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遵旨落座,捧着金匙, 卻幾乎食不知味。
高宗本也做樣子端起了粥碗, 然而如骨鯁在喉,竟是難以下嚥。
殿內只聽見阿弦吃燕窩粥時不時發出的響動。
阿弦向來不羈, 尤其是在吃食上頭, 從不知什麼叫做溫文爾雅, 在家中的時候虞娘子也會給她熬些燕窩來吃,她每次都只是用勺子攪一攪, 然後端起碗來三五口喝光而已。
這一次因在御前, 當然不好那麼粗魯,就收斂的用勺子來吃,雖然已經十分小心,但仍不免發出些微聲響。
尤其高宗也不言語, 殿內格外之寂靜, 顯得她吃粥的細微聲音都格外聒噪刺耳。
之前高宗因患頭疾, 最恨有聲音吵到,是以伺候的人都知道他的習性, 那伺候的宦官見阿弦如此,大感不適,又生恐高宗發怒, 便忍無可忍地暗中咳嗽了兩聲提醒。
阿弦一怔, 擡頭看向那宦官, 遲疑地停口。
她當然知道宦官在向自己示意, 但阿弦並不知錯在哪裡, 畢竟她已是這樣“規矩有禮”了,一小口一小口如小鳥啄食,若在家中哪裡這樣不耐煩,把碗往嘴上一扣,即刻乾淨利落喝的精光,省事省時且省力。
阿弦不知,高宗卻也察覺了,瞥一眼那宦官道:“你們都退下。”
那宦官吃了一驚,呆了呆後,只好躬身領命,同衆人後退出去。
阿弦卻不敢再吃,捧着碗又看向李治。
李治望着她懵懂的模樣,脣上還帶着點粥,一時失笑:“你吃你的就是了。”
阿弦看看那勺子,又看看碗,終於對李治道:“臣失禮了。”將勺子放在桌上,阿弦捧着碗,微微仰頭,咕嘟咕嘟,幾口之間,已經喝光了。
高宗定睛看着她,忽地哈哈大笑起來,他指着另一碗燕窩道:“把這個也喝了罷,涼了就腥氣了。”
阿弦見殿內並無別人,起身取了來,仍是三口兩口地吃的精光。
高宗看着她近似豪爽的動作,眼底重又浮現些複雜之色,他慢慢地斂了笑,忽然問道:“對了,朕一直有個疑惑,你爲何又叫‘十八子’?是誰給你起的這個?”
***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已過。
興慶殿外,被驅逐出外的宮人們疑惑地揣手等候,有時候他們聽見殿內傳出皇帝久違的笑聲,有時候卻又鴉默雀靜。
眼見高宗服藥的時候到了,這一場令人疑惑的召見仍未有中止的意思。
正在宦官們着急的時候,太平跟公主到了。
武后召見女官,自不足爲奇,但皇帝也召見……這件事一大早兒就傳遍了大明宮。
太平聽說之後,又驚又喜,忙帶着宮人前來。
門口的宦官如見救星,忙攔住道:“殿下來的在好,陛下正召見女官,不許我等打擾,如今已到了陛下服藥的時候了,奴婢們正在爲難,公主殿下能不能……”
太平笑道:“這有什麼難的?”
太平邁步進了殿中,來到內殿,果然見高宗在上,身旁左手邊是阿弦跪坐在地。
太平忙先叫了聲:“父皇!”上前行禮,又轉頭看阿弦,卻見她面前放着兩個空的碗盞,神情卻還算安然無事。
太平原本也有些疑惑爲何高宗會召見阿弦,如今見平安,才寬心笑道:“父皇怎麼會召見女官?”說話間便走到高宗身邊,扶着在旁落座。
高宗轉頭看一眼太平,道:“怎麼,朕看一看大名鼎鼎的女官還要原因麼?”
太平嘟嘴道:“您早該器重女官了,我先前說了多少次她能耐,父皇只是沒聽見。這會兒怎麼開了竅呢?”說着又笑。
高宗看着太平爛漫的笑容,又瞧一眼旁邊阿弦垂眸沉穩似的模樣,兩下對比,心頭竟有些許微微地抽搐。
太平道:“不過父皇也別隻顧着說話,您該服藥了。”她拍拍手掌,外頭的宦官捧着藥碗巾帕等物魚貫而入伺候。
素日高宗服了藥,都要立即安歇,今日因召見阿弦,並無睡意,怎奈太平一再相勸。
高宗略微思忖,便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抽空跟女官相處,是不是?”
太平道:“這怎麼躲得過父皇的雙眼呢?求父皇成全。”
高宗聽到“成全”二字,一笑:“你雖然是好意,但實在太過頑皮,這又是在宮內,你且收斂些,不要鬧出事來,反而連累了人。”
太平吐舌道:“說的我跟惹禍精似的,父皇您就放心吧。”
高宗又看向阿弦,道:“你就先隨着公主去……改日,朕再傳你進宮說話。”
阿弦聽到“改日”,並不覺着歡喜,反而心頭一緊,只得遵旨。
等宦官扶着高宗入內歇息,太平迫不及待地拉起阿弦道:“走,到我宮裡去,我給你看新養的那隻獅子犬。”
阿弦被迫跟着她出了興慶殿,太平又緊走兩步,把宮人們遠遠拋開,才問道:“父皇召你做什麼?總不會是在說跟賢哥哥的事呢?”
心底一陣恍惚,昨日阿弦還懼怕皇帝會應承此事,但是一夜之間,已經翻天覆地。
舊的憂慮陡然消失,但新的問題卻更加重大的迎面而來。
“陛下並沒有提。”阿弦回答。
太平想了想,道:“那無緣無故召見你做什麼?難道是要先看一看合不合適麼?”
阿弦啞然。
高宗問她爲何叫“十八子”,阿弦便將當初老和尚給起這個名字的緣由說了。
既然提到了“擋災”的話,高宗便問起她身負異能之事,阿弦只得撿着些能跟他說的一一告知,高宗聽到她所見鬼怪,想來也覺可怖,忍不住面露關切之意。
但那種眼神,反而讓阿弦更加無法承受。
她早已習慣了皇家的冷酷漠然,如今見高宗露出這般表情,竟隱隱生懼。
且說太平將阿弦帶到自己宮中,喚了那一身雪白,長毛垂地的獅子犬,那狗兒只纔到人的小腿肚,頭頂一撮毛還繫着一顆珍珠,更顯得可愛無比。
太平獻寶似的把狗兒抱起給阿弦看,道:“你瞧,是不是比你的玄影還好看?”
那狗兒眼睛烏亮,看着如太平般天真爛漫。
阿弦笑道:“果然不錯。”
太平道:“那跟你換行不行?”
阿弦道:“殿下當着面這麼說,這狗兒會傷心的。”
太平倒是有情有義,忙抱緊那獅子犬勸慰:“我玩笑的,不會把你換走。”低頭在長毛上蹭了蹭,把它放在地上。
兩人坐了,宮人送茶酒果品,太平道:“昨兒在崔府裡,本想跟你好好聚一聚,誰知那兩個人看我看的甚嚴,加上賢哥哥他們早走,不由分說扯着我一塊兒回了宮,連跟你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幸好今日你又進宮來,這是不是老天爺都格外開恩?”
阿弦苦笑:“說來該算是陛下開恩?”
太平哈哈地笑了出聲,忽然眼珠轉動,便叫伺候的宮人退下。
待人都出殿,太平起身走到阿弦身旁,在她對面桌前坐了,神秘兮兮道:“昨兒你見着崔師傅了?”
阿弦道:“見着了,怎麼?”
太平期期艾艾道:“他對你……可怎麼樣?”
阿弦愣了楞,心底突然跳出了在書房裡的那一幕:“什麼怎麼樣……很、很好啊。”
太平歪頭打量阿弦。
阿弦假作無事:“公主這般看我是何意?”
“你可要小心些。”太平終於低低道,“我看母后的意思,是不會答應你們的。”
瞬間,阿弦有些艱於言語。
太平索性道:“本來我也不信表哥的話,但是那天晚上看着母后對你……”目光在阿弦額頭停了停,太平低低道:“才知道表哥沒騙我。”
阿弦不知太平所說的“表哥”是何人,猜測:“是……周國公?”
“當然不是,”太平詫異,“是尚書奉御,承嗣表哥。”
阿弦問道:“奉御對你說了什麼?”
太平笑道:“也沒什麼,就是表哥知道我跟你相熟,所以曾跟我私下裡說起來,原本表哥對你很有好感,但是……母后的的意思,卻是不喜歡你成親嫁人的,直接告誡了表哥,所以表哥很頹喪呢。”
***
這日阿弦出宮後,不敢立刻去見崔曄,只回了懷貞坊。
不多時,卻是袁恕己來見,卻並沒有細打聽阿弦入宮何爲,只道:“我的父母過了元宵,便要回鄉去了,我思忖十二日請兩席酒,你若是得閒便去。”
阿弦道:“我一定前往。”
袁恕己笑笑:“你近來卻似是長安城的紅人,只怕我漸漸地不敢來請了。”
“少卿。”阿弦皺眉。
袁恕己垂了垂眼皮,再擡頭時候,目光在她額頭的傷處停下:“小桓說,這是皇后傷的?”
阿弦並沒把實情告訴桓彥範,且傷了女官之事,武后應該也不會張揚出來,卻不知桓彥範怎地如此消息靈通。
阿弦硬着頭皮道:“是。”
袁恕己道:“皇后這樣器重你,等閒怎會傷及?是爲什麼?”
阿弦把心一橫:“皇后……知道了我跟阿叔的事。”
袁恕己微震:“她、不喜歡?”
阿弦點頭。
“不,一定不是這樣簡單的,”袁恕己默默地看了她半晌:“必是你說了什麼惹怒了皇后了。”
阿弦苦笑,心底轉念,傾身低聲:“陛下今日召我進宮……”
袁恕己本不想問此事,見她主動提起,便問:“怎麼?”
“陛下……可能懷疑我……懷疑我是……”阿弦含糊地說。
袁恕己卻已經明白,眉頭深鎖:“你莫非是說、陛下已知道你的身份?”
阿弦以眼神回答。
袁恕己雙眸圓睜,生生嚥了兩口唾液:“這怎麼可能?陛下從何得知的?”
阿弦抱臂:“現在看來,是從宮中之鬼的口中得知。”忽地阿弦又道:“不過,我去面見陛下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任何鬼魂。”
***
又過兩日,李治果然又傳阿弦進宮,這一次,卻問起了之前她跟着老朱頭生活的種種,點點滴滴。
皇帝如此“熱衷”召見女官,這種事,自然是不脛而走,傳的飛快。
其實武后在李治下口諭的那天已經知道了,但是武后的想法卻跟太平一樣,均都覺着李治如此,是爲了李賢而已。
這夜,武后棄了手頭公務,前來興慶殿。
特意讓御廚整治了高宗愛吃的菜色,武后陪飲了幾杯,當夜便歇在宮中。
武后本想詢問高宗傳阿弦進宮之事,正忖度着欲開口,高宗嘆道:“唉,十六年了,竟似是一轉眼的功夫。”
武后愕然:“什麼十六年了?”
高宗瞥着她:“朕是想,已跟皇后做了十六年的夫婦了。”
武后這才釋然,因咯咯笑道:“臣妾當陛下是要說什麼呢,怎麼忽然想起這個?”說着舉起手臂,親暱地搭在高宗的肩頸上,“可不是麼,臣妾還時不時地記起當初被冊封爲皇后的場景……”
毫無疑問,那是武后生平最大的轉折,也正是從那一刻起,她的命運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不同。
所以在說起此事的時候,武后沉溺回憶,眼中不由又透出了嚮往同歡喜交織之色。
高宗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但此時此刻他心底想到的卻並不是什麼皇后冊封大典。
“是啊,”高宗順着武后的口風,道:“朕也常常想起……那個孩子。”
“孩子?”武后笑容一斂。
“朕說的是安定公主……”高宗輕聲。
武后跟被蛇咬了一口般,驀地放開抱着高宗肩頸的雙手:“陛下,怎麼忽然提起……此事?”
高宗道:“朕只是突然覺着,如果那孩子沒有死的話……”
“但是她已經死了,”武后眼中掠過一絲惱色,玉手緊握成拳,“這會兒陛下說這些又是什麼意思?”
高宗見她慍怒,略微詫異:“朕只是覺着,那孩子若是沒死,她還活着……”
“陛下!”武后大怒起來,起身厲聲道,“那時候陛下是親自看過的,怎地又發這種無稽之談?”
她滿面怒色,眼神幾度變幻:“陛下爲何又提此事?難道……難道至今還想着要爲那兩個賤人翻案?”
大爲意外,高宗這才明白她在惱恨什麼,啞然之餘道:“皇后你誤會了,朕只是……忽然想起安定,如今她若還活着就也是十六歲了。”
武后擰眉,直直地盯着高宗,片刻面色才略有緩和。
重又落座,武后嘆道:“陛下,臣妾又何嘗不是每每想起此事便痛徹心扉,不然先前也不至於又特意在‘安定’之後加一個‘思’字……只可惜,那孩子命薄無福……”
高宗見她面帶哀傷之色,那一句話衝到了喉頭:“其實安定她真……”
武后卻不等他說完,便換了一副口吻:“所以,臣妾每次想到那孩子一次,就越發痛恨那兩個賤人百倍,就算殺了他們都無法解除我心頭之恨……”
她咬牙哼道:“陛下,不要再提此事了,這些腐朽之人且由她們去吧,大節下的何必又提起來掃興。”
高宗眉頭微蹙,緩緩地合了雙脣。
又過了半晌,武后心緒平復,轉怒爲喜,微笑問道:“是了陛下,關於賢兒……跟十八子的事……”
沉默過後,高宗道:“朕仔細想過了,十八子……還是不適合賢兒,此事姑且作罷。”
武后道:“陛下聖明。”又笑道:“先前陛下提議的時候,我就覺着此事不成,畢竟十八子的性情,很不適合當王妃……這幾日陛下召見過她兩次,只怕也是想看看她的品行、性情爲人吧?如今是不是已經瞧出來了?”
高宗看着她的笑容,面前這雙美麗鳳目的眼尾已生了細細的皺紋,除此之外,跟他先前見過的那澄澈的眸子幾乎如出一轍。
高宗閉上雙眼,嘆道:“嗯……是看的很明白。”
暗自感慨中,忽地武后又道:“對了,說起來,十八子雖不合適賢兒,但有個人倒是挺合適的。”
高宗緩緩擡眸:“你指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