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太宗枉殺了張蘊古, 此後每每想起, 着實後悔。
有一次, 太宗回憶往事,心潮澎湃,曾對當時的才人武媚說起此事。
太宗嘆息:“朕還清楚的記得, 在召見他的時候, 朕故意恐嚇他……”
雖驚豔於《大寶箴》的文字, 卻要考驗臣子的膽量,或許也有玩鬧之心在內。
當時太宗把《大寶箴》丟到張蘊古身前, 佯怒喝道:
——“你好大的膽子, 不怕朕砍你的頭嗎?”
可是誰能想到, 此後居然……真的砍了他的頭。
真正是世事難料。
***
藍名煥的一句回答, 給了武后一個滿意的答覆。
在武三思跳起來指天罵地之前,武后道:“好了,都不必再說了, 我心裡已經有數。”
手指輕輕地在《大寶箴》上掠過, 那一行行珠璣文字也在指尖流轉。
——大明無偏照, 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如衡如石,不定物以數,物之懸者,輕重自見;如水如鏡,不示物以形,物之鑑者, 妍蚩自露。
——四時不言而代序,萬物無爲而受成。豈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吾王撥亂,戡以智力;人懼其威,未懷其德。
這世間如此詭奇莫測,而又這樣順理成章,那些看似匪夷所思的故事,情節,卻又絲絲入扣,起承轉合,□□無縫,令人驚歎。
目光在“人懼其威,未懷其德”八字上停駐片刻,武后道:“錯殺張蘊古,乃是太宗陛下平生至爲悔恨之時,如今藍名煥亦身染狂疾,我又怎能再明知故犯降罪於一名病者。着令戶部郎中藍名煥無罪開釋,官復原職。”
底下藍名煥仰頭呆呆地看着武后,終於雙手朝上,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吾皇聖明。”
武后挑眉,凝視底下衆人一笑。
而藍名煥俯身磕頭,身子卻猛地抽搐,往前撲倒,動也不動。
狄仁傑靠得近,跟阿弦兩人忙搶上前,將藍名煥扶起來。
很快探了探他的鼻息脈搏,狄仁傑鬆了口氣:“藍大人無礙,只是昏迷而已。”
武后點頭:“着人送回府中好生休息,”又回首對牛公公道:“吩咐御醫院,派兩名最好的御醫前去爲愛卿調治。”
這個結果突如其來,卻甚是圓滿。
狄仁傑跟阿弦目光相對,都看出對方眼中的喜悅之意,兩人朝上道:“娘娘聖明。”
武后輕笑。
太宗錯殺了良臣,而同樣的錯誤,武后並沒有犯下。
武后心底,其實是有一絲隱秘的得意的。
***
武三思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他先前還特意拉了武承嗣一塊兒,一來是特意給武后看看,武氏族人是何等的“齊心協力”,而他身爲表哥,又是何等親厚這位才進長安的表弟,絲毫的嫉妒之心都無。
另外武三思私心想着,畢竟這位表弟,勉強也算是皇后面前的“新寵”,所以故意拉他跟自己同隊而站,一則人多勢衆、“兄弟同心”地好行事,二來……事情按照自己所想發展自是最好,如果出現敗壞的一面,多一個人跟着自己頂缸,恥辱的擔子就沒那麼重了。
沒想到果然又吃了癟。
望着狄仁傑跟阿弦兩個在前方的身影,武三思忍不住恨恨:“表弟,你可看見了?這長安城實在是很難周旋,哥哥的處境就是如此……姑母不肯偏向,還有這些不省心的大臣。”
武承嗣的眼睛也在看着前方,只不過獨在阿弦身上:“這位狄仁傑大人倒是名不虛傳,是個穩重果斷的人,倒是那個女官麼……”
武三思道:“怎麼?”
武承嗣道:“我先前在嶺南,隱約也聽說本朝有了一名女官,當時很多人不信,連我也半信半疑,卻着實想不到非但真的有這麼一個人,且……年紀這樣輕,生得又如此美貌。”
“美貌?”武三思喃喃。
當初阿弦才進長安,彼此照面的時候,還不知阿弦是女子,印象裡是個清秀少年,看着倒也算可口。
只是幾番交鋒下來,漸漸覺着這“少年”雖看着可口,只怕吃起來咯牙,因此風花雪月的心思都打消了。
武承嗣看着那道纖弱的背影,方纔殿上相見,眼見阿弦身着女官官服,氣質清朗明麗,容貌秀美雋秀,實在不可多得。
不由若有所思地嘆道:“如果換上女裝,定然也是個絕色麗人。”
武三思一哂,見他似有些“神魂顛倒”,心頭悸動,就要藉機說出阿弦跟崔曄的事。
可轉念一想,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武三思反而笑說:“表弟,你的眼光可真好,這可是咱們大唐第一名的女官,只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且又生得這樣貌美,你可知道……長安城裡多少顯貴公子都暗暗地巴望着呢。”
武承嗣這纔回頭笑問:“是麼?那表哥呢?”
武三思舌頭一卷:他當然也“巴望”,只不過心裡隱約知曉是無望的,何況兩者之間的“仇恨”好似與日俱增,哪裡還敢想其他。
武三思故意嘆道:“玫瑰花雖好,卻十分扎手。我是不敢的,何況我已有了妻室,把好東西讓給別人就是了。”
***
且說阿弦跟狄仁傑先行護送了藍名煥回府,經過這些日子的折磨,藍家上下惶惶不安,隨時都有大禍臨頭之感,如今見好端端地將家主送了回來,一個個狂喜之餘,竟喜極而泣。
藍夫人抱着藍名煥大哭,又要向狄仁傑跟阿弦下跪。
在這之後,負責護理的御醫傳訊,藍名煥的脈象不再似先前般浮躁狂亂,反而有百川歸海的寧靜。
而藍名煥本人也極快地恢復,眼前再也不曾看見那些“幻象”了。
短短數日,那個精明幹練的藍郎中又回來了,藍名煥回到戶部,重又開始主持金部大計。
而阿弦跟狄仁傑也有一番私下的談話。
因阿弦在殿上所說藍名煥跟張蘊古乃是同一人的說法……事先並未跟狄仁傑通風,所以狄仁傑心裡也是疑惑的。
從藍府出來後,狄仁傑便問起來:“十八弟你的意思,莫非是說藍大人……就是昔日張蘊古的轉世麼?”
阿弦道:“張蘊古身死是在貞觀五年,距離現在,已有近四十年,正跟藍大人的年紀契合。”——且藍名煥身上並無任何鬼魅,剩下的,似乎只有轉世重生一說能解釋的通了。
狄仁傑點頭嘆息。
阿弦道:“狄大人是不是也覺着這件事匪夷所思?”
狄仁傑微笑說道:“不,這種轉世之說,或者魂魄附體重生,我也曾見過一些,但是近日卻着實更大開眼界。我反倒是寧肯相信真相就是如此,畢竟……”
他望着阿弦:“不是任何人都有榮幸,能夠同寫出《大寶箴》的先生大人同朝爲官的。”
阿弦笑。
狄仁傑卻又問道:“只是不知像是魏徵,秦叔寶等名臣良將,會不會也已轉世,或許就在你我之間?”
阿弦道:“不敢說,誰知道呢?興許狄大人是,我阿叔是,袁少卿是……但有一點可以確認,我可不是。”
兩人目光相對,均都大笑起來。
***
阿弦回到戶部,才進門,就被一干人呼啦啦圍的水泄不通,紛紛打聽藍名煥之事。
報了平安,至於其中詳細,自不好盡述。幸而許圉師殺了來,這才從衆同僚手中將阿弦“救”了出去。
阿弦知他是個慈和長者,想法也並非那樣食古不化,且藍大人的事的確蹊蹺外露,若不告訴,許圉師自也會胡思亂想。
來至房中,阿弦便將自己跟狄仁傑的推斷向許圉師說明,許圉師半晌作聲不得:“這麼說是……是張先生附身麼?”
阿弦笑笑,對世俗百姓而言,是附身還是轉世,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的差別了,最重要的是,藍名煥已經平安無罪。
又過數日,這件事已悄然傳了出去。
流傳於長安坊間的版本,卻是說藍名煥被張蘊古附身,乃是不忿曾經被太宗錯殺,爲了討回先前的冤屈才“陰魂不散”。
多虧皇后聖明,並未再次錯殺忠臣,反赦免了藍名煥,張蘊古的鬼魂感念皇恩,這才放下怨念而去……
不管外頭紛紛揚揚說些什麼,因爲藍名煥的迴歸,戶部諸事回到正軌,近來戶部上下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這天休沐,桓彥範早約好了阿弦要去灞橋賞雪,虞娘子道:“這樣冷的天,怎麼愛往外頭跑呢?風又大,留神吹的頭疼。”
阿弦連日來囿於戶部,查看點檢戶籍簿子等,整個人幾乎都僵硬麻木,自覺渾身都有舊書跟灰塵的氣息,便笑道:“正好出去透透風,鬆快鬆快筋骨。”低頭看一眼玄影,“正好兒也帶它出去耍耍。”
兩人年紀相當意氣相投,縱馬而出,玄影便也一路撒歡。
這灞橋阿弦是來過的,當初才進長安,崔曄便特意領着她來過此處,如今“故地重遊”,心情卻跟當日天壤之別。
桓彥範又仔細打聽了藍大人之事,阿弦並不瞞他,有枝有葉盡數說了,桓彥範嘖嘖驚歎:“自從有了小弦子,我都不必去聽什麼話本兒了。”
阿弦笑道:“你當我是說書唱曲兒的先生麼?”
桓彥範笑道:“那可不能,你又不會唱。”
阿弦忽地手癢。
正玩鬧,玄影汪汪叫了兩聲,一輛馬車從身後官道上而來。
阿弦兩人側身相讓之時,馬車卻緩緩停下。
車裡一人探頭道:“女官怎麼在此?”
原來這車中之人竟是尚書奉御武承嗣,兩人見禮:“奉御大人何往?”
武承嗣笑道:“正要去伽藍寺拜一拜,這外頭風大,兩位不如來車中同坐?”
兩人忙推辭不受,武承嗣看着阿弦,倒也並沒多說,只仍點頭去了。
此人去後,桓彥範琢磨着說道:“這位奉御大人,看着倒是有點意思。”
“有什麼意思?”
“我看麼,有對你的意思……”桓彥範摸着下巴,瞟向阿弦。
阿弦大笑:“你那狗嘴吐不出象牙,明明是對你有意思。”
誰知桓彥範卻並非玩笑,正色道:“皇后特意把他從嶺南召回,立即提拔爲尚書奉御,他又是皇后的親侄子,將來只會步步高昇,身份顯赫。方纔我看他瞧你的眼神很是不同,且這位還未曾娶親呢,如果他想求取本朝女官……”
阿弦慢慢地隱了笑:“別說啦,不好笑了。”
桓彥範道:“我是爲了你着想纔跟你說這些。”
阿弦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有些暴躁道:“既然他身份將會顯赫,自有許多高門小姐結親,你看我,我哪裡像是個女子了?”
桓彥範果然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你果然哪裡都不像是個女子。”
阿弦本是期待如此回答,但桓彥範的表情太過難以言喻,阿弦忽然想打他。
桓彥範卻又嘆息了聲,道:“可是這樣也是別有一番韻味呀,不然的話,爲何天官都爲你神魂顛倒呢?”
“什、什麼?”阿弦只聽見自己的耳畔“嗡”地響了聲,臉上開始冒出熱氣兒,眼前的景物都似在旋轉:他怎地會知道如此“機密”?
“我這雙眼睛……除了不似你能見鬼外,還有什麼瞞得過的?”桓彥範擡手在她肩頭拍了拍道:“別怕,我已經給你想了一條好計。”
“你又在說什麼?”阿弦舌頭都僵住了。
“若要打消武承嗣的念頭,自是你快些嫁人了,嫁給別人怕壓不住……只有我方纔說的那個人,”桓彥範嘿嘿地笑,彷彿是一隻才從洞裡爬出來的小狐狸,“你想不想嫁給他?”
作者有話要說:
超級感謝,鞠躬~(╯3╰)
咳,在這裡說一下215,217兩章,各自在上章(214,216)有話說,我以爲如果是從上順着看的話會看到,大概是有些小夥伴不看作者有話說吧(沒什麼事哈,擇日會改的)
書記:挖的一手好牆角,收了崔曄多少錢
小桓:做好事不留名,請叫我桓雷鋒
小弦子:要嫁你去嫁!
小桓:我倒是想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