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恕己聞言心頭一動,笑道:“今兒自然是黃道吉日, 不然怎會有這許多擇日成親的。”說話間, 瞥了一眼阿弦, 見她立在自己跟桓彥範之間, 正傾身往外打量。
袁恕己便也轉開目光, 又看樓下:“這女子看着年紀不大, 不知是天官的什麼人?”
桓彥範道:“我聽說崔家曾有個不出名的親戚之女, 遠嫁蜀中,近來那崔氏攜兩女一子來到京都,多半是此人了吧?”
袁恕己格外詫異起來:“桓翊衛, 你怎地像是順風耳千里眼, 好似這長安城裡沒有你不知道的事。”
桓彥範笑而不語。
金吾衛中衆人,多半都是長安城勳貴子弟,這些人通常出身皆都不錯, 家中或者兄長叔伯,或者朋友相好,都也在朝中各處任職, 是以消息網極爲龐大, 四通八達。
這些人又且年青, 最愛呼朋結黨,閒談時候不免說起所知,桓彥範混跡其中,他是個耳聰目明之輩,對有些旁人不知的消息當然如數家珍。
三人靠在窗邊且看且說, 不防底下崔曄若有所覺,竟擡眸看了過來。
猝不及防,便給他瞧了個正着。
阿弦竟略覺尷尬,便強笑着,舉手向着底下招了招。
袁恕己跟桓彥範則拱手,向他遙遙作揖。
這會兒,崔曄同底下衆人已進了酒樓之中。
阿弦有點慌:“怎麼阿叔像是帶人進來了呢?”
袁恕己道:“進來了豈不正好?”
桓彥範亦道:“正好正好,我瞧着那離天官最近的女子,姿色甚是出衆,年紀又小,必然並沒婚配,我輩正好仔細看看。”
袁恕己駭笑之餘,奇道:“你又怎麼知道人家並沒婚配?”
桓彥範道:“這個可不是聽人說的,是我自個兒想的,據說那崔氏嫁的是蜀地一名小官兒而已,毫無前途可言,如今崔氏回來長安,投靠崔府,又且帶了兩個妙齡美貌的女兒回來,只稍微一想就知道,他們想用女兒的親事謀個出路,最好在長安找個才貌雙全有權有勢的夫君……豈不美事兩樁?”
若回頭細想,袁恕己也會想到這節,但是卻竟不如這少年的頭腦轉圜之快,袁恕己道:“怎麼,你是不是看上那女子美貌,想……”
桓彥範笑道:“少卿又誤會我,我可不是爲我等看的,而是爲天官看的。”
袁恕己道:“崔曄?”
此時樓梯上已有腳步聲響,想必崔曄帶人上來了,桓彥範便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果然,崔曄一干人等走上二樓,袁恕己同桓彥範,阿弦等正面相迎。
崔曄看一眼桌上殘席:“可打擾了三位吃酒的雅興?”
袁恕己聽他話說的客氣,心底略覺異樣,便道:“哪裡,我們已經吃完了,正要走呢。”
桓彥範道:“若知道天官也要來,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多等一會兒再走的。”
袁恕己側目,桓彥範卻看着崔曄身旁衆人,問道:“這幾位是?”
崔曄指着旁邊那少年道:“這位是表弟韋洵。”
這少年看着不過十五六歲,通身卻散發一種叫阿弦略覺熟悉的氣質,看人的時候面帶微笑。
少年見禮後,崔曄又指着右手邊兩位妙齡女子道:“這是表妹阿江,阿洛。”
兩名少女皆向三人行禮,那叫做阿洛的倒也罷了,名喚阿江的女子,生得豔若玫瑰,嬌媚過人,尤其是兩隻眼睛,水汪汪地,似有勾魂之意。
袁恕己道:“果然不愧是天官的親戚,皆是人中龍鳳。”
不料叫阿江的女子將三人暗中打量過後,竟笑吟吟地看着阿弦道:“我聽說朝中多了一位女官,這位大人,莫非就是嗎?”
阿弦拱手道:“客氣,人家都叫我十八子,姑娘便也如此喚我就是。”
韋江笑道:“這個名字聽着好生獨特。”她回頭看着崔曄道:“多謝表哥今日陪我們出來,又如此有幸見到了本朝的第一位女官,我實在是高興的很,多謝表哥。”
崔曄道:“不必,只是巧合而已。”
袁恕己跟桓彥範對視一眼,桓彥範笑道:“既然天官在陪客,我等便不打擾了,改日再見。”
崔曄不置可否,阿弦隨着兩人往外而行,走開三四步,忽然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居然從頭到尾都沒跟崔曄說過一句話。
阿弦忙止步回頭,看着崔曄……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韋江道:“我早聽說這飛雪樓裡有一絕……不知表哥來吃過沒有?”
崔曄目光一轉的瞬間,見阿弦青色身影在樓梯口一閃消失。
這邊,自有小廝請了他們入座。
韋洛很是歡喜,打量周遭,脫口說道:“可惜三妹跟二弟都來不了,不然的話,也算是見識了這長安城的花花景緻了。”
韋江低低道:“妹妹,大庭廣衆,不要這般忘情,留神給人嘲笑咱們是新進京都的。”
韋洛似很聽她的話,果然答應了聲,不再高聲。
崔曄坐在對面兒,不時拿眼睛往樓下掃去,韋江看他一眼,道:“方纔那三位大人,實在都是金玉般人物,尤其是那位女官大人,我們來的路上就聽說了此事,都詫異不明呢,今日一見,才知果然是非尋常人物,還有那位在豳州就名聲大振的袁少卿,拖賴表哥的福,一下子才見了這些傳奇之人,實在三生有幸。”
她的話說的極爲動聽長情,崔曄卻只答道:“無妨。”
韋洛在旁插嘴道:“那位袁少卿,果然如傳說中的英武非常。只是那位女官大人,雖然生得好看,但在袁少卿面前,到底顯得有些太孩子氣了。”
韋江咳嗽了聲,韋洛不明所以,卻也知道話說的不對,於是只低頭喝茶。
韋洵卻道:“其實二姐說的有些道理,袁少卿威武雄壯,桓翊衛也算一表人才,但是那位十八子麼……女子畢竟是女子,透着嬌弱不足之氣。”
可惜韋洵來的太晚了些,倘若再早些進長安,趕在朝廷並未頒佈旨意之前給他見阿弦,只怕他就絕不會因知道了阿弦是女子,“先入爲主”,心思失衡,才說出這種有失偏駁的話來。
崔曄正看向樓下,果然見三人陸陸續續走出門口,先是袁恕己,繼而桓彥範,最後纔是阿弦,她的腳步有些遲疑——
崔曄忽然發現她彷彿是個要擡頭看的模樣,心念一動,早就轉回頭來,離開窗邊,復正襟危坐。
正好韋洵說了這句,崔曄定了定神,淡聲接口:“女官身上有嬌弱之氣麼?”
韋洵道:“表哥難道不覺着如此?自古以來,女子哪裡能做官……”
不等他說完,崔曄直視他雙眸,靜靜道:“不覺着。”
韋洵一怔,臉上微紅。
他本以爲崔曄爲人最是正經,大有循古之風,對於朝廷任用女官此情,只怕不會贊同,誰知道竟被果斷打臉。
但他敬畏崔曄爲人,因此也不敢還嘴而已。
正小二送了吃食上來,韋洛看着那桌上的新鮮菜樣,口中早又情不自禁地發出驚歎之聲。
韋江看看自己兩個不知分寸的弟弟妹妹,心中暗惱。
且說袁恕己跟桓彥範,阿弦三人離開飛雪樓,阿弦若有所思,回頭上看。
卻見窗戶口空空蕩蕩,並看不見人。
袁恕己道:“怎麼了?”跟着往上看了一眼。
阿弦搖頭,桓彥範在旁說道:“你們看天官的表妹怎麼樣?”
袁恕己這把年紀,已算是有些經驗,先前見韋江這般形貌氣質,心裡早有話說,只是不好聽而已。袁恕己笑道:“當然是豔若玫瑰,人間尤物。”
桓彥範笑道:“怎麼少卿好像不以爲意?”
袁恕己笑道:“難道你果真看上了人家?我瞧着跟你好似年歲相當……如果當真有意可要及早下手,不然的話,憑着人家的相貌出身,只怕不多久,那求親的人就要踏破崔家大門了。”
桓彥範道:“這個只怕輪不到我。”
袁恕己驀地想起方纔在樓上,桓彥範所說那句話,便道:“對了,先前你是何意?爲什麼說是給崔曄看的?”
桓彥範哈哈一笑,道:“少卿難道沒看出來,那位阿江姑娘好似對天官甚是心儀。何況照我看……”
崔氏投靠崔府,只怕並不僅僅是藉助崔家的勢力、站穩腳跟以便嫁女。
畢竟,現成地有個崔曄才新喪了夫人,他們又現成地兩位美貌如花的女孩兒,倘若有一人入了崔府,從此在崔府裡地位自然穩固,虛親戚便成了鐵板釘釘的牢固親戚,亦成了韋家京中立足的一大助力。
如果因此而結親,豈不是一箭雙鵰?
桓彥範說罷,袁恕己回想方纔韋江神情舉止,恍然醒悟:“還別說,你的話果然有幾分道理,只怕韋家的人果然是存着這個心思,就是不知道崔曄知不知道。”
阿弦自然也聽見了,有些不大肯相信:“難道不許韋姑娘當真看上了阿叔?未必會如此複雜。”
桓彥範笑道:“你怎麼不懂,就算當真看上了,也不妨礙他們的行事,而且正是錦上添花,順水推舟,不是麼?”
袁恕己表示贊同。
桓彥範走到中途,便跟兩人告別。
袁恕己陪着阿弦自回平康坊,他不放心,路上又問起去南邊的事,因說道:“我雖並不關心此事,但或多或少也聽聞戶部已折了幾個人在裡頭,許圉師叫你去,莫不是窮急生瘋,送你去添人頭的?你可千萬不要一時衝動答應了!”
阿弦道:“我知道啦,會好生想想的。”
袁恕己喝道:“想個什麼,明日去戶部直接拒絕了他就是,這種牽連甚廣情形複雜的案子,就算叫個男子去還不頂用呢,居然異想天開的要拿你去填……”
一路上耳提面命,終於送阿弦回到家中,袁恕己略坐片刻,吃了一盞茶,便起身去了。
虞娘子問道:“已經吃了飯了?先前說中午前就能回來,不見人影,我還慌張起來呢。”
阿弦道:“路上遇見少卿,跟一個相識的大人,便去了酒樓。”
虞娘子問道:“吃酒了麼?”
阿弦搖了搖頭,撫摸着玄影道:“我還看見了阿叔。”
“崔天官?他也是跟你們一塊兒吃酒的?”
阿弦道:“不是,阿叔在陪他們家的親戚,據說是從蜀地來的表妹表弟們。”
虞娘子詫異:“崔家的親戚?有幾個女孩子?”
阿弦思忖道:“桓大人說,是不出名的遠房親戚,是兩個女孩兒。”
“長得怎麼樣?多大了?”
“都是美人胚子,尤其是其中叫阿江的姐姐,十七八歲,在長安城裡只怕也是數一數二的。另一位大概是十五六歲。還有一位少年,年紀不大。”阿弦回答完後,才醒悟虞娘子問的竟甚是詳細,“你……”
虞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阿江姑娘,只怕是崔府給天官看好了的。”
阿弦大爲吃驚:“這是什麼意思?”
虞娘子笑道:“你也說了,這不過是不出名的遠房親戚,崔家那樣高門,怎容得下不知底細的人進內?且又如果是不相干的人等,又怎會勞駕崔天官親自相陪?你瞧他哪裡是個陪客的人?”
阿弦先前也正有些詫異:她極少看到崔曄如此“悠閒”地在街頭閒逛,尤其是陪人如此。
先是聽了桓彥範的提醒,如今又得了虞娘子的點撥,這才終於肯信了崔府是有意給崔曄再尋一房妻室,而阿江姑娘只怕正是合適人選。
雖還剩下小半天,阿弦也不願再出門,正在堂下跟虞娘子閒話,外間卻傳來叩門聲。
虞娘子起身前往,不多時便連聲招呼阿弦。
阿弦聞聲跑了出來,一看來人,不由也有些詫異,原來來者竟是在宮內碰面過的張公公。
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右手還拎着一個食盒。張公公笑道:“主事在家就太好了,我還怕撲了空呢。”
阿弦忙請他進門,伴張公公來到堂下,他把食盒放在桌上。道:“上次殿下吩咐讓我做些好東西給你,只是我拿不準主事愛吃什麼,幸而主事說明,今日特來送上這味,希望不至於太過難以下嚥。”
口中說着,張公公將食盒打開,便露出裡頭一枚圓月般的脆薄玉碟,上頭整整齊齊擺放着十二枚的雪糰子,一枚枚飽滿圓潤,如同滾雪,同玉盤的顏色襯和,雖未曾入口,卻已經大飽眼福。
張公公將玉碟取出,又雙手獻上一雙象牙箸,笑盈盈道:“主事且嚐嚐看。”
阿弦心中一陣緊張:“多謝。”
她接過那有些沉的象牙筷子,忽然卻又放下,道:“得罪了。”左手一斂右手的袖子,竟是舉手入內,取了一枚。
張公公詫異,阿弦拈着那枚雪糰子,端詳片刻,方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香軟嫩滑,無法形容。
但最重要的,是喚醒阿弦記憶的那熟悉的味道。
口舌雖是極大的享受,因想起跟朱伯伯的往事,眉頭卻蹙了起來。
張公公問道:“怎麼,難吃到如此地步?”
阿弦忙道:“並不是。”
將雪糰子嚥下,阿弦道:“只是公公的手藝一流,讓我想起許多舊事而已。”
“不知是什麼舊事?”張公公問。
阿弦道:“是我的一位伯伯相關。”
“這位伯伯麼?”
有些語塞:“他已經、已經仙逝。”
張公公啞然,頃刻才道:“實在……可惜的很。”
阿弦重打精神,問道:“張公公,據我所知,長安城裡的大多數人都不知何爲雪糰子,爲何公公一聽我說,便知道是此物呢?”
張公公笑道:“我當然是知道的。這原本是我的一位師父傳授給我的法子。”
阿弦道:“公公的師父是誰?”
張公公的眼中露出一抹奇異之色,望着阿弦慢慢道:“他原本是個傳奇之人,只可惜也早去世了。”
——阿弦心中那名字早呼之欲出,自從崔曄第一次送了此物給她的時候,她就已經猜到能做出此物的人,一定跟朱伯有什麼關係。
張公公眼睛有些微紅,過了片刻他沉緩問道:“不知主事的那位伯伯,健在之時,可一向安然喜樂麼?”
阿弦道:“我們雖久於貧困,但日子卻安樂非常。”
點了點頭,張公公深看她的雙眼:“那,這位伯伯去世之後,主事才起意來長安的?”
阿弦道:“可以這麼說。”
張公公一笑,道:“長安城太大了,說的好聽點是臥虎藏龍,說的難聽些,卻是龍蛇混雜,平民百姓還且罷了,最兇險的營生無過於當官了,豈不見長孫無忌,李義府等在前?”
阿弦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只看着他。
張公公嘆道:“尤其主事竟是女子,我若是家中長輩,實在是放心不下。”
阿弦才笑道:“您放心,我會留意行事。”
張公公嘆息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也明白這個道理,這會兒勸你回去如何的,只怕也無用,既來之,則安之吧……”
阿弦聽他念念說來,口吻語氣,跟朱伯都略有類似,若有所動。
張公公又道:“不過,你也該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如今你成了天下第一位的女官,又是娘娘寄予厚望的,一定不能出錯,非但不能出錯,最好能夠立功。”
阿弦笑道:“先前我跟天后說過,我會盡力,但未必就能建功。”
張公公面露猶豫之色,低聲道:“其實如今正有一個大好的機會,只是太過兇險,恐怕不妥。”
阿弦忙問道:“您指的是什麼?”
張公公擡手指了指南邊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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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因次日要早起,阿弦便早早睡下,誰知竟毫無睡意,翻來覆去,不停想着白日的這許多事,腦中走馬燈般毫無停歇。
陳家被暴虐殺害的妻子,陳基那帶驚而恐懼的眼神,以及崔曄跟那個叫做阿江的姑娘。
陳家的案子崔升已經正式接手,只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她的職責已盡,不必再理。
腦中轉來繞去,漸漸地落在了崔曄跟阿江身上。
阿江芍藥般的容顏浮現眼前,的確妖麗的很,看着也像是個精明能幹之人。
阿弦心想:“如果當真是阿叔將來的妻子,好似也十分襯和。”
模模糊糊中,耳畔似乎聽見吹吹打打的聲響,是誰家辦喜事,也許是陳令史家,又或者是陳基家裡。
阿弦身不由己往前而行,進了門,果然見有一對新人雙雙立在前方不遠。
破開人羣,阿弦看着那道背影,朦朧覺着是陳基不差,便叫道:“陳司階,我來給您道喜了,放心,我並不是來攪鬧的,是真心賀喜。”
那新郎官聞聽,緩緩地轉過身來。
阿弦望見那張意想不到的臉,駭然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