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曄驚醒四顧, 卻見院落寂寂, 並無任何人在,只有院門處守衛聽見動靜,猶豫着閃身出來, 以爲主人有何吩咐。
淡淡地一揮手示意衆人退下。
雙眼中浮現一絲惘然,崔曄扶額自語:“莫非我是……憂極生亂了麼?” шшш⊙тт kan⊙C 〇
阿弦驚見他居然能聽見自己的呼喚, 即刻又放聲大叫道:“阿叔, 是我,真的是我!”
忽然有很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來者一直走到崔曄身旁, 雙手一揖,道:“您喚我?”
阿弦眨了眨眼, 意外:原來來的人竟是康伯。
***
康伯行禮之時,目光轉動,看見了近在咫尺的這棵牡丹。
崔曄道:“康伯, 今夜阿弦無法回去, 虞娘子那邊兒勞煩你說一聲。”
康伯正疑惑地打量着牡丹,聽了崔曄這般吩咐, 便皺眉道:“出了何事?”
崔曄還未回答, 康伯沉聲道:“您不能再如此了,上回在懷貞坊留宿, 可知已經引發無數風言風語了,就算你不在意那些,那皇后的看法麼?你明明最爲明白皇后的用意, 爲何竟執意明知故犯,爲了那個小丫頭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值得麼?”
阿弦目瞪口呆。
崔曄恍若不聞。
康伯又道:“當初雖多得她救護,但你爲她做的也夠了,早該狠心兩清。就……讓她當一個單純的棋子不好麼?”
“棋子?”阿弦更是呆若木雞,每一處葉片都靜止不動了。
崔曄方道:“不必說了。”
康伯深鎖眉頭,復又看向牡丹:“我知道你自有打算,所以先前纔不曾干涉,但是……卻不能眼睜睜看你行差踏錯,畢竟還有更重要的大事不可辜負。”
彷彿有一聲嘆息。
康伯頓了頓,問道:“她在哪兒?我該接她回去了,上次你在懷貞坊夜不歸宿,這次若她又在府裡留宿,便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崔曄道:“她今夜回不去了。”
康伯眼中泛出不悅之色,崔曄道:“阿弦不知何故,白日在此處昏迷不醒,我正想法子救治。”
“昏迷不醒?”康伯這才驚疑起來:“不知何故是什麼意思?總要有個起因。”
“癥結怕就是在這棵牡丹上。”崔曄將阿弦跟太平兩人觀賞牡丹之事簡略說了一遍。
康伯驚怔:“居然……竟會這樣?那可有性命之虞?”
“不會。”崔曄回答。
康伯躊躇了會兒:“那好吧,事到如今只能先救人要緊。”
他正要告退,崔曄忽道:“康伯留步。”
康伯道:“怎麼?”
崔曄道:“因今日事出突然,事發之後,我爲查明真相,詳細詢問過阿弦進府後發生的每一件事,見過的每一個人,原來,她曾被韋洛攔住過。”
康伯不動聲色道:“是麼,那又如何?”
崔曄轉頭看他:“您沒有話跟我說麼?”
冷月清輝,寒夜花園之中,兩人各據一方,目光相對,中間還立着一株“呆若木雞”的冬日牡丹。
阿弦心頭迷惘茫然,她當然不想“偷聽”崔曄的“秘密”,但如今卻是身不由己。
頃刻,康伯終於說道:“如果你想問的是當初我教訓韋家那個小子的事,我自認並未做錯。”
花瓣抖了抖,阿弦忽然想起白日韋洛義憤填膺地控訴她“毆打報復”她的兄弟。
沒想到……陰差陽錯,真相呼之欲出。
崔曄緩緩道:“您該將此事告知我。”
“這種男女之間爭風吃醋的事,你幾時也如此感興趣了?何況……”康伯不以爲然,又半慍道:“若不是你對那丫頭留情太過,連韋家之人都看了出來,他們怎會安排那些地痞爲難她?”
崔曄眼神一沉。
康伯又道:“不過如果這韋氏一家跟府裡無關的話,我也懶得理會,但若真的鬧出來,連帶府內也要壞了名聲,是以我才教訓了那叫韋洵的小子,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
阿弦聽到這裡,終於明白。
怪不得韋洛那樣仇恨自己,上次雪天她從戶部返回,路上遇到幾個人無理糾纏,卻被她打散。
後康伯及時來到,告訴她此事自會處置,不必她理會,阿弦因相信這老人家,因此也並沒有追問。
沒想到,居然是韋家的人乾的,而且聽他們的口吻……原因居然是“爭風吃醋”。
回想那時,就連阿弦自己對崔曄的感情都還懵懂迷惑呢,怎能想到居然有目光如此“犀利”的旁觀者,居然會把她當作情敵眼中釘?甚至不惜動用如此下作手段對付?
一時間阿弦簡直不知該爲哪一點驚奇或者吩咐:是韋氏的“機警過人”?“出手不凡”?還是吃虧後的……“倒打一耙”?
這世間真是風雲變幻,頗爲魔幻。
崔曄的聲音卻仍是淡而靜,道:“從我請您幫我照看着阿弦開始,但凡跟她有關的,我都不想錯過。”
“哈,”康伯忍不住笑了聲,竟道:“你真的是爲了她神魂顛倒了麼?”
“康伯。”崔曄靜靜地出聲阻止。
康伯斂笑,盯着崔曄片刻,復沉聲道:“既然如此,有些話我也不得不說了,從您先前在長安吐血重病,卻不惜千里迢迢趕去括州見她,到前些日子不聽我的勸誡、夜不歸宿守着她……這一件件糊塗之極的事,簡直不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但偏偏……”
“康伯。”崔曄再度出聲,眼神微冷。
***
康伯凝視着他的雙眼,噤聲。
也正是崔曄開口的瞬間,花園門口有人道:“人可在裡頭?快叫他出來。”隱隱是崔夫人的聲音。
康伯當然也聽見了,兩人沉默相對,片刻康伯道:“我該回去告訴虞娘子今夜女官留宿的事了,昏迷不醒也要隱瞞麼?”
“隱瞞。”
康伯拱手,後退一步。
他轉身欲行,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向崔曄道:“你總該知道,這並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身家跟生死性命。”
這一句,重若千鈞般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崔曄並未回答,康伯的腳步聲遠去。
阿弦愣愣地,張口結舌。
花園門邊兒崔夫人又倉皇着急地說道:“不必去請了,我過去就是。”
崔曄聽到這裡,雙眸微微一閉,轉頭看向“牡丹”。
阿弦本正被崔曄跟康伯的對話震撼,無法反應,被他目光掃到,才又反醒過來。
正不自禁地汗毛倒豎,崔曄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拔腿往前去了。
“阿、阿叔……別……走……”阿弦試圖叫他,但只有她自己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且如此微弱,如此氣虛。
這瞬間,崔曄已經走開了,風中隱隱傳來他的聲音:“母親……”
崔夫人抓住他:“出了這樣大事,你如何有閒心在這……”
漸漸遠去,聲響悄然不聞。
花園裡剩下了阿弦一個人。
不對,應該說是一株花。
“康伯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阿弦喃喃。
“爲什麼居然還……說我是棋子呢。”無端地有些心慌。
***
崔曄雖下令將此事隱瞞,但如何能瞞得過崔夫人,原先只當阿弦陪着太平玩耍去了,只得由着她們去,誰知一去不回。
直到心腹之人說明花園中出了事。
來花園之前,夫人早也探過了阿弦。
因外頭並非說話之處,兩人仍回房中,崔夫人才道:“發生這樣大事,你不好生想法子,在花園裡是做什麼?我又聽人說你不許去請御醫,到底怎麼了?”
崔曄道:“母親勿要着急,此事不必御醫,也更不宜張揚。”
“什麼話!”崔夫人焦慮道:“阿弦昏迷不醒,我、我先前試着……去探阿弦鼻息,竟覺着……”急得幾乎落淚。
崔曄道:“母親,黃公已經瞧過了,阿弦的身子並無什麼大不對。”
崔曄所說的“黃公”,正是崔府的一名賬房先生,又因對醫理頗有研究,平日裡崔府上下有個頭疼腦熱,他一出手,往往便能藥到病除。
只要不是什麼大症候,且除了崔老夫人等幾位女眷外的其他病症,都是黃先生料理。
崔夫人急道:“我越發不懂這話,黃先生雖然能耐,到底比不得御醫,你、莫非是怕事情張揚後連累了府中,所以才封鎖消息……”
“兒子怎會這樣做,”崔曄搖頭道,“母親難道不知道我的心,如果請御醫能讓阿弦好起來,我怎會有半刻猶豫?”
崔夫人略鬆了口氣:“聽你的意思,是想到好法子了麼?”
崔曄道:“本是想請窺基法師,不過法師雲遊天下不知所蹤,但我方纔已又想到一人了,不過這人脾氣古怪,需要我親自去請。”
“請請請!”崔夫人一疊聲地說,又問:“是什麼人?”
崔曄道:“母親可記得,之前爲陛下將風疾治好了的那個人麼?”
崔夫人一怔,卻又很快轉怒爲喜:“是他?若真得此人,那阿弦一定無恙了!”
***
崔曄安撫了母親,又叫人把崔升喚來。
——“我要連夜去曲池一趟,雖會盡快趕回,卻也無法定論,家中一切你且照看好了,尤其是阿弦之事,不許人私傳。”
“去曲池?”崔升一怔。
曲池坊在長安城的東南方向,已經是最偏僻的地方,靠近城門處了。
崔升惶恐道:“夜間風大寒氣甚重,去曲池又遠,哥哥之前的風寒纔好,本該好生保養,不如我代勞前去。”
“不必。”崔曄說罷起身,又道:“對了,我已吩咐人看守院子,在我將人請回來之前,嚴禁任何人去動那棵牡丹。”
“是。”崔升答應,又忐忑道:“哥哥,阿弦的事,公主跟沛王殿下是親眼目睹的,他們回宮之後……”
“我已交代了沛王跟公主,無妨。”
崔升見他胸有成竹似的,略鬆了口氣:“哥哥可有把握救治阿弦麼?”
崔曄道:“只要我請的人到,一定無礙。”
正猶豫着問是去請何人,崔曄已道:“家裡的事就交給你,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嚇得崔升一個愣怔,竟忘了問。
剎那間,崔曄已披了大氅,邊繫帶子邊往外而行,崔升忙上前幫他整理。
送了崔曄出門,崔升在門首呆立片刻,轉身入內想再去看一看阿弦。
將到之時,忽然想起崔曄說是去“曲池”。
“曲池?曲池……”崔升若有所悟:“難道哥哥是去請他?”
正在尋思,便聽有人問道:“你在念叨什麼?”
崔升回頭,卻見是袁恕己立在前方,——原來方纔袁恕己在房中探望阿弦,不多時崔夫人卻又來到,袁恕己才退了出來,正惦記着再去找崔曄,卻碰見崔升心事重重而來。
袁恕己又問道:“你哥哥呢?”
崔升道:“方纔出府去了。”
袁恕己想到先前崔曄所說去尋窺基的事,疑惑:“窺基法師不是不在長安麼?他這會兒出門做什麼,如今夜深已經關了城門,又不能出城去了。”
崔升道:“並不是出城。”
“不是出城?那是去哪裡?”袁恕己越發疑惑。
***
夜深人寂。
阿弦擡頭,卻見月明星稀,天曠地闊。
“原來當一棵花草是這樣感覺。”阿弦感嘆,想抱住自己有些發冷的肩,兩片葉子卻無力地一抖而已。
“雖然清閒,但也有些太過身不由己了,”阿弦左顧右盼,有些擔心,“如果遇到了一個手快的,一把拔了去或者折斷了,都沒有地方說理去。”
想到之前被袁恕己掐着,阿弦嘆了聲:“幸虧沒有死在少卿手裡,不然更是冤枉極了。”
她喃喃自語,這世間卻只有她自己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不禁打了個哆嗦,阿弦道:“這裡真安靜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連個鬼都沒有。”
彷彿是爲了迴應她的召喚,夜風拂過,阿弦眼前多了一道飄忽的影子。
“咕咚”,嚥了口唾沫,“不會這樣靈驗吧……”
這來者眯起雙眼,俯身看着阿弦,盯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起來。
阿弦詫異,繼而叫道:“周國公!你笑什麼!”
原來這來者居然正是做了鬼的周國公賀蘭敏之,敏之大笑數聲,俊臉扭曲,又笑道:“你怎麼變成了這個鬼樣子?”
阿弦吃驚:有生之間非但會變成一枝花,而且會被一隻鬼嘲笑“鬼樣子”。
“怎麼樣!”橫豎無法變化回去,更加無法逃避,阿絃索性破罐子破摔,“難道不好看麼?”
“好看,好看的很。”敏之復定睛看了她片刻,重又放聲大笑。
阿弦憤怒地轉頭不看他,敏之靠近過來,臉快貼到她的臉上了,阿弦緊張:“你幹什麼?”
敏之凝視着她,點頭道:“說實話,你這個模樣兒,倒的確比先前好看多了。”
阿弦嗤之以鼻,忽然想到這不是置氣的時候:“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敏之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夜不歸宿,又察覺……”
“察覺什麼?”
斂了笑,敏之道:“察覺你的氣息有異,微弱的像是隨時會消失一樣,所以猜到你可能出事了。”
阿弦道:“那你可知道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兒?”
敏之搖了搖頭,試着伸出手指碰一碰她的葉片,忽然又極快地縮手,皺眉道:“奇怪。”
阿弦問:“怎麼了?”
“這花……”敏之皺眉。原來方纔試着碰觸花朵的時候,卻覺着這花上像是有一股吸力,幾乎讓他身不由己地要撲了上去,敏之警覺:“你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聽阿弦將白日發生之事說罷,敏之驚疑道:“我也聽說了崔府所開冬日牡丹的奇事,但是這崔府不是任何鬼魂都能進來的,所以不知究竟,但是照我看來……”
阿弦呆呆聽着,敏之道:“這個……不是偶然而開的花,像是有人故意佈下的。”
“這又是爲什麼?”
敏之謹慎地說道:“這花就像是一個容器,會吸食魂魄容在其中。”
“吸、吸魂?”阿弦驚。
若真如敏之所說,如此可怕的牡丹,怎會在崔府開放?莫非……是要吸什麼人的魂魄?那到底……
敏之又說:“先前崔曄離開府中,我才得以進來,這樣夜晚他去了哪裡?”
“阿叔出府了?”阿弦也詫異起來。
敏之道:“你也不知他去往哪裡?”
見阿弦搖頭,敏之擡頭看了看遠處:“不過,我方纔看見花園外有人看守,可見他是個謹慎的人。”
“嗯?”
敏之又看向她:“你如今魂魄在這花兒上,若是有那不長眼的手賤之人一把將你薅了,我看你連鬼都做不成,只怕要就此魂飛魄散了。”
阿弦忙啐:“烏鴉嘴,還不住口!”
敏之笑道:“不管這花兒是何人所佈置,既然生在崔府,自然是要害崔府的意思了,所以竟然是你替崔府擋了災了。”
阿弦想了想,嘆了口氣:“那倒也罷了。”
“什麼罷了?”
阿弦黯然道:“沒什麼。”
敏之打量着她:“你不用擔心,崔曄在這個緊要關頭出門,必然是有可靠的救兵,還需要他親自去搬的那種,所以你放心,只要他回來,你就得救了。”
有些冷,阿弦吸吸鼻子:“哦。”
“你怎地並不覺高興?”敏之驚奇地問。
阿弦道:“我忽然覺着,這樣也不賴,至少……至少比一枚棋子要強。”
“棋子?”敏之挑眉,“你怎麼了?”
阿弦耷拉着腦袋。
崔曄跟康伯所說的那些話,句句似大有內情。
雖看似簡單的話語,底下卻一層層波瀾,讓阿弦想要深思,不敢深思,其實也想不通。
敏之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因見阿弦着實憂鬱似的,便故意道:“對了,我先前進府的時候,看見夫人守在你身旁呢,像看着親生女兒般情深。”
“嘿嘿……”阿弦才一笑,笑便如水化冰,戛然而止。
阿弦想起了之前令她懸心的那件事:
——“韋江品貌端莊,同我家又是親故,正是天註定的大好姻緣,我已請人擇好了黃道吉日,這門親事就如此定了。”崔夫人端坐在上,肅然地說。
“這正是親上加親,天作之合。”接口的是韋江之母,笑的雙眼眯起。
白日進府,崔夫人握住她手笑語晏晏的時候,阿弦眼前所見便是如此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