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沛王所說, 阿弦才明白武三思那句原來果有出處, 想到敏之近來的種種癲狂舉止,悚然之餘, 又有一種莫名的憂慮之感。
此時太平在外叫道:“賢哥哥,你偷偷地跟小弦子嘀咕什麼呢。”
李賢對着阿弦一笑, 回頭道:“只許你們說些體己的話,就不許我也同十八弟說幾句麼?”
阿弦道:“多謝殿下告訴我實情。只是殿下……就這樣相信我?”正如武三思所言, 此事涉及皇家顏面,李賢卻肯不加隱瞞告訴她這般無名小卒,實在意外。
李賢帶笑相視,輕聲道:“你進長安第一日,我便跟你相識,興許這便是緣法。”
阿弦聽到“緣法”二字, 心頭一動,惘然中想:難道真的是一奶同胞, 骨血天性?
李賢看着她有些怔然出神的模樣, 便又一笑:“另外,太平小孩子心性,有些話說的不好聽,只是她是無心的, 你不要在意。”
阿弦打起精神來:“殿下說笑了,莫說公主殿下只是天真爛漫並未如何,就算當真如何,我又能怎麼樣呢。殿下不必如此。”
李賢道:“你雖如此說, 但在我看來,你卻比這長安城大半兒的人還貴重呢。”
阿弦啞然失笑:“殿下……你這話卻叫我擔當不起。”
李賢的目光卻落在她的手上:“這是傷着了?不知怎麼樣?”
阿弦舉手看了眼:“已經好了。”
李賢道:“這些日子長安城內波譎雲詭,加之周國公心性不定,你可要多加留意,千萬珍重。”
這兩句說的有些鄭重,阿弦道:“殿下放心,我會的。”
武后雖特許太平跟李賢出宮,但時間有限,不便久留,李賢出來後便喚了太平,兩人乘車而去。
虞娘子將玄影抱了入內安置,袁恕己道:“沛王殿下同你說什麼了?”
阿弦遲疑了會兒,終究未乾將真相告知,只道:“殿下說公主有口無心,讓我不必放在心上。”
袁恕己若有所思:“我忽然想起來,殿下好像對你格外在意。”
阿弦道:“殿下性情仁和,寬厚愛人,實在難得。”
袁恕己挑眉。
李賢身爲皇子,雖性情隨和,卻眼界極高,並不是什麼人都得他另眼相看。
袁恕己心知肚明,卻又打住,因他正想着一件兒更要緊的事。
“小弦子,”袁恕己思量妥當:“我有件事本想早跟你說。”
阿弦便問何事,袁恕己道:“你不如搬去崇仁坊我的宅子裡住如何?”
阿弦吃了一驚:“什麼?”
袁恕己鼓起勇氣道:“橫豎你這裡只有兩個人一條狗,搬了去也不費什麼事,放你在這龍蛇混雜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不如去跟我同住,到底有個照應,不至於像是上次來救都趕不及。”
阿弦總算聽明白他的意思:“少卿、我……”
袁恕己忙道:“別急着說不,你仔細想想,就算不爲自己着想,總也該爲了虞娘子跟玄影着想。”
不等她說完就急着攔住,興許是怕她會立即拒絕。
但是怕什麼偏偏來什麼。
“我不能。”阿弦仍是說了。
三個字陡然躍入耳中,袁恕己竟失了言語。
“你……連想也不想就拒絕?”他喃喃,黯然。
阿弦幾乎不能面對他失落的神情,卻仍道:“如果是在以前,或許我會答應。”
袁恕己道:“以前怎麼樣,現在又怎麼樣?”
“以前……少卿不知道我是女孩,少卿也不是、不是如現在一樣……”
“你是說我喜歡你?”
阿弦扭開頭去:“嗯。”
“因爲我喜歡你,所以你不肯去崇仁坊?”他失望之餘,有些無法言說的惱怒。
阿弦低頭想了片刻,道:“因爲我不能、不能像是少卿喜歡我一樣喜歡你,我……不想讓少卿失望。”
她不想讓他失望,所以乾脆連一點希望也不給。
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袁恕己雖然早知這個答案,但又一次如此直截了當地擊中過來……仍是猝不及防。
眼鼻跟胸口都隱隱痠痛。
阿弦卻忽然朦朧地想到另一件事:先前陳基執意離開,會不會也像是她現在拒絕袁恕己一樣的情形?
兩個人對面站着,雙雙沉默。
忽然是虞娘子說道:“都站着做什麼?難道少卿也急着走麼?”
袁恕己擡頭:“啊,是……我是該走了。”
虞娘子一怔,她本是想讓兩人坐下再說,不料袁恕己如此回答。
且他說完之後,便默然轉身,竟也未曾跟阿弦打招呼。
虞娘子只來得及叫了聲“少卿”,袁恕己彷彿沒聽見,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出門而去。
阿弦也不由自主走到屋門邊,凝視他離去的身影,卻終究並沒有出言相喚。
屋內寂靜。
良久,虞娘子嘆了口氣:“袁少卿其實是個很不錯的人。”
阿弦回頭:“是啊。這是當然。”
虞娘子忽然道:“那你如何不好生想一想?”
“想什麼?”
虞娘子嘆道:“方纔你們說的話,我在裡頭都聽見了。”
阿弦一驚,又有些赧顏:“我……”
“不必說了,”虞娘子走到她身旁,低聲道:“少卿對你的心意,這些日子來我也看的很清楚,之前你們在豳州如何我是不知,但是若論起長安城裡對你好的人,少卿算是頭一個了,難得他又對你這樣鍾情,你爲什麼……”她滿面憂慮疑惑。
阿弦怔道:“我……”
“你還想着陳基?”
“不,我沒有。”阿弦否認:“只是,我不會再喜歡別人啦。”
虞娘子一急,咳嗽連聲,有些站不穩。
阿弦忙將她扶住,又去給她捧水潤喉。
虞娘子唉聲嘆氣:“你這傻孩子,你根本不知何爲喜歡。你這樣呆傻……生生錯過良人,是要後悔一輩子的。”
阿弦怕惹得她焦急,對身子有礙:“好好,我知道了,你別生氣。”
虞娘子吃了一口水,無奈地看她:“我生什麼氣,我只是擔心你錯過好歸宿而已。”
阿弦聽見“歸宿”兩字,忽然笑出聲。
虞娘子吃驚:“你笑什麼?”
阿弦忙道:“我不是笑姐姐,只是忽然想起窺基法師的話。”她擔心虞娘子誤會,便道,“法師說我體質特殊,勸我皈依佛門呢,那樣的話佛祖庇佑,我就可以安生了,豈不是一個不錯的歸宿?”
“呸呸呸!”虞娘子先是發呆,繼而醒悟,“不許胡說!”
阿弦道:“這不是我說的,是法師親口對我說的。”
虞娘子皺眉:“這**師,怎麼也學着那些遊方化緣的和尚,總半是嚇唬半是誘騙地勸人遁入空門……難道偌大的俗世裡就沒有人能夠庇佑了?”
阿弦一愣,心底突然跳出一個人。
虞娘子又捉着她的手,語重心長道:“總之不許聽大和尚的。就算袁少卿不合你的意,還有別的,今日我看沛王殿下像是也很喜歡你……”
阿弦“啊”地大叫一聲,色變叫道:“這個更是不可能。”
虞娘子也被她嚇了一跳,眨了眨眼,卻又笑道:“對了,想來還有一個人。”
阿弦正被她“沛王”之論驚得“魂不附體”,卻不知她又要提什麼驚世駭俗的人物。虞娘子笑道:“崔天官呀!是不是比袁少卿還合適?雖然年紀大了些,但是……”
有了沛王的“神來之筆”在前,再說崔曄也嚇不到她了。
阿弦嘿然而笑,點頭嘆道:“合適,果然合適的很。”
這日回到部中,王主事來告知阿弦,許圉師果然親自去過兵部,現如今兵部,刑部,戶部各自派人,一同前往石龍嘴查探。
阿弦早從塗明的口中得知,想來真相不日大白,也算是不曾辜負塗明捨身救護義舉。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到黃書吏,阿弦在庫房之中轉了一圈兒,卻都未看見黃書吏的影子,想到先前他舉止失常,有些不安,但窺基說他有未完之念,卻也不能勉強。
因要找一份舊檔冊,又無黃書吏從旁指點,破費了點時間,等阿弦將檔冊整理妥當,已經天黑。
她出了戶部沿街往回,又在街頭的鋪子裡買了些滷肉酥餅之類,因生怕虞娘子跟玄影等急了或餓着,便加快腳步。
正急趕路之時,卻瞧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前方酒館裡走了出來,孤身一人,形單影隻。
阿弦腳步一停,有些遲疑要不要繞路,不過很快她便鎮定下來,仍是直直地往前。
那人正也轉過身來,兩下陡然照面。
陳基本能地一驚,腳下也立刻剎住了,阿弦看得明白,心情反而平靜:“陳司階。”
陳基喉頭動了動,然後道:“弦子……”
熟悉的稱呼鑽入耳中,阿弦暗中吸了口氣,然後向着陳基一笑:“家裡還等着呢,先告辭了。”
陳基張口,卻沒有聲音。
阿弦將走過他身旁的時候,鼻端嗅到濃郁的酒氣。
心念瞬息轉動,阿弦停下腳步,道:“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勉強不得。”
她雖仍有些沒法子再度直面他,卻終於說出了心裡想說。
陳基屏住呼吸。
“這個道理我很明白。”阿弦的眼睛盯着前方地面:“珍重。”
直到阿弦的身影消失在人羣之中,背後,陳基低低道:“不,你不明白。”
他呵呵一笑,仰頭朝天,眼角有水漬沒入鬢中。
已入秋,夜晚有些涼浸浸地,晚上睡覺已經要多一牀薄被,多虧虞娘子心靈手巧,四季所要用的衣物棉被等皆都準備的十分妥當。
窗外秋蟲發出略有些悽清的鳴叫,月光映在窗紙上,竟透出幾分雪色。
睡夢中,阿弦裹了裹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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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天官。”微微躬身,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小心,“不知天官召見,有何事?”
“一件小事。”聲音有些清冷,“有關阿弦。”
“弦子……”略微吃驚,陳基復謹慎問道:“不知跟阿弦有何干系?”
那人道:“阿弦很喜歡你,之前在桐縣,每每提及。”
陳基略覺放鬆,面上露出些笑來:“是,我將他看做親弟弟一般。”
而他回答:“這就糟了。”
笑容斂住,他怔然問道:“我、不懂天官的意思?”
“阿弦並非僅僅將你看做兄長。”
陳基一驚。
“你該知道吧,她對你的心意。”
雖是淡淡地口吻,卻讓陳基受到不小的驚嚇:“天、天官。”
“之前你離開平康坊,我以爲你是快刀斬亂麻之意,誰知我想錯了。”
陳基的雙眼閃爍,張了張口,又緊閉雙脣。
“但你離開就是離開,你不該再回去。”聲音變得有些肅然,“就算你回去,也不該是爲了利用她。”
腳步微微後撤,卻又停住:“天官、我……我哪裡利用、利用阿弦了。”語氣已透慌亂。
回答他的只有簡短三個字:“武馨兒。”
陳基雙手握拳,臉色已變得雪白。
幾乎氣虛:“你……怎麼會知道?”
“爲達成目的不擇手段,我不會在意;她喜歡你而你無心,我也不會理會,”面前之人冷然說道:“但是不要利用她對你的真心,行欺詐之實。”
午夜夢迴,正是寒氣最盛的時候。
阿弦將被子裹緊,聽到牙齒戰戰作響的聲音。
——武馨兒。
阿弦想了很久纔想起這個名字。
那天陳基請她喝酒,忽然來了一隊金吾衛的人,在隔間裡暢所欲言,其中便有人口中叫出這個名字來。
“聽說武懿宗的女兒新從鄉下進京來了,叫什麼武馨兒,也不知是不是也跟她父親般相貌……”
“這位姑娘還未出閣,是不是來長安找金龜婿來了?若如其父一樣容貌,恐怕能找到的只有王八。”
一片大笑之聲。
提到“武懿宗”之時,衆人口吻中皆充滿了不屑一顧跟鄙夷之意,阿弦只因爲此人姓武,又聽衆人刻薄的很,便轉頭看了一眼,實則並未十分在意。
不料陳基道:“你可聽說過武懿宗此人?”
阿弦搖頭,陳基道:“這人算來也是皇后的親眷,只是其人生得實在不堪,人品似乎也……所以他們都瞧不起呢。”
阿弦聽是皇后親眷,微微凝神。
陳基說道:“不過大家都說皇后也並不是任人唯親的,比如這武懿宗,便不得重用,至今還只是個戶部打雜的。”
聽說是戶部之人,阿弦留了心:“我怎麼不知此人?”
陳基笑道:“聽說是在底下的倉部擔任一名雜役,興許是相貌有些醜陋資質也差的原因……所以這些人都恥笑其無能呢,同是皇后的親眷,看看樑侯,再看看他。對了,你當真沒見過此人?”
阿弦聽見“相貌醜陋人品不堪”等言語,若有所悟:“你說的是武鍋背……”衝口說出,忙又掩口。
原來戶部之中果然有這樣一個姓武的,因生得身材矮小,相貌醜陋,而且天生弓背,所以人送外號“武鍋背”,阿弦實則跟他並無交集,只是這諢號很是耳熟。
陳基笑道:“就是他了,原來你們部裡的人也瞧他不起。”
阿弦從不肯背後說人,因不慎提起武懿宗的外號,心裡不安,便道:“其實不能這樣說,雖然他現在看似潦倒不得勢,將來可會步步高昇,身份尊榮呢。唉……也是惡人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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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的很好。”轎子裡的人沉聲說。
陳基擡頭,欲言又止。
他淡聲道:“及早斬斷,強於她自己發現不堪的內情,更痛百倍。”
“是。”陳基勉強回答。
轎簾往上搭起些,底下是崔曄有些清冷的臉色,他擡眸靜看陳基:“你總該知道,若再給我知道一次你如此待她,我絕不饒恕。”
——阿弦在睡夢中淚眼滂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mua~~(╯3╰)
唉,這章修來改去多少遍,阿叔你給我加班費咩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