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曄選在今日去戶部“拜會”許圉師, 其實並非偶然。
市口秋訣之事他是知曉的,只怕阿弦不知道,那孩子冒冒失失仍舊經過, 只怕會受些驚嚇。
誰知兩人在轎子裡“一言不合”, 鬧得他瞬間也忘了此事。
直到阿弦去後,才又想起來。
但他並不想顯得自己過於……萬一阿弦無礙,或者早有提防,他卻巴巴地趕了去, 豈不是有些多事而可笑。
誰知並非是他多慮。
看着阿弦孤零零地站在前方, 欲行不行, 欲退無法, 崔曄便知道她又被困住了,那身影小小地, 夜色中顯得格外單薄。
他一時忘記了所有,飛快地便掠了過去。
摟着她的腰,一手摁在她的頭上, 讓她埋頭在自己懷中, 不去看見那些可怕的東西。
本是想好生保護她, 讓她安心不懼, 但是就在這一刻, 他的心裡竟也有種奇異的甚是安穩的感覺。
好像本有個空缺的一角,就在此時被填滿了。
懷中的阿弦輕輕抖動,他好像聽她叫了聲“阿叔”,也可能是沒有。
但不管如何, 他都在這裡。
崔曄撫過她的頭髮:“沒事了。阿弦。”
***
平康坊,虞娘子看見崔曄送了阿弦回來,喜出望外。
忙去奉茶,又忖度要不要做些晚飯來吃。
正在遲疑,聽阿弦道:“姐姐,做幾樣清淡口味的菜。”虞娘子聞言,即刻明白,忙喜滋滋地去忙活。
崔曄也明白阿弦的意思,卻也並沒說什麼,只自己在堂下坐了,玄影早迫不及待地湊過來,把頭擱在崔曄的腿上,閉着雙眼,一副十分愜意享受的模樣。
崔曄舉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狗頭,此刻他身在這樣的狹窄陋室,卻難得地生出些喜樂之意。
片刻功夫,阿弦換了一身常服走了出來,手中還提着一個小小包袱,放在桌邊。
崔曄掃了眼:“這是什麼?”
阿弦道:“上回我從崔府回來,帶的包袱,當時並未細看,後來才發現,是夫人給做的女裝,只是,一來我……我用不上,這衣裳又名貴,實在受不起,就拜託阿叔帶回去。”
崔曄道:“這是母親的心意,你若不領受,自己給她就是了,若我拿回去,是要我捱罵麼?”
阿弦聽如此說,便不提此事:“阿叔不是家去了麼,如何又回來了?”
以崔曄的性情,本不會說出真相,但……
“你匆忙走後,我記起來今日在市口殺過人,生怕你不知,所以跟着看看。”
阿弦的雙眼圓溜溜地,黑白明澈,看的崔曄心裡一陣發緊:
“怎麼了?你爲何如此看我?”生平難得地心虛。
阿弦道:“我只是想,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阿叔,該如何是好。”
崔曄略鬆了口氣:“你不是已經遇見我了麼。”
阿弦道:“如果以後阿叔不在身邊,我又遇到這種情形,該怎麼辦?”
崔曄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麼。
果然,阿弦道:“我已經決心去南邊啦。阿叔總不能隨行的。”
崔曄不語。
阿弦又道:“就算我不去南邊,阿叔自有公務,我也自有公務,大家聚少離多,我……終究是得習慣不能總倚靠阿叔。”
崔曄聽她說的這樣明白,竟有些心驚:“你爲何,忽然如此說。”
阿弦垂着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很想去一把握住,再也不放開,但是這種想法何其奢望,如果他是一枚物事,像是窺基所給的“護身符”,那很簡單,她一定會緊緊地握住,永遠也不放開,但他不是。
正虞娘子送了一盤清煮的時蔬上來,阿弦看着那再清淡不過的白菘,似她這樣喜愛濃油赤醬的人來說,這種菜色叫人看了就毫無食慾。
可是他喜歡。
“是我胡說而已,”阿弦強顏歡笑:“阿叔嚐嚐姐姐的手藝。”
崔曄哪裡有什麼食慾,阿弦只得將菜夾到他跟前,忽道:“之前在桐縣阿叔看不見,我也曾這樣幫阿叔……但是現在阿叔已經不需要我啦。”
崔曄眸色一沉,欲言又止。
“阿弦,”他不曾去動那根菜,只說道:“先前你問我該不該去南邊,我對你說,於公而言,你該去。但你沒聽我說完。”
“阿叔還想說什麼?”
崔曄道:“於私來說,我絕不想你去。”
心有點跳亂,阿弦問道:“爲什麼?”
崔曄道:“因爲我不想你出事。”這句話他說的極爲鄭重,就像是絕不僅僅是擔心,而是一種鄭重的預言。
阿弦道:“就算那邊十分兇險,也未必真的就會出事。”
“你聽我說,”崔曄緩聲道,“這件事派別人去處置,不管結局如何,朝廷自有判定,但獨獨你不行。”
“我、我不懂。”
“你該懂,”崔曄深看她的雙眼,“因爲你是女官。”
阿弦啞然。
虞娘子趁着兩人沉默,送了茶上來,本要再說幾句緩和氣氛,但見兩人都是一派肅然,竟不敢插嘴,仍靜靜退出。
虞娘子去後,崔曄才又說道:“水患引發的災情,還會牽扯出更多,無家可歸的百姓,加上貪吝成風的官員,遲早會激發出民變,處置不當,會引發更大的禍患,必定超出戶部跟工部所能控制的範圍。所以我私心裡,絕不想你去。”
***
次日。
皇宮,含元殿。
阿弦入內參見,武后道:“許圉師說,你答應了去南邊兒料理水患之事?”
阿弦道:“是。”
武后道:“你有把握處置好此事?”
“我會盡心竭力。”
“只是盡心竭力不夠,”武后的聲音略沉。
阿弦不解:“娘娘的意思是?”
武后淡淡道:“因這年水患頻發,有些包藏禍心之人四處散播謠言,說什麼是因爲後宮干政,導致帝星昏暗,天神才暴怒降罰人間。”向來城府深沉的皇后,說到這裡,也忍不住怒極反笑。
一句“後宮干政”,若是她胡爲倒也罷了,她爲了這天下,殫精竭慮,費盡心思,天下卻如此以報之:後宮干政,這種嘵嘵之聲何時能休!
阿弦其實也略有耳聞,卻想不到武后竟親口對自己說起這些。
武后暗中平靜心緒,又問:“你是個很有靈通之人,不如你來說一說,是否當真是如此?”
阿弦苦笑,她只是天生能見鬼,又非全知,阿弦想了想,道:“我自不能面見天神,只是私心覺着,有些流言,不必去在意。”
“若是閒言碎語,兒女私情,那自然無傷大雅,”武后肅然道,“但是你可知道,有人傳播這種流言,意圖卻極爲險惡,甚至……關乎千萬人的性命?”
阿弦吃驚:“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武后道:“括州暴雨,海水灌溢,永嘉安固幾乎都成了澤國,失去家園的百姓流離失所,天怒人怨,在這種情形下,再有有心人散播流言,故意煽動,很容易就……”
“激發民/變。”阿弦心頭一震,想起先前崔曄的話。
武后聽了這四個字,眼中流露欣慰之意:“你能想到這點,可見也是個有心之人。不過,我想要告訴你的是,你若是要接下這差使,便務必要爲我辦好,只能順利查明災情之事,安撫流民,保地方安定……如果你不能……那最好有些自知之明,省得無法收拾的時候,誤人害己。”
武后如此說,一來是因爲南邊的水患的確不容小覷,務必要保證漂漂亮亮地解決此事,這才能將那些流言壓下,讓別有用心之人的企圖不攻自破。
另一方面,卻正是因爲阿弦,——這畢竟是她親自看中的第一個女官,如果在這件事情上栽了,那對武后而言,可謂是“雙輸”,且是她單方面的雙輸。
阿弦當然聽出武后話語中的威脅之意。
跟那夜崔曄的話不謀而合:
——“因爲你是女官,你一定要將此事處理的格外妥當,甚至比其他人處理的更好一些。否則的話,你就是失職,這對娘娘而言是絕不能容忍的。”
他又道:“今晚上,我不是以朝臣的身份來見你,而是以阿叔的身份告訴你:不要答應。”
含元殿,武后在上,虎視。
阿弦收斂思緒,深深呼吸:“臣仍是願意接。但是我並不是爲了皇后。”
武后眼神一變:“那你是爲了什麼?”
阿弦擡頭,平靜地回答道:“就是皇后方纔所說——千萬人的性命。”
眯起雙眸,仔細打量着面前之人,就算是從來冷酷決斷自詡無情不動的武皇后,此刻心中也忍不住生出一絲敬佩之意。
半晌,武后微笑:“好,不管怎麼樣,你這番膽氣是一如既往,只不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當真胸有成竹。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多言了,你且去準備吧。”
阿弦謝恩,退出了含元殿。
南方之行,除了戶部所派之人,工部,吏部也各有人選隨行。
值得一提的是,武后還給阿弦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隨行護衛——正是金吾衛的右翊衛桓彥範。
啓程這日,許圉師,袁恕己,狄仁傑等一直送出城門,許圉師狄仁傑三裡便止步,只有袁恕己,打馬隨行到城郊十里,還不肯退回。
桓彥範便勒馬笑道:“少卿,有我在你就放心罷了,何況還有這許多隨行之人呢,就算跑出十幾只老虎來,也是先撿着那些肥胖的傢伙們吃,傷不到小弦子。”
袁恕己全無笑意,此時此刻這種場景,讓他頓時又想起當年在豳州,他送阿弦跟“英俊”離開,那是讓他後悔莫及的一次離別,那這回呢?
阿弦往來路看了會兒,道:“少卿,回去吧。”
袁恕己卻最明白她的心:“你在看崔曄麼?如果不捨的,又爲什麼執意要走?我跟你說的話爲什麼你全不聽。”
雖知道此刻埋怨已經晚了,卻仍是有些忍不住。
阿弦知道他心裡不受用,便賠笑道:“我知道是我又任性了,橫豎就讓我再任性這一次,我不想別人用那種質疑而獵奇的眼神看我,所以想認真地做件事而已。少卿該明白的,是不是?”
袁恕己最受不得她這樣笑嘻嘻好言相商的模樣:“你任性無妨,你可知我害怕你有事!”
阿弦眨眨眼,舉手向天:“我起誓,我一定會好端端地去,再活蹦亂跳地回來。”
雖是個傷懷的時刻,袁恕己仍給她逗得笑了出來,但是思來想去,毫無辦法,她若是沒領旨意或許還有迴旋餘地,如今領了旨意,萬念皆休。
袁恕己嘆道:“好,既然你這樣說,我便記下就是了,但若你敢違背,我不管用什麼法子,也要把你……”
“好好好,知道啦。”阿弦笑道。
忽然桓彥範在前叫道:“主事大人,大家都等你一個了。”
阿弦答應,正要上馬,袁恕己眼睜睜看着,心裡竟無端恐懼:“小弦子……”
阿弦回身,仰頭看着袁恕己,忽然踏前一步,將他的雙手一握:“少卿,不必替我擔心,保重自己。”
就在袁恕己怔忪之時,阿弦翻身上馬,打馬追向前方。
等待的桓彥範接了她,卻見身後袁恕己仍立在原地不動,只有袍擺隨風烈烈,看着甚是孤寂。
桓彥範嘆道:“十八弟,少卿對你,好似格外不同。”
阿弦“嗯”了聲,心不在焉,桓彥範試探問道:“他是不是喜歡你?”
阿弦抗議:“桓大人。”
桓彥範笑道:“這又不是什麼叫人羞愧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卿喜歡你也是正理,想當初我看你在殿上直斥皇后的時候,那會兒還不知道你是女孩子呢,心裡已經喜歡的很了。”
阿弦呆若木雞。
大概是迎面風急,阿弦的嘴又張的大了些,一口風灌入,立刻嗆得連聲咳嗽起來。
桓彥範大笑。
這一隊人馬一路急行,眼見進了山南道地界,這日天晚,便歇在郊野的一家客棧中。
是夜,阿弦洗漱完畢,上榻歇息。
因連日趕路,身體勞累,幾乎一沾枕頭便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地又聽見吹吹打打地聲響,似乎誰家在辦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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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覺着這場景似曾相識,定睛之時,發現竟又是在上回的喜筵之上。
前方的兩位新人並肩而立,阿弦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喃喃道:“阿叔……”
但是這一次,新郎官並未回頭。
阿弦奇怪自己爲何又回到了這幕場景裡,正要離開,卻忽然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在場中,周圍許多人正瞪着她,一個個大驚失色,彷彿怪她唐突。
“抱歉抱歉,你們繼續。”
阿弦有些着慌,正要賠禮退下,旁邊的新娘子徐徐轉身。
新娘子容顏豔麗逼人,正是韋江。
韋江神情有些高傲,睥睨地看着她。
阿弦心底黯然一嘆,卻聽旁邊有人道:“竟敢衝撞太子妃,還不快些走開,不然打斷你的腿。”
阿弦吃驚:“什麼?”
這會兒,韋江旁邊那新郎官總算轉過頭來。
阿弦正要定睛細看,忽然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煙霧,朦朦朧朧,遮擋了那新郎官的容顏,一會兒看着像是崔曄,一會兒又覺不是。
“阿叔……?”阿弦勉強又叫了聲,那迷霧更濃了,嗆的人喘不過氣,咳嗽連連。
就在阿弦離開後半個月,有一匹馬快馬加緊進了長安,同時帶了一個令人驚悚的消息。
——欽差一行人,在進了山南道的宛州後,夜間宿於郊野客棧,卻因不慎失火,以至於折損了數人,而在殞亡的名單之中,便有阿弦。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揮動着翅膀的小天使們~無以爲報,唯有繼續加油(╯3╰)
這個轉折是不是很神龍擺尾?猶豫了很久要不要……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