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公府。
太平這連日來被看管的十分嚴密, 上有武后的耳提面命,忽然回來個李賢, 本以爲是知心知意的, 誰知還未訴說委屈,就被旁敲側擊地也囑咐了一通:無非是不許前往周國公府, 更不許跟敏之多有接觸之類。
之前李賢不在長安, 皇室之中,除了太子李弘, 太平最喜歡的自然就是賀蘭敏之了,因他相貌英俊,人更極爲“有趣”,就算什麼也不做, 就很得女孩子們歡心了。
尤其是太子身子弱, 且又是東宮的身份, 分/身乏術,比不得敏之清閒, 花樣又多,不拘一格。
如今忽然人人都說敏之不好, 太平雖不敢直面忤逆, 心裡實在厭煩的很。
何況魏國夫人之死在前,太平思忖敏之一定是因爲賀蘭氏的死而傷了心神, 於是心裡更對他存了一絲憐憫。
這日因聽說楊尚進宮,正好兒說說話,誰知楊尚竟來去如風, 太平煩悶之極!又加上李賢不在,武后且忙,再也無法按捺,便偷偷地瞞天過海。
直到她將跑出宮時,伺候的人才發現公主不見了。
太平猶如剛逃脫囚籠的鳥兒,海闊天空,自由自在,一路歡天喜地來至周國公府,長驅直入。
不料……實在是來的有些不巧。
其一,敏之居然正在會客,其二楊尚居然並未回來。
原來楊尚自打出宮,便直接奔了孃家楊府而去,並未返回。而此時敏之所接見之人,也不是別的,赫然正是楊府的楊立。
太平闖入的時候,兩人正對面而坐,似在吃酒,旁側屏風後有鼓樂聲聲。
太平才叫了聲“表哥”,敏之擡眸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怎麼來了?”
“我……”太平本要訴說自己何等艱難才趕來見他一面,可敏之態度隱隱冷淡,太平有些訕訕地,“先前我看見表嫂進宮,便想跟她說說話,怎麼她沒回來呢?”
敏之道:“大概回孃家去了吧。你若想找她,自去便是。”
太平道:“那、那算了。”
又見楊立在場,自忖兩人興許在說些機密的事,太平便乖巧道:“表哥,你們先說正事,我自己去逛逛就是了。”
太平去後,楊立道:“方纔我所說之事,殿下你不妨仔細思量。”
敏之道:“今日她進宮去,想必也是爲此事了?”
楊立不答,敏之笑道:“只不過……我想她一定是碰壁而歸。皇后不會答應的。”
楊立看着他類似得意的笑,竭力按捺胸口怒意:“就算皇后不會答應,殿下答應也是一樣的。”
“憑什麼?”敏之斜睨着他,“我的樣貌,很像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麼?”
“周國公!”楊立忍無可忍,幾乎拍案而起。
敏之卻仍淡淡笑道:“喲,惱了?有本事來壓着我的頭讓我答應,答應跟你妹子和離呀?”
楊立的手緊緊地攥成拳,數次將無法遏制地向着那張氣人的臉上揮去:“爲什麼?”字從牙縫裡擠出來,楊立道:“那夜之事我也想了幾百次,絕無可能是外人下毒,你又怎會毒發?且順勢害了妹妹?我思來想去好像只有一個可能……”
敏之大笑道:“原來楊尚沒跟你說?”
楊立道:“你說什麼?”
敏之笑得淚都流出來,道:“你們這些自作聰明之輩,沒想到被將計就計反將一軍,天時地利人和,你自己看看,哪一樣不是你們佈置好的?少一樣都不成,是老天也在助我成事,現在後悔思量,是不是太晚了?”
楊立大喝一聲,忍無可忍,舉手掀翻了桌子:“周國公!”他氣的渾身發抖。
敏之早在他動手之時便轉身避開,此刻坐在旁側,雙手撐在腰側,半身往後傾斜,好整以暇地看着楊立道:“是了,這樣纔對,現在的法子只有打死我,只要你打死了我,你妹子成了寡婦,一切都解脫了!”
楊立不知是不是被他氣昏了頭,大喝一聲,衝了上去,正在此刻,廳門口有人衝了進來,見狀大驚。
這來者自然正是李賢,他一路追太平而來,聽見堂下喧鬧,生恐有事,誰知跳進來才發現並非所想,一時懵呆。
李賢定神問道:“你們……周國公,楊公子,這是做什麼?”
敏之笑道:“楊立要殺了我呢。只可惜,他沒那個膽量,也沒那個本事!”
突然,楊立大喝一聲,躬身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向着敏之用力刺來!
敏之本斜躺在榻上,他知道楊立的身手一般,是以並沒當回事,直到那短刀的寒冷鋒芒撲面而來,敏之纔有所感知,忙順勢往旁側閃身滾開!
就算如此,臉頰上仍是微疼,已經給短刀的鋒刃帶破出一道血痕!如果方纔他躲的慢一寸,這一刀扎的就是他的心口了!
敏之這才色變,手指在臉上擦過,看着那鮮紅的血跡,擰眉看向楊立。
李賢也萬沒想到楊立竟下此狠手,嚇得叫道:“楊公子住手!”
這會兒鼓樂聲早停了,那些樂手們似受驚燕雀,紛紛逃竄。
敏之森然看向楊立。
此時在他面前的楊立,彷彿跟方纔判若兩人,眼神冰冷,直直地盯着敏之,一擊不成,勢若風雷便又撲擊上來!
敏之情知不對,但一時又說不上來,閃避間,外頭侍衛聽見動靜,也紛紛衝了進來,但楊立勢不可擋,頃刻間,已有兩人被他所傷。
李賢雜在人羣中,不知所措,只叫道:“住手!不要傷人啦!”
敏之道:“你還不出去!”
他覷着空隙,縱身而上,攥住楊立手腕,當手貼着楊立腕子的時候,整個人猛地一顫!原來楊立的手腕竟似冰冷!
敏之驚地擡頭,猛然發現楊立的臉色赫然也有些青白交雜,雙眼越發呆滯地盯着自己。敏之咬牙用力,只聽“咔嚓”一聲,楊立手腕已折。
但他的臉上竟然絲毫地痛色都沒有。
“你不是……”敏之這才發覺,一句話未曾說完,楊立桀桀笑了兩聲,忽然往後便倒。
堂中頓時死寂一片。
剩下的侍衛們圍繞左右,面面相覷,敏之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發現手心已經呈現灰白之色,竟似失去知覺。
李賢衝出人羣:“表哥,你怎麼樣?”
敏之呆呆看着手心,搖了搖頭,忽然道:“都退下!”
侍衛們退下之後,敏之又覺口乾,但先前酒食已被掀翻在地,便命上酒。
他仰脖吃了兩杯,仍舊覺着不足,索性拿起酒壺,又一口氣喝了半壺。
李賢在旁看着,原先來的時候還擔憂太平,現在卻已經轉而擔憂敏之了:“表哥,不要再喝了!”
敏之後退兩步,手扶着桌子,並不答話。
李賢見他如此,心裡卻又莫名升起一絲隱憂,因問道:“表哥,太平可來過了?”
敏之不擡頭,隨意擡手往外一指。
李賢嚥了口唾沫:“表哥,你保重,我先去看太平了。”
敏之亦未做聲。
一直在李賢轉身疾步離開堂中的時候,背後的敏之才緩緩地擡起頭來,卻見他原本陰鷙銳利的雙眸,更似寒冰地獄般深邃冷酷,他凝視着李賢離開的方向,微微一笑,邪氣陰散。
且說李賢嗅到不對,急急離開躺下,又抓住一個下人,問明太平所在之處,便急急趕去。
此時,偏偏太平正在敏之跟楊尚的臥房,打量着這房中擺設,一邊兒隨意問那些伺候的侍女們話。
李賢衝進門來,嚇得侍女們紛紛行禮,李賢顧不得,揮手叫他們退下。
太平見他追了來,頗爲意外,到底是有點兒心虛,便笑道:“賢哥哥,你幹什麼?難道是我身上的小尾巴,怎麼我到哪你也到哪?”
李賢見她笑的爛漫,滿心訓斥的話都說不出來,只道:“什麼時候了,還跟我玩笑,快些跟我回宮!”
上前,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拉着往外。
太平道:“我纔看見表哥跟楊立喝酒,他們又說什麼呢?我們好歹去跟表哥說一聲兒啊。”
兩人正要出門,眼前一暗。
李賢擡頭看時,卻見來者正是敏之,他挺身立在門口,身形高挑,寬袖長袍,擋了個嚴嚴實實。
太平見敏之來到,反而喜歡:“表哥,你吃完酒了?”
敏之不答,目光轉動,在她跟李賢面上逡巡,似在沉思。
而李賢望着敏之此刻的模樣,無端想到方纔在前廳裡楊立那副瘋魔如虎之態,心中驚悸:“周國公……”
敏之往前走來,眼見要撞上李賢,李賢被迫後退,本能地把太平拉到自己身後去。
敏之走進來,揮手將門一掩。室內光線頓時暗淡下來。
太平此刻也感覺到氣氛異常,又見敏之神情邪魅,便道:“表哥,你、你怎麼啦?”
敏之忽然深吸一口氣,閉起雙眼嘆道:“好香的氣息……”
等睜開雙眼的時候,敏之看着太平,笑得有幾分難以言喻:“你就給我做個明妃吧。”他逼近一步。
太平疑惑:“什麼明妃?”
李賢卻發現已經退無可退,咬牙叫道:“周國公,你想幹什麼?”
敏之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卻森森然像是什麼野獸的表情,會隨時將人咬殺撕碎。
李賢並無兵器,咬牙揮拳擊向敏之,卻被他輕易擋住。
這瞬間,敏之皺眉道:“討厭的氣息。”盯着李賢,像是在嫌惡什麼。
李賢道:“太平快走!”
太平又怕又是擔心,忍無可忍,跳出來叫道:“表哥!你中邪了麼?”
兩人齊聲大叫,敏之聽到“中邪”二字,往前的腳步竟突然停了停,他雙眼茫然看向前方,也不再動作。
李賢察覺時機,拉着太平便要繞出去,但人影一晃,敏之出手如電,揪着太平的後背,把她扯了回來。
太平只覺後背處的手好像冰冷的鐵爪,嚇得魂不附體,厲聲尖叫:“放開我!”
“太平!”李賢回身救援。
混亂之中,敏之抓住李賢,信手往旁邊摜去!
李賢猝不及防,趔趄奔出,竟撞在旁邊的櫃子上,眼前一昏,順着櫃子跌在地上。
敏之五指如爪探出,輕而易舉將太平擒在手底。
太平拼命掙扎大叫,但被他周身那股陰冷籠罩,幾番壓制下,心神震盪,竟暈了過去
就在一片混沌之時,房門“啪”地被推開了。
秋風鼓盪,一道人影衝了進來,看見眼前情形的時候,來者的臉上並沒有格外驚詫之色,恰好相反,卻是極爲憤怒跟失望交織。
“周國公……”阿弦雙手握拳,咬牙道:“放開公主!”
敏之回過頭來。
阿弦發現他雙眸微紅,同時也覺着自己的右眼迅速發熱。
她的神情很快起了變化,緊緊地盯着面前的敏之,阿弦很快發現不妥,駭然道:“你……你不是周國公?!”
敏之看着她,眼神裡流露出看見極好獵物的貪婪之色。
阿弦屏息盯着一身豔麗的賀蘭敏之,但在她眼前所見,卻赫然是那日那個赤着半邊肩膀,手持黑骷髏的番僧摩羅王。
“嗤啦”,裂帛一聲,打碎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阿弦順着看去,竟是敏之把太平的裙子撕破。
阿弦怒道:“住手!”拔刀衝上,向着敏之肩胛刺去!
敏之不曾回頭,只揮手掠過,兩人雙臂相交,阿弦胳膊一麻,竟握不住匕首,只聽“噹啷”一聲,匕首落地!
阿弦亦被震得倒退數步,頃刻間半邊身子都失去了知覺。
原本若是單打獨鬥,阿弦同敏之也算旗鼓相當,不至於一招便分勝負,但此刻一上手,阿弦便知道不好。
因爲眼前的人已經不是“賀蘭敏之”,卻是個最難纏難斗的魔僧。
“不必着急,我一個個地料理你們。”他道。
電光火石間,耳畔“嗤嗤”數聲,卻似敏之狂性大發。
阿弦捂着右臂,勉強倚桌而立:“周國公!”
敏之不爲所動。
阿弦深吸一口氣:“賀蘭敏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敏之聽了這句,探手扼向太平的手驀地停住。
“放開我!”孩童稚嫩的尖叫,在虛空中響起,彷彿穿越時光,仍如此清晰,刻骨痛心。
“不要!”那大哭的絕望的聲音,掙扎卻被人輕而易舉地壓制,咻咻地喘息靠過來,令人厭惡的肌膚貼近……
敏之的背影有些簌簌發抖。
阿弦的右眼亦光芒流轉,一滴淚在內宛然生光,因已變赤色,看着就如血淚凝結。
阿弦道:“那人傷害你的時候,你是何等絕望痛苦,何等厭惡那種畜生不如喪心病狂之人,爲什麼現在……你居然選擇成了你所厭惡不恥的那種人!”
“賀蘭敏之!”阿弦走上一步,厲聲道:“你不該是現在這幅連你自己也唾棄不齒的模樣!醒醒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T。。T無敵二更君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