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纔被袁恕己扶住的那一刻, 阿弦看見蘇柄臨人在上座, 兩人正在對話。
他們的神色都極肅穆,彷彿在商議什麼大事, 所說的話都是阿弦半懂不懂的,尤其是她的脖子彷彿被無形的手扼住, 宛若生死關頭。
只有蘇柄臨最後那句至爲清晰:讓十八子去長安。
直到這句入耳,阿弦才驚知兩個人的對話竟跟自己有關。
若是在之前, 袁恕己一定會懷疑阿弦偷聽了他跟蘇柄臨的談話,或者是從府衙其他人口中探聽所得。
但現在……他已沒了脾氣,更無其他想法。
袁恕己走了回來,他看着阿弦,深吸一口氣:“你好了?”
阿弦摸了摸脖子,點頭, 卻仍心有餘悸。
袁恕己問道:“那方纔你是怎麼了?”
阿弦道:“我……我不知道。”憑空而來的一股強大的扼制之力,彷彿要拗斷她的脖子, 瀕死的恐懼幾乎叫人無力掙扎。
袁恕己定神, 打量她不必再叫大夫,便仍讓她坐了,又喚了侍從奉一杯甜水來潤喉。
袁恕己道:“蘇老將軍的來意你知道了?但是方纔我問你的時候,你還一無所知。”
阿弦將方纔所感同他簡略說了, 驚疑地問:“我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但爲何最後竟提到我?”
袁恕己看着這滿目茫然驚悸的少年,不知怎地,心頭一軟。
從最初相見,因阿弦妝扮怪異, 袁恕己心裡印象不佳。及至她在愛紅樓裡“驗屍”,言談舉止也很令人起疑,更不必提往後那些子虛烏有的荒誕言行了。
可偏偏,袁恕己不肯信的那一件一件皆都成了真,而他對阿弦的觀感,也從最初的忌憚不悅,到興趣漸濃。
可在他相信了阿弦能通鬼怪之後,之前她的種種荒唐舉止也都有了解釋,心裡不由又生了幾分憐惜之意。
袁恕己想了會兒:“這件事說來甚是複雜,關乎長安的權勢之爭,不是你能夠隨意插手的。蘇老將軍大概是沒了法子,所以才病急亂投機,畢竟你在軍屯裡曾找到何鹿鬆的屍首,所以他就異想天開地想借你的能爲……去辦一些十分棘手且兇險的大事。”
涉及當朝皇后的私事,袁恕己如何好對這樣一個“無知”少年說明詳細。何況,他私心裡竟也不想讓阿弦捲入那龐大險惡的漩渦中去。
所以他並不肯據實相告,卻只向阿弦點明此中的險惡。
阿弦忽笑了笑。
袁恕己問道:“你笑什麼,莫非不信?”
阿弦道:“我正是因爲信才笑,我也知道長安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這輩子也不會去,蘇老將軍果然是異想天開,他找錯了人了。”
袁恕己見她笑的有幾分天真嬌憨,心裡一寬,便也笑說:“這話不錯,你能這樣想就好了。”轉念又叮囑道:“假若以後蘇老將軍親自這樣求你,你可也記得如此拒絕他。”
阿弦道:“老將軍何等身份,怎麼會唐突地來求我?”
袁恕己道:“我不過是提醒你,有備無患。”
阿弦鄭重答道:“大人放心,我是不會去的,我答應過伯伯,這輩子都不會去長安。”
袁恕己聽着這話有幾分古怪,卻也不曾往心裡去,只笑道:“長安居,大不易,不去最好了。以後你就留在府衙,乖乖地跟着我便是。”
阿弦眨了眨眼:“可是大人不會在這裡久留,將來也是要回長安的。”
袁恕己一愣,忽然笑問:“小弦子,你不會是又‘看見’什麼了吧?可是跟我的前途有關?”
阿弦神色微變,眼睛亂逡向別處。
袁恕己本是信口問一句,誰知見她如此,皺眉問:“難道你真的知道了?”
阿弦着慌:“我不知道。”她起身要走,袁恕己出手如電,一把將她的手腕握住。
——瞬間,就好像身臨其境,阿弦渾身冰涼。
她又看見那個身受劇毒折磨翻滾於地的“人”,驀地他掙扎着擡頭,滴血的眸子彷彿能看透虛空,着實地盯着她。
阿弦眼前一花,失去神智。
門外,左永溟一腳將邁過門檻的時候,正見袁恕己將阿弦抱住。左永溟一愣,那隻擡起的腳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不知是要落下去還是撤回來。
他跟吳成雖是袁恕己的心腹,底下人有些飛短流長不易跟他說,但……以他的耳聰目明,隱約也聽說了些,比如斷什麼,龍什麼,孌什麼……
本還當無稽之談,如今恰看見這般場景,着實尷尬。
袁恕己卻並不知彼之尷尬,只將阿弦抱住,回頭對他道:“去請大夫來,對了,就是上次那個姓謝的大夫。看着倒也老成可靠。”
左永溟先答應了一聲是,又大膽問:“十八子怎麼了?”
袁恕己道:“他今日古里古怪的,怕是有什麼急症候,休要羅唣,快去。”
左永溟忙抽身回來,卻喚了個親兵,命讓去了。
那邊兒袁恕己抱着阿弦轉到裡間兒,原來這書房內有個偏間,陳列一張羅漢牀,供主人看書乏累了後在裡頭小憩。
袁恕己將阿弦放在榻上,舉手在她額頭探了探,手底寒冰似的。
皺皺眉,他起身將靠牆的小櫃子打開,從內抱了一牀被子出來,抖開蓋在阿弦身上。
垂眸打量了會兒,袁恕己發現這少年果然瘦弱不堪,這輩子蓋在身上,底下那小小地身軀很不明顯,似不存在。
想“他”年紀尚小,又有常人沒有的那種天賦,——袁恕己雖不知時常見鬼的滋味,但想到初相識之時阿弦常常臉色慘白神不守舍的模樣,卻也能體會她那種無處訴說不能躲避的恐懼驚怕。
這樣一個孩子,若是好端端地在這偏遠小城安居一生,倒也穩妥。
如此瘦弱的肩頭,又怎能挑起事關整個大唐的運數?
正要去外間等候,卻聽阿弦叫嚷:“別死,別死!你不要害他!”
她厲聲悽呼,手腳彈動,雖然仍閉着眼,卻能看出眼皮底下眼珠兒在亂轉。
袁恕己猜她是被夢魘住,俯身按向她的手:“小弦子……”
雙手一握,阿弦猛地睜開雙眼,當看見袁恕己的時候,雙眼中的淚大顆墜落:“大人!”撐着起身,一把抱住袁恕己的胳膊。
袁恕己呆立原地。
少年的身子戰慄着,彷彿是受了極大的驚嚇,這種戰慄從袁恕己的手臂透入,引得他的心也有些惶惶不安,卻不知其所以。
外頭一聲咳嗽。
袁恕己聽出是左永溟的聲音,神智迴歸,道:“小弦子,我在這兒呢,不用怕,你方纔是做夢呢。”
阿弦鬆手。
袁恕己默默地看了她片刻:“你在這兒等着,待會兒謝大夫就來了。”
他邁步走出門去,並未回頭。
一刻多鐘,謝大夫來到,阿弦吃了一碗桂圓泡的定神茶,已好許多。
可謝大夫因被刺史大人叫來,不敢怠慢,仍是按例給她診了診脈,然後道:“彷彿是受了些驚嚇,其餘無恙。”
因見袁恕己不在跟前兒,謝大夫又偷偷說道:“我聽說你被調到府衙來了?不知是做什麼差事?可妥當?”
阿弦道:“您放心,不至有事。”
謝大夫道:“橫豎你是聰敏的孩子,是我愛操心罷了,是了,索性在這裡告訴你,先前我去你家裡又瞧過了病者,他已經醒了,脈息也正常的很,可見恢復的甚好,這多虧了你那支山參的神效。”
阿弦原本惶惶然,聽了這消息,卻纔又喜歡起來:“他醒了?”
謝大夫見她露出歡容:“可不是麼?有那支起死回生的山參,再加上老朱頭的食療調補,定然錯不了的。”
原先散了的氣力忽地又回到了身上,阿弦幾乎忍不住就立刻家去看一眼。
兩人說着之時,袁恕己從外進來,便問謝大夫情形如何。
大夫告退後,偏室又只剩下了兩人,袁恕己看着阿弦仍舊發紅的眸子,問道:“你以前也這般動輒嚇人半死麼?”
阿弦搖了搖頭,仍是不大敢面對他,只低着頭看自己靴尖兒。
袁恕己一笑,道:“既然好了,那就先去把這身兒衣裳換了吧,以後跟了我,就不能再穿縣衙的公府了。有好的你穿。”
阿弦這纔想起問他究竟讓自己當什麼差使,袁恕己道:“你就在我身邊兒,做個親隨。”
阿弦想了想,勉強問道:“大人,這親隨是做什麼的?”
袁恕己側目:“親隨就是鞍前馬後,遞茶送水,有刺客來時候你先擋刀,有刁民辱罵你要背鍋,有疑難民情你去查探,諸如此類。”
阿弦恍然:“原來是個打雜的。”
袁恕己道:“刺史大人身邊的打雜,能叫打雜麼?沒見識,活該你掙不到一百兩銀子。”
被他這般無形調引,阿弦心裡那片愁雲慘霧才略消散開去:“大人,既然你身邊的打雜兒不比尋常,那月俸呢?”
袁恕己道:“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賬房先生。”
阿弦嗤之以鼻。
袁恕己忍不住在她頭上彈了一下:“還敢擺臉色給人看,是不想要銀子了麼?”
將吳成叫來,讓帶着阿弦在府衙裡轉一遭兒,算是熟悉地頭。
吳成跟左永溟一樣,都是聽了無限有關十八子的傳說,本以爲以袁恕己的心性,眼裡不揉沙子,自不會被流言蜚語所惑,誰知竟越發跟十八子纏在一塊兒解不開似的。
方纔左永溟因連續兩次撞的不是時候,他的嘴快,早按捺不住跟吳成說了。
吳成聽說兩人互相“摟抱”,似極親暱,也暗自納罕。
行走間不時偷眼阿弦,卻見她身量未足,削肩細腰,容顏清秀非常,尤其是那雙眼,黑白分明,清澈無塵,讓人一見忍不住心生喜歡,難道這孩子果然如傳說中那樣,能通鬼神,而且還會鼓惑人心?
不由打了個寒戰。
對阿弦而言,頭一天府衙當差,並無什麼新奇,只因她一心惦記着家裡的病人,未免有些“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了晌午,阿弦溜出府衙,正欲回家,不料被一人攔了個正着。
這人卻正是高建。原來高建因牢記阿弦所託,這幾日正也找到了一宗差事,誰知阿弦又被調來府衙,但那邊事情緊迫,高建便想來尋她。
可如今換了新刺史,府衙的門檻也隨之高了起來,門禁森嚴,等閒人不得而入,昔日相識的門衛也不肯替他悄悄傳信,生怕做的不對,給刺史大人知道,那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高建無法,也不肯就走,索性在府衙門外“守株待兔”,果然老天開眼,把阿弦送了回來。
阿弦急着要回家,只推改日。
高建便道:“你還想不想要銀子了呢?這件事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只要你肯去,不管成不成,先送一百兩定金。”
阿弦心動:“有這等好事麼?別是蒙人的。”若有了銀子不算失言,在老朱頭跟前腰自然也挺的直了些。
高建道:“千真萬確,這一戶人家是曹員外女兒的婆家,也是招縣的高門大戶,一百兩對他們而言只是小錢罷了,何況又是曹員外出頭牽線,你放心便是。”
阿弦本歸心似箭,但聽待遇這般優厚,腳下便左右爲難,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左,掂掇難解。
高建笑道:“你這會兒進了府衙,一時半刻定然得不到空閒,不如趁着新鮮,向刺史大人求個假,咱們快快地去招縣一趟,天黑前帶着一百兩回來,豈不是好?”
阿弦想到之前在府衙,袁恕己也曾又拿這一百兩調侃,當即鼓起勇氣,便重回府衙,向袁恕己求假。
袁恕己聽說是要去臨縣辦一件事兒,還跟一百兩有關,便道:“可是那高建又在底下給你尋差事?”
阿弦本並未提及高建,就是怕有個不好會牽扯到他,不料袁恕己這般賊滑。
阿弦道:“是我求他幫我一把,他才替我費心的。”
袁恕己卻意不在此,只沉吟道:“上次他領着你去曹家,小麗花的案子告破,如今又去招縣,不知道又將引出什麼來呢。”竟是滿臉期待。
阿弦無語,袁恕己卻正色又道:“不必分桐縣還是招縣,要知道豳州底下十四縣,都屬於本此事所管轄,你只管去,若有鬼怪妖魔,便將他們掃除,也算是你的功績。”
阿弦頭皮一緊:“大人……”
袁恕己笑吟吟道:“怎麼,一說你就怕起來了?那還怎麼除魔驅鬼?”
正要退下,袁恕己忽道:“小弦子,你先前說……會死於非命的那人是誰?”
阿弦出府衙的時候氣色有些不好,高建一眼看見,還當是袁大人沒準假呢,聽她說成了才放心。
兩人正欲出發前往招縣,身後有人道:“等一等。”
回頭看時,卻是吳成,三步並作兩步出門下臺階:“大人不放心,特叫我跟着,以防萬一。”
說話不迭,有侍衛牽了三匹馬來,吳成道:“大人吩咐了叫騎馬,省得走的氣喘吁吁地,回來也就入夜了。”
就在阿弦同高建吳成前往臨縣之時,朱家小院,院子的那棵臘梅樹下,老朱頭正在摘洗剛採的新鮮椿芽。
初春頭一茬椿芽,顏色格外喜人,濃綠的芽葉頂端透着隱約地紅,那股獨特的香氣在小院內漾開,同臘梅的香氣交織飄蕩。
除此之外,還有一股誘人的香氣從廚下傳出,三種氣息氤氳,小院裡的味道似花香,又像是果木香,叫人垂涎欲滴。
原來小院屋後種着幾棵香椿樹,每年開春頂上都會鬱鬱蔥蔥地瘋長。
老朱頭每一年的初春都會親手些椿芽,或加少許鹽醃着了,或奢侈些,用雞蛋蒸了吃,這是阿弦極愛的“野味”。
奇怪的是,雖然每年都不厭其煩地泡製這些,老朱頭自己卻一根也不動,按他的話來說:他受不了那燻人的臭味。
玄影好像也受不了,畢竟他不是隻吃素的狗子。
遠遠地趴在廚房門口閉着眼打盹,時不時地揚起狗頭往廚下方向,掀動鼻翼。
老朱頭摘了會兒,自言自語地抱怨:“本來雞蛋就少,又多了個人,這下更加緊缺,不然可以給弦子**蛋蒸椿芽了。”
唸了會兒,回頭看向東間的窗戶,老朱頭笑着搖頭:“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什麼龍啊鳳啊貴人的,一個兩個的打九重天上掉下來,變得不人不鬼,誰也不認得也就罷了,自個兒也不認得自個兒了,真真稀罕。”
他嘆一會,說兩聲,把摘好的椿芽端了送回廚下,照例用鹽巴醃了一半兒。
洗淨了手,老朱頭去爐子上將燉好的人蔘雞湯取了下來,看着那粗壯的鬚子浸在奶白的湯裡,散發着奇異的珍品的香氣,老朱頭深深地吸了口氣,閉着眼睛陶醉道:“真是多少年沒聞到這股味兒了……給弦子留些兒出來晚上喝。”
老朱頭端了雞湯,纔出廚房,忽然擡頭看向東間。
只見窗戶被推開一半兒,有人倚窗而坐,透過玲瓏的綴滿金黃色花朵的梅枝看過去,露出那人清雋至極的容顏。
花枝半掩,玉山頹頹,這場景竟如夢如幻。
老朱頭一愣,卻不動聲色地細看,見那人雖靠在窗口,依稀是個看風景的模樣,但雙眼卻凝滯地停在虛空某處,動也不動。
老朱頭皺皺眉,看看手中的雞湯,這才緩緩下臺階進門。
男子聽見動靜,很緩慢地轉過頭來,老朱頭盯着他,道:“先生,喝湯了。”
男子道:“有勞。”
因正養元氣,聲音顯得很輕,但聲聲直入人心,竟煞是動聽。
老朱頭上前小心握着他的手腕,引他自己去端碗:“您可小心點兒,這湯還很燙。燙傷了是小,千萬別浪費了是真。”
男子淡淡道:“是。”
老朱頭嘴角一動,見他摸索着將碗端過去,自個兒垂頭,輕輕地先吹了口氣,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來。
自始至終,男子並未發出一絲聲響,老朱頭也並未出聲,只站在旁邊看,等他終於喝了那一碗湯,老朱頭才舉手將碗接了過來。
他轉身要出門,才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回頭問道:“你可真的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男子仍是面無表情:“是。”
老朱頭死死地盯着他,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半晌,他終於說道:“那好,我告訴你,這輩子你就算忘了什麼都好,你可別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阿弦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沒有她,任憑你是多大的貴命還是賤命,早就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所以你得牢牢地記着,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千萬別害她!”
男子靜靜地聽着,聽到最後才問道:“我爲何要害阿弦?”
老朱頭哼道:“畢竟人心難測,誰也說不準。”
男子道:“我爲何要害自己的堂侄呢,何況他又救了我的命。”
老朱頭一愣:“你還真的……”忽然止住,道:“這話說的也有道理,就算不是親生一脈的血緣相關,但她所做,也的確是把你當作至親一樣看待了。”
男子道:“有阿弦這樣的堂侄,是我的造化,我自然也當他是血脈至親般看待。”
老朱頭瞥着他:“這會兒你所說的話,自個兒可要記牢了,這天地神明可都聽着呢。”
老朱頭拿着碗出門,纔要進廚房,就見玄影衝着門口叫了聲。
院門被推開,一個人邁步走了進來,且走且左顧右盼,上下打量,就像是一隻錯進了農家院的孤狼。
這位不速之客,正是袁恕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