起。”
敏之道:“法師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的所求,只有他能夠做到。”
窺基深深地看着他,眼裡有一抹難言的悲憫:“殿下,你可不要因愛成魔,弄得萬劫不復。”
敏之笑的自若:“多謝提醒。”
敏之越過窺基,走到摩羅王身側,擡眼看向狄仁傑道:“你想拿人可以,等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隨便你怎麼樣都使得,今日你就不必想了。”
狄仁傑道:“殿下爲何執意護着此賊?方纔夫人同法師所說金玉良言,殿下竟半分也沒聽進去嗎?”
脖子上有些溼嗒嗒地,敏之擡手摸了一把,手指都被血染紅了。
他看着染血的雙手,若有所思道:“我這人從來不愛吃什麼金玉良言,只是……我想做的,一定要做到,九死不悔。”
狄仁傑笑了笑:“殿下只怕真的要因愛成魔了。”
敏之道:“這樣不好麼?”
兩人目光相對,狄仁傑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隨殿下意思。”
他說着,手腕一抖,將橫刀往旁邊一撇,那大理寺的侍衛眼疾手快,早接了過去。
敏之見他忽然收手,略覺詫異,正要說一句:“識時務者爲俊傑……”
卻聽到身後腳步聲響,有個家奴先疾步奔到跟前道:“殿下,不知爲何,樑侯忽然來到,還說帶了旨意。”
敏之轉頭:“什麼?”
剎那間,果然見武三思快步從廊下而來。
此時狄仁傑也同大理寺衆人一併退到了阿弦身側。
樑侯武三思忽然而來,此事超出了敏之的預計,他看一眼狄仁傑,心中忽然微妙地一動:這連環之舉,莫非只是巧合?
遠遠地,武三思見這許多人在場,微驚之餘,面上露出了奇異的笑容。
然後他走到跟前兒,拱手笑道:“窺基法師也在?幸會幸會。”
窺基雖然算是個不拘一格的大和尚,但看了武三思,卻只是瞥了他一眼,“嗯”了聲,轉身走開。
武三思不以爲忤,目光轉動,掠過狄仁傑、阿弦,楊尚,最後在敏之跟摩羅王之間逡巡。
敏之道:“樑侯,你這會兒來做什麼?”
武三思道:“不巧的很,像是打擾了周國公的雅興,不過我也是奉旨而來,實在是迫不得已呀。”
敏之道:“什麼旨?”
武三思眼底流露幾許得意,瞥着他道:“是陛下的口諭。”
敏之皺皺眉,勉強拱手接旨。
武三思昂着頭:“傳陛下旨意,番僧摩羅王,乃是吐蕃驅逐之外道僧人,又素有惡行,今着令大理寺狄仁傑將其拿下,詳細審問昔日罪行,欽此。”
狄仁傑在旁行禮:“臣接旨。”
敏之滿面愕然憤怒:“武三思!你哪裡來的這旨意,陛下怎麼會知道這種小事!”
武三思笑道:“周國公,陛下怎麼會不知道?你畢竟也是皇親國戚,這種事當然傳的最快,不過你該感到高興纔是,陛下是爲了你着想才這般吩咐的。”
敏之道:“是你這小人又嚼口對麼?”
武三思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若非確有其事,又怕什麼別人說三道四呢。”
武三思說到這裡,和顏悅色對狄仁傑道:“狄大人,聽聞你是第一日當差,沒想到就鬧得如此轟動,不過你的賢名皇后娘娘曾親自稱讚過的,想必你不會辜負陛下跟皇后一片厚意,好了,你行事吧,不會有人這樣不開眼抗旨的。”
狄仁傑鄭重道:“陛下跟娘娘仁明,臣謝過。”
敏之懷怒之下便欲上前,卻給楊尚攔住:“殿下!”
武三思偏回頭道:“周國公,陛下是念在魏國夫人新喪,不忍心責怪你,所以才只叫我將那番僧拿下,陛下的苦心你可不要錯會了。”
敏之冷笑。
楊尚道:“多謝樑侯,殿下自然領會,稍後還要進宮請罪呢。”
敏之低頭看向楊尚,卻見她神色異乎尋常的平靜,敏之暗中團掌,生生地將心頭火壓下。
武三思含笑道:“還是夫人有見識,果然不愧是太子……咳。”
他故意咳嗽了聲,不再說下去,只又環顧周遭,最後看着阿弦,挑眉道:“十八子,這一次又有你。”
如果說敏之是不顧一切的瘋子,那麼武三思卻是個清醒而殘忍的瘋子。
阿弦對他並無任何好印象,且因爲上次人頭案那件,只怕武三思也在記恨着她。
阿弦便只低頭道:“是。”
武三思本還想多說幾句,奈何地方不對,且敏之,窺基,狄仁傑都在場,武三思便勉強收聲:“好了,這兒沒別的事,狄大人,案子的審訊就看你了,一定要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纔好。”
武三思去後,大理寺的差官將摩羅王押住,阿弦定睛看時,卻見那些環繞摩羅王身旁的異鬼盡數不見,不知是因爲窺基的緣故,還是有別的原因。
摩羅王被押着要去之時,回頭看了窺基一眼。
窺基摸了摸鬍子拉碴的下巴,忽然道:“等一等。”
官差們止步,窺基伸手進腰間的褡褳中,摸了半晌,找出一張寫着字的黃紙,他走到摩羅王身旁,喉嚨裡一陣嘓啅,然後竟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在黃紙上。
衆人目瞪口呆,卻見窺基將黃紙貼在摩羅王身側官差手中捧着的那黑骷髏的頭頂。
窺基又道:“別揭下來。”
這些大理寺的官差因也舊聞玄奘高徒的名聲,忙都唯唯諾諾答應,便押着摩羅王去了。
狄仁傑謝過了窺基,便對阿弦道:“且隨我出府。”
因虞娘子虛弱不醒,阿弦又身單力弱,有一名官差便抱着虞娘子一併出門。
窺基回頭,目光卻在阿弦身上。
身後,敏之因對楊尚說道:“你現在滿意了?……你是不是也要跟他們一樣走了乾淨?”
窺基忽然笑了聲。
敏之道:“窺基法師笑什麼?”
“我只是忽然想起來祖師釋迦牟尼所說的八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放不下苦……殿下真是集於一身了。”
窺基向着兩人舉手一禮:“人生皆苦,殿下珍重,貧僧告退了。”
窺基拔腿往前,卻見他大袖飄揚,有些龐大的身軀卻似行雲流水般,極快消失在了眼前。
且說那邊兒狄仁傑看着差官們押解摩羅王出門,阿弦道:“狄大人,我姐姐病弱,我想陪着她先回平康坊,不知可使得?”
狄仁傑略一思忖,道:“也可。”便喚了兩名差人,叫找一輛車,護送回去。
阿弦鬆了口氣,正在此時,身後有人道:“小施主留步!”
原來是窺基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