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 高宗傳召數位朝臣,包括三省六部的幾位大人。
——這在本朝來說是有些罕見的, 因爲自從朝政大半都交給武后處理後,高宗便每日悠閒自在, 醇酒美人、修身養性而已。
他極少主動在上朝之外面見臣子, 甚至就算是臣子們有要事求見, 一再懇求進宮面聖,都會屢屢遭到皇帝的“避而不見”。
其實不僅是大臣們,連武后也不免驚動了。
高宗傳喚大臣,先前竟並未跟她商議過,對武后而言這也是個不同尋常的訊號。
但是事後,在武后旁敲側擊問起的時候, 高宗卻只輕描淡寫地說道:“倒也沒什麼, 正是年下,這些又多半是老臣,倒要見一見他們籠絡一下君臣之情。”
而據武后派人暗中調查, 果然也跟高宗所說沒什麼兩樣,只是在麟德殿內跟幾名臣子賞花吃茶,吟詩作賦, 多半閒聊家常而已,絲毫未曾涉及軍政大事。
但是武后所派之人卻忽略了一件事,——在高宗召見羣臣的間隙, 他單獨見了個人。
崔曄。
***
那時, 高宗召集幾位大臣們, 一起賞玩那據說來自域外的一盆金盞銀臺,又稱水仙。
當時在唐來說是極少見的花卉,生在水中,亭亭秀麗,在座的大臣們幾乎都未曾見過,圍繞周遭,嘖嘖讚歎。
高宗道:“朕知道愛卿們都是飽學之士,也不乏才高八斗詩情縱橫之能人,今日年歲正好,又得此佳惠,不如衆卿就以這水仙爲題,爲朕做一首應景的詩賦如何?”
衆位大臣雖覺意外,可見高宗興致如此高昂,連臉色也比平日的好,可見龍顏歡悅,龍體康泰,因此羣臣彼此甚是歡喜,忙都躬身領命。
高宗又命宦官將衆位大臣領開,一人守着一張桌子,準備了筆墨紙硯等,令他們靜靜尋思。
進宮的羣臣之中,崔曄也自在列,隨着宦官來到下手,正要提筆醞釀,卻見高宗貼身的內侍向着自己使了個眼色。
因這會兒羣臣都聚精會神地想自己的題目,好在高宗面前一展所長,因此均都不曾留意周遭,只默默苦思冥想。
崔曄悄然擱筆後退,隨着那宦官到了內殿,卻見高宗上座。
正欲行禮,高宗擡手道:“愛卿不必多禮,你上前來。”
崔曄走前幾步,躬身站定:“陛下傳召微臣,不知何事?”
高宗道:“並無大事,只不過朕格外惦念愛卿而已……對了,那夜宮中宴請,愛卿竟無故缺席,可是身體有礙?”
“回陛下,當夜是有一件急事,還請陛下恕罪。”
“哦……”高宗從太平口中得知那夜內情,也當然猜到他缺席何故,見他不說,也並不怪責,只道,“朕先前聽皇后屢屢說你得力,想你是士族大家出身,爲人品性自是不必多說了,崔家有你,也算是光耀門楣。”
“多謝陛下,臣實不敢當,只是爲陛下盡忠,爲我大唐竭力而已。”
高宗復笑了笑:“說的好。”
他端詳了崔曄半晌,才又緩慢開口:“愛卿的原配夫人已經去世多時,你正當盛年,怎地還不再另娶一房?”
崔曄啞然。
高宗笑道:“莫非是眼界過高?倒也不怪你,盧氏朕也是見過的,委實是個神仙中人。但……先前朕隱約聽說,有一位朝臣之女,有些類似盧氏,難道已經暗中選好了麼?”
崔曄搖頭道:“回陛下,並不曾。”
高宗挑眉,試探道:“雖然不曾,想必是心中有意了……不如……朕爲你們賜婚?”
“陛下,”崔曄拱手,頓了頓道:“陛下,臣心中已有所愛。”
高宗扶着椅背,略坐正了些:“哦?你……你心悅那人是……”
“回陛下,”崔曄溫聲而正色:“臣心悅那人,是戶部女官阿弦。”
內殿一瞬間的靜寂。
然後,高宗帶笑道:“愛卿可是玩笑話?十八子……她可跟盧氏有天差地遠之別。且她出身寒微,性情跳脫,所作所爲又驚世駭俗,同崔府簡直是格格不入,跟你的性情和品味也……”
高宗咳嗽了聲:“你又怎會看上她?”
崔曄道:“臣在跟阿弦相遇之時,也絕想不到會有如此一日。”深吸一口氣,崔曄道:“其實也曾有人如陛下這般問過我。”
“哦,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崔曄道:“陛下其實該問,是誰也如此問臣這個問題的。”
高宗意外:“是誰?”
“這人,”崔曄回答:“正是阿弦自己。”
高宗詫異:“哦?”
而崔曄回頭,他看了一眼沉靜無聲的前殿,終於沉聲道:“我想跟陛下……從羈縻州遇襲之時說起。”
***
是夜,武后陪着李治用了晚膳,因笑道:“陛下這幾日好興致,聽說賞玩水仙花的時候,從大臣們那裡得了幾首好詩,不知卻是誰的魁首第一?”
李治道:“有道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不過是陶冶怡情的東西罷了,若這也要爭出個第一第二,以後那些朝臣們只怕就忌憚玩了。”
武后笑道:“若是不分好次,那陛下就不怕他們以後隨意搪塞?”
李治道:“這倒是不至於,總不會有人會故意做出劣詩來自貶名頭的。”
武后眯起雙眸:“陛下倒是很清楚這些人的心思。”
“這也是人之常情罷了。”李治似心不在焉。
宮女奉茶上來,武后親手傳了,又笑問道:“對了,前日跟陛下說過的,有關承嗣親事的那宗,不知陛下想好了不曾?”
李治點頭:“朕也正想跟皇后說此事呢,朕覺着,承嗣跟十八子並不相稱。”
這答案突如其來,武后訝異,忙道:“陛下怎地如此說?但是臣妾覺着……”
高宗微笑道:“皇后不必着急,這十八子畢竟是皇后親自看中的女官,朕也是花了點心思去想的,承嗣麼……他是皇親,又才被皇后調回京不久,在這個時候,該給他配一個能助力他的世族大家的名媛淑女纔是。十八子出身卻有些微不足道了。”
這兩句話讓武后心頭忐忑,高宗如此說就是首肯了以後要重用武承嗣之意,但是……
武后道:“那十八子……”
李治道:“當然,因爲她是本朝頭一位女官,當然也不會委屈了她,朕想她的出身卑微,但卻如此有能爲,因此一定要給她配一個出身大家、極出色的人才妥當,這也足以讓天下百姓們知道,當女官是極有出息的。”
武后有些哭笑不得,高宗這些話,聽來竟似無懈可擊,同時她又隱約猜到了高宗的意圖:“陛下指的是……”
“朕覺着崔天官甚好,足配女官。皇后覺着呢?”高宗擡眸,淡定和藹地看着武后。
果然。
武后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唾沫:“崔曄?”
“正是崔曄。”
“陛下……怎地會想到他?”
“崔曄是朝中重臣,出身顯赫,且他的夫人之前正好亡故,”高宗娓娓說道,“且據朕所知,當初是十八子救了崔曄一命,兩個人倒也算是有些緣分。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齊美,相得益彰?”
“陛下這是……已經拿定主意了麼?”武后心驚。
“朕着實覺着他們兩人極爲相襯,當然,也要聽聽皇后的意思。”
兩個人目光相對,武后笑了兩聲:“十八子真是何德何能,竟屢屢讓陛下爲她操心不已。”
高宗眼神微變:“皇后莫非不同意麼?”
他的聲音有些暗沉下來,武后緩緩斂笑:“陛下如此熱心,臣妾怎麼敢反對呢?”
高宗才又一笑:“既然這樣,朕就放心了。朕從來不曾爲人做媒賜婚,倒也好趁此過過癮。”
武后嘴脣翕動,最終卻並沒有說什麼。
***
武后離開興慶殿後,並未就回含元殿,反去了太平公主的住處。
太平正在給那隻獅子犬梳理毛髮,見武后來到,忙跳起身見禮,才叫了聲“母后”,就發現武后的臉色不對。
此刻武后將周圍的宮女內侍驅散,因對太平道:“上次,我讓你去跟你父皇打聽……他兩次召見十八子都說了些什麼……”
在李治連續召見阿弦後,武后雖叫牛公公細細詢問過伺候的宮人,但仍未得詳細,因此就暗中唆使太平前往打聽。
太平見她提起此事,有些心虛:“我按照母后說的問過了,也都跟您說了的。”
武后走到她跟前兒,望着她道:“太平,不許欺瞞母后,你告訴母后,你是不是多嘴……又跟你父皇說什麼了?”
“我沒說什麼!”太平擺手,不敢同她對視。
“你還敢說謊!”武后面露惱色,“若不是你告訴了他十八子跟崔曄的事,他怎麼會想給這兩人賜婚?”
“什麼?父皇要給崔師傅跟小弦子賜婚?”太平又驚又喜,失聲叫了出來。
對上武后含惱的眼神,卻忙又低下頭去,不得已解釋道:“母后,我當時……當時是一時說漏了嘴,還是父皇逼問我我才說的,不是故意的。”
太平說着便去拉武后的袖子,撒嬌懇求。
武后垂眸看着小女孩兒,良久,才長長地嘆了口氣:“母后知道你喜歡十八子,但是……讓她嫁給你承嗣表哥不好麼?好歹還是自家人。”
“但是小弦子不喜歡錶哥呀,”太平回答。
“這世間哪裡有那許多情投意合,”武后皺皺眉,“如今讓我怎麼跟你承嗣表哥說去?”
太平低低道:“就照實說罷了,其實他也知道小弦子對他無心的……他應該心裡有數。”
武后啼笑皆非:“我真想不到,竟因爲你而壞事。”
太平吐吐舌:“母后,我以後再不敢了,您別生氣。”
武后見她扭來扭去,憨態可掬,可愛無匹,心頭不由一軟,“行了行了,又沒說要怪你,不要做出這可憐樣兒來。怪只怪……”
武后皺皺眉,並未說下去,眼中悄然掠過一絲冷意。
***
年後,朝堂上進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拔黜變動。
其中變化最大的自屬幾位武氏宗親,其他幾位不必贅述,其中尤以尚書奉御武承嗣最爲醒目。
從剛回朝時候的區區奉御,武承嗣被提拔爲從三品的秘書監,且又襲了周國公的爵位。真可謂是“一步登天”。
但只有武承嗣跟武后等少數幾人知道,之所以如此明目張膽地提拔武承嗣,一來是武后想要重用自己的侄兒,二來……卻也是因爲高宗授意,畢竟他做主把阿弦“虎口奪食”,所以有意在朝堂方面多補償一些給武承嗣。
這樣,勉強也算是皆大歡喜。
除了朝堂上的人事任命外,高宗還頒佈了一道旨意,這一則,卻是賜婚的旨意。
但是,這旨意卻偏偏並未送到該得的人手裡。
戶部侍郎許圉師疾步如飛,匆匆地進入含元殿,躬身遞上一封辭呈。
武后打開,飛快地瀏覽了一遍,勃然大怒。
“好大的膽子!”武后握拳,“她這真是有恃無恐了麼?”
一路小跑而來,對許侍郎而言並不輕鬆,許圉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娘娘,女官應該並不敢如此想,她突然辭官,一定是事出有因。”
武后道:“有什麼原因?我倒是想知道,是什麼縱容的她如此肆無忌憚?!”
許圉師聽到皇后發怒,正不知如何回答,武后喝道:“來人,派兵前去懷貞坊,將十八子的宅邸看押起來,所有人收監……”
許圉師忙道:“娘娘,方纔臣已經去看過,據說女官前夜遣散了所有人……”
武后語塞,臉色變得更難看了,哼道:“她倒是斬草除根,做的乾淨利落,只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跑到哪裡去?”
遂叫了丘神勣來,命即刻派兵嚴密追蹤。
丘神勣前腳才走開,門外有人道:“陛下駕到!”
武后詫異,當即起身相迎,卻見高宗快步自殿外而入,進門便目不斜視地喝道:“都退下!”
牛公公在內的所有內侍宦官都魚貫退了。
武后忖度其意:“陛下怎麼突然前來?”
其實她隱約猜到高宗來此多半是跟阿弦辭官有關,只不先說破。
果然,李治道:“朕聽說皇后先前派人出城?不知是想幹什麼?”
武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臣妾正要跟陛下稟報……陛下大概已聽說了,十八子竟棄官而逃。”
李治的臉色極爲難看:“棄官而逃?那皇后想如何處置?”
“臣妾已經派丘神勣帶人出京,務必找到十八子,”武后道:“臣妾原本是愛才之心,陛下更是對她關愛有加,還親自爲她賜婚,不料她竟如此不識擡舉,如此行爲已然是抗旨了,她若是肯安生回來……自當從輕發落,倘若……”
“難道皇后又要殺了她嗎?”高宗冷冷地問。
武后覺着高宗的態度很是古怪,不由也動了真氣:“陛下爲何這樣問臣妾,抗旨本已經是死罪,且還有棄官而去……臣妾如此處置難道有錯?陛下爲何竟是質問的口吻?”
“按律例而言皇后當然沒有錯,”高宗的眼圈發紅,幾乎是咬牙般說:“但是,她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如今竟無法避免又要再度死於皇后之手,到底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