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基跟阿弦兩人回到前廳, 高建正站在門口張望,見他們兩個來到, 才換上笑臉。
高建回頭看一眼裡屋, 對阿弦道:“不要理會那些人, 實在不知所謂的很,還是大官兒呢,簡直像是桐縣街巷裡的長舌婦。”
陳基笑道:“不用理會他們,都是一羣自以爲聰明其實奇笨無比、且又眼瞎的人。”
突然愣怔,——似乎類似的話……曾經有人這樣跟他說過。
高建聽他罵的痛快,便大笑了聲。忽然阿弦問道:“先前你說天官這兩日不在吏部,他在哪裡?”
高建眨了眨眼:“怎麼問我?想來該是在崔府裡吧。”
陳基也問道:“難道你都沒有見過他?”
“命數改變……可惜……”
“英年早逝……”
阿弦眼前像是飄着一層水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她後退一步,卻像是一腳踩在了泥沼裡, 整個人要往下墜。
陳基跟高建一左一右將她扶住,而周興也趕了出來, 正要問他們怎麼不入內、反在此攀談, 見阿弦臉似雪色,吃了一驚:“女官怎麼了?”
陳基皺着眉,想到方纔在後院所見一幕,他聽了高建的話尋去之時, 正阿弦猛回頭喝問周利貞, 此刻, 陳基當然不知她其實是在問鬼, 只是想到先前所見周利貞雙手染血的樣子,心生懷疑。
阿弦站住:“我……有些不舒服,周都事,改日請罪。”
揮揮手,阿弦轉身往外,她的雙腿仍有些脫力,跑了幾步,搖搖晃晃地有些不穩。
阿弦迷迷茫茫,拉了好幾次才把馬繮繩扯了起來。
當陳基出門之時,阿弦已飛馬去了。
***
孫思邈先前曾說過崔曄“十二少”。
所謂: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好、少惡。
七情六慾淡泊,纔是養生關鍵。
當時老神仙還拿了阿弦出來做反比,說她該多跟崔曄學習。
可是,孫老神仙又怎會知道,自從崔曄情繫阿弦後,這所謂的“十二少”,已經漸漸地有向“十二多”演變的趨勢。
阿弦未曾“近朱者赤”,崔曄反而“近墨者黑”。
如果是尋常之人還罷了,偏偏崔曄的身體是曾受過折磨的,本來就極爲透虛,仗着他自小根基極佳,且又是這樣淡泊寧靜的心性,所以尚能自控無礙。
但是……
當十二少變成了十二多,就好像正在重新打穩根基的房子忽然遇到了狂風暴雨,山搖地動。
當初借“神安氣海”四個字,將阿弦從黃泉之中帶回,此後種種謀劃奔波,直到昨夜夜雨中宮門之外的五內俱焚,以及回到懷貞坊兩人的一言不合。
像是繃得太緊的琴絃達到極限,所有的一切鬱結到了頂點。
康伯將崔曄帶回後,雖強行點了他的穴道,仍察覺他內息紊亂,氣息微弱。
偏孫老神仙不在長安,康伯無奈之下,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先前崔曄曾爲阿弦引見過的同爲戶部官員的崔知悌。
崔知悌爲崔氏同宗,又跟崔曄私交極好,當然義不容辭,只不過就算他金針渡世,舉世無雙,面對此刻的崔曄,仍有束手無策的悚懼之感。
但崔知悌雖無把握,卻也隱約瞧出了崔曄的症候並不僅僅只是藥石所能醫治的病症,再三思忖琢磨,崔知悌又爲康伯引薦了一個人,
這位並非別人,而是諫議大夫明崇儼。
明崇儼一能治人,二能差鬼,如果說除了孫思邈之外、能醫治崔曄的,只怕非此人莫屬。
崔知悌不愧爲當世名醫,眼光自也最爲準辣,明崇儼果然是最佳人選。
但是,明崇儼雖將崔曄從性命攸關之中救了回來,同時,卻也給了他一個預言。
也正是這個預言,像是把崔曄推入了黑暗冰冷的淵藪。
***
阿弦飛馬來到崔府。
崔府門口家人見了,忙來迎上,阿弦眼中卻一個人都看不見,只是望着前方進府的門。
她一躍而入,闖到了二門,正見崔升迎面而來,見了她,又驚又喜,急忙接住:“阿弦,你怎麼來了?!”
阿弦抓住他:“阿叔呢?”
崔升道:“他先前纔去了吏部……之前身子不好,百般勸他不要去了……”
話未說完,阿弦已轉身,重往外而去。崔升叫道:“等等!”
阿弦卻置若罔聞,身影頃刻消失眼前。
崔升深鎖眉頭,暗中忖度:“唉,我最近總是心驚肉跳,可千萬不要有事。”
因知道阿弦這一場來去如風,下人們一定會驚動,只怕內宅也知道了,崔升本是要出門的,一念至此,就先回去安撫盧夫人跟老太太。
其實崔升也不知道,如今崔曄其實並不在吏部。
六部的尚書大人,如工部尚書兼大將軍劉審禮,戶部尚書許圉師等,以及各位侍郎官,跟尚書令,右僕射,以及門下中書省的諫議大夫,中書舍人等朝中要員,正在商議應對吐蕃之法。
之前吐蕃攻佔了十八羈縻州,佔了安西都護府治所龜茲,軍事要塞的安西四鎮幾乎都被吐蕃侵佔大半。
高宗曾派了阿史那忠爲西域行軍大總管,薛仁貴爲邏娑道行軍大總管,出動五萬餘人欲一舉擊潰吐蕃,誰知行軍失利,反而損失了大批人馬輜重,唐被迫與吐蕃簽訂合約。
但吐蕃跟大唐之間的衝突仍是屢見不鮮,近來,因疏勒軍依附吐蕃,高宗震怒,有意再派兵劍指吐蕃。
一來是統軍人選,二來士兵調度,三是輜重佈置,所以三省六部的人今日齊聚,便是爲了此事而謀劃準備。
當然,因爲之前的那一場慘敗,朝中不少人是主張維持現狀的,這一場會議起初以爭執是戰還是和開始,最終還是擡出了高宗的旨意而一錘定音,不過,各部仍是各有難處,比如戶部先前因爲賑災等才略有些起色,如今又要往外掏銀子,許圉師十分頭疼。
至於在將帥人選上,盧國公程處嗣畢竟是程咬金之子,最看不起那些求和的軟骨頭,因氣不過,便起身道:“我雖不才,卻也不想當那苟安的縮頭烏龜,明日殿前請命,勢必要擊退吐蕃,馬革裹屍,不死不休。”
劉審禮心裡贊同程處嗣,一笑道:“哪裡輪得到你,老夫也要向陛下請命的,只要陛下準,老夫這把老骨頭,就算埋在安西四鎮,也不能讓吐蕃在我大唐面前再如此猖狂。”
突然,有個清朗的聲音道:“一味退讓只會讓吐蕃得寸進尺,且安西四鎮對我大唐來說至關緊要,不管付出何等代價,一定要收回。勝敗乃兵家常事,豈能因爲先前一戰之辱而裹足不前?以我淺見,卻更要發憤圖強一雪前恥。”
這人正是崔曄。
中書舍人秦桐見他們紛紛陳詞,不由冷哼道:“漂亮的話誰不會說?可是上一次是五萬人,這一次又要白填多少?你們或許可以不顧性命,死的那些無辜百姓呢?”
崔曄道:“覆巢之下無完卵,以吐蕃的野心,區區安西四鎮只怕難以饜足,若任由他們坐大,以後遭難的就不僅僅是安西四鎮的百姓。”
程處嗣也慨然道:“秦舍人還是住嘴吧,你可憐戰死的士兵,但戰死的士兵卻不這麼想,他們也是在保衛家園!”
秦舍人無言以對,崔曄卻又說道:“我先前去過羈縻州,對那裡的情形十分熟悉,雖然當不起統軍,也願意做個隨軍記事。”
大家齊齊看了過來,眼神各異。
許圉師小聲道:“天官,你下個月要成親了……”
崔曄眼神一暗,繼而垂眸。
就在這時,外間有人叫嚷:“不能進去!站住!”
衆人盡數驚詫,不知什麼人敢在這種肅穆機要的地方鬧事,剎那間所有目光都看向門口。
衆目睽睽之下,就見一道身影出現在門首。
***
自從賜婚的旨意一下,阿弦跟崔曄的相處多了很多忌諱,隨着婚期將至,阿弦也一直避免跟崔曄照面,省的更多流言蜚語。
但是這一次,卻全數推翻。
阿弦掃了一眼堂下坐着的衆位舉足輕重的官員們,無視衆人或驚詫或駭異或玩味的目光,她只看着一個人,並且向他走了過去。
崔曄突然有些坐不住。
方纔的侃侃而談沉着應對,似乎在阿弦出現的一瞬間都臨陣脫逃,連他也很想“臨陣脫逃”。
就在尚書令起身要詢問的時候,阿弦一把握住崔曄的手:“跟我出來。”
崔曄喉頭一動。
阿弦見他不動,俯身盯着他道:“隨便說兩句胡話就想把我糊弄過去?有本事把事情做的再機密些怎麼樣?你不讓人知道,能不能也別讓鬼知道!”
雙眼中雖是淚,看着卻像是兩團火。
崔曄的臉色轉白。
中書舍人秦桐看到這裡,好似抓到了找回方纔丟掉的面子的機會:“這是在幹什麼?當尚書省是什麼地方,當衆談情說愛,成何體統!”
阿弦回頭:“閉嘴。”
秦桐一震,惱羞成怒:“你、你竟敢如此對我說話?”
阿弦道:“不錯,我早已經不成體統了,現在更是什麼也做得出來!”
秦桐突然想起昨日聽說過的種種故事,總算懸崖勒馬,他轉頭看向別處,若有所思,彷彿當場失憶。
阿弦仍是緊握崔曄的手腕,她看向崔曄:“你跟不跟我走?”
現場鴉雀無聲。
衆位大人瞠目結舌,只有程處嗣,許圉師,魏玄同,劉審禮等知道根底的,暗笑地靜看好戲。
所有目光的聚焦之中,崔曄緩緩起身。
眼中淚光閃爍,阿弦卻瞭然地一笑,轉身拉着他出門去了。
剎那間,身後肅穆的堂中,似乎響起了無數眼珠子掉在地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