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公武承嗣滿面春風,不知正在跟旁邊的人說着什麼。
今日武承嗣進宮, 卻是因爲武后終於給他擇了一門極好的親事。
那女孩子便是大理寺卿鄭勇之女, 鄭勇爲人處世雖然頗爲中庸低調, 但他出身乃是滎陽鄭氏,其女又素有品貌雙全的美名,倒是符合了當初高宗建議給他找個高門出身女子的本意。
先前武后把此事跟武承嗣說明,——雖然武承嗣心裡最想娶的並不是這位小姐, 但是誰叫對手太強大, 退而求其次, 倒也不錯。
武后見他很溫順的答應,心裡也格外喜歡,便又嘉勉了幾句,叫他去向高宗謝恩。
武承嗣在高宗寢殿謝恩退出, 正聽身邊的人說起那滎陽鄭家如何如何了得, 蕭子綺又道:“聽說崔府的二公子,也跟鄭氏的女孩子結了親。以後這崔家跟殿下是不是就有了連襟之誼?”
武承嗣哈哈一笑。
正說着, 就見阿弦跟崔曄站在前方。
武承嗣看見阿弦, 心裡還感慨着, 雙腳已經帶着他身不由己走到跟前兒:“聽說女官跟天官先前也在宮內,我還遺憾沒見着呢,好歹沒有錯過。怎麼,今日是爲了什麼事, 兩個一塊兒進宮來了?”
武承嗣笑着, 飛快瞥了瞥崔曄, 就又笑吟吟地看向阿弦去了。
阿弦卻顧不上回答他,只是看着武承嗣身邊的那人。
她不像是崔曄般涵養功夫到家,兩隻眼睛裡透出驚怒跟一絲駭然。
就算知道蕭子綺對武后懷恨難解,也知道他大膽回到長安,但是……進宮?這在阿弦看來,簡直是自尋死路的做法,蕭子綺就算再喪心病狂,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事,而且還是如此正大光明大搖大擺的。
蕭子綺的笑容,就像是冬日裡的陽光,雖然看着金燦燦的,卻叫人察覺不到一絲暖,反而寒意凜然。
他不等阿弦跟崔曄開口,就先道:“見過女官,天官。”
阿弦冷冷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蕭子綺面不改色道:“是隨着殿下進宮來着。”
武承嗣在旁“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似乎別有意味,引得阿弦側目,不知道他怎麼了。
武承嗣笑道:“我還以爲吳先生你說謊,原來竟是真的。”
阿弦道:“周國公在說什麼?”
武承嗣道:“吳先生曾跟我提到過他認得你,我還當他亂講的不信呢,這會兒纔信了。”
阿弦皺眉看想蕭子綺,嘴裡卻是問武承嗣:“是嗎?不知道這位吳先生,是怎麼提到我們認得的情形的?”
蕭子綺淡然笑道:“當然是實話實說了,我同周國公提起,是之前在女官南下的時候,有一日歇在我的莊子裡。”
阿弦倒吸一口涼氣,這人果然是膽大包天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蕭子綺笑道:“其實……我還以爲女官會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了呢。”
阿弦聽見自己咬牙的聲音:“先生所做的那些事,驚世駭俗,令人忘了也難。不過我想不到,你居然會來長安,還……”
她的目光一動,掠過蕭子綺看向他身後的大明宮。
蕭子綺當然明白她指的是什麼:“這長安城裡好歹也有幾個舊日的相識。”看一眼崔曄,蕭子綺又笑對阿弦道:“我想他們想的寢食難安,到底要親自回來看一看才安心。”
同樣一句話對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效果。
在阿弦聽來這簡直是極爲陰森而□□的威脅預言,但是在武承嗣看來,卻像是舊友重逢敘舊寒暄那麼簡單親切。
武承嗣笑道:“先生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多情之人呀,怪不得表兄那麼推崇你,在信中百般要我重用你,萬萬不能虧待。”
阿弦問:“表兄?”
“就是我三思表哥,”武承嗣對阿弦向來是十萬分耐心:“吳先生原本是表兄的心腹,甚是珍愛的,表兄想給他謀個長安的差事,就讓他來找我了。”
武承嗣雖然生得不算出色,但是生平最喜歡長相俊美的人,如果又美又聰明就更好了,就如阿弦一樣。
恰好武三思“推介”了蕭子綺。
蕭子綺原本是那樣的出身,論起才學不輸於崔曄,談吐風雅,相貌又上佳,幾乎令武承嗣“一見傾心”。
其實就算沒有武三思的親筆信,武承嗣也一定會“喜歡”上這樣出色的人物。
無愁山莊裡,蕭子綺原本是想讓貓兒啃食了武三思的,當時阿弦自顧不暇,且也懶得理會武三思,因此竟不知他的死活,只是後來聽說武后有意再調他回長安……才知道他居然不知怎麼死裡逃生。
可是,蕭子綺明明曾想虐殺武三思,以武三思的爲人,怎麼可能會容許蕭子綺無礙,且還助他接近武承嗣呢?
這會兒蕭子綺大言不慚地笑道:“我只不過會些沒什麼用處的風花雪月,承蒙殿下看得起罷了。”
武承嗣卻振振有辭道:“如果說四書五經是得辛苦研讀才能領會的,那風花雪月恰是需要天賦,是世間最難學會的藝能,世間大部分俗物,終其一生只怕也不懂‘風花雪月’四字到底是何意。”
蕭子綺禁不住讚歎:“殿下這話,振聾發聵,細想來竟大有道理。”
阿弦在旁,有一種如魔似幻之感。
看着兩人此刻談笑風生的樣子,阿弦心想:如果現在在無愁山莊,武承嗣只怕也是極豪華貓食的一種了。
又因爲知道蕭子綺的底細,所以不管他笑得如何優雅脫俗,阿弦眼前卻只有無愁山莊裡殞命的那些無辜冤魂的慘狀。不管他看着武承嗣的眼神如何喜歡跟“和藹”,對阿弦來說,這種眼神,就像是捕食者看着獵物,關愛地打量着究竟該從哪個地方下嘴最爲恰當。
正在此刻,身邊一直默不做聲的崔曄道:“阿弦,咱們該走了。”
阿弦一愣,崔曄又向着武承嗣行了一禮:“殿下,改日得閒再敘。”
這畢竟是在宮門前,不知不覺說了這麼久,武承嗣後知後覺,雖捨不得,卻仍打着哈哈,同兩人告辭。
在目送兩人離開後,武承嗣禁不住抱怨道:“這天官可真是霸道,才說了幾句話,就忙着帶人走了。”
蕭子綺別有意味:“是啊,真想不到他是這樣的人。”
兩人身旁另一名隨從道:“之前聽街頭巷尾傳說,天官想悔婚,怎麼今日竟看不出一點異樣?難道都是胡說的?”
武承嗣嗤之以鼻:“那當然是瞎說八道,所以我早跟你們說過那些流言不可信,小弦子是他好不容易跟我手裡搶了過去的,萬萬沒有再鬆手的道理。”
那隨從暗笑,心想:“那當初聽到兩人婚事告吹的流言之後,高興的手舞足蹈的人卻不知道是哪個。”
蕭子綺道:“其實我近來還聽到另一個傳說。”
武承嗣似乎把方纔駁斥流言的那句話忘了,立即詢問是什麼傳說。
蕭子綺道:“我聽人說,天官因爲先前在羈縻州受傷太重,身子虛弱不支,只怕壽命不長。”
武承嗣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意思?”
蕭子綺笑道:“這個意思是,天官如果不想女官很快成爲寡婦,最好就不要跟她成親,除非是有意要害她。”
武承嗣張着嘴,不知是駭然還是竊喜。
這會兒周國公心裡很是猶豫,一方面不想阿弦當寡婦,另一方面,如果真的當了寡婦,或許自己仍有了機會,因此心裡不由左右爲難。
***
阿弦同崔曄乘車往回,路上,阿弦道:“我想,把此事告訴皇后,阿叔覺得怎麼樣?”
崔曄道:“你想把蕭子綺在無愁莊所作所爲告訴?”
阿弦點頭。
崔曄道:“告訴皇后讓皇后提早提防也好,只不過對付蕭氏族人,皇后要提防的最好方式……”
阿弦道:“怎麼?”
崔曄不言語,只是回看着她,而阿弦也不必再等他的答案,眼前就出現蕭淑妃王皇后的慘狀。
如果把此事告訴武后,不管此事何等的離奇,只要跟“蕭氏”有關,武后一定不會等閒視之。
而已她的手段,會怎麼處置蕭子綺隱約可想而知,即刻處死只怕是最輕易的懲罰方式。
甚至……對於已經大部分被流放在嶺南且改了本姓的蕭氏族人而言,皇后一怒之下到底會做出什麼來,叫人無法揣測。
阿弦道:“阿叔認爲我該怎麼辦?”
崔曄道:“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會給你一個交代麼?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
蕭子綺的身世跟遭遇固然叫人同情,但是他在無愁山莊大開修羅之門,殘奪了那許多人的性命,卻並不是能說翻開就翻開的,何況他對武后的仇怒之心不休,如今更能出入宮門,着實叫人憂慮。
但阿弦又不想因爲自己一句話,讓那更多無辜的人再流血喪命。
有了崔曄的允諾,終於讓她可以暫時將此事拋在腦後。
***
六月初,是袁恕己的生辰,一干相識的客人都來道賀。
上回袁恕己當街攔崔曄轎子,卻“被迫”目睹了那樣一幕。
他雖然臨去扔了話給崔曄,但此後到底沒有再見崔曄跟阿弦的“勇氣”,就算不見面,還總淡忘不了那情形……
直到今日,阿弦自投羅網。
跟袁恕己一起想探聽真相的是桓彥範。
因袁恕己正招呼客人,桓彥範拉着阿弦問道:“先前天官跟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天官已向娘娘求了退婚,像是要大鬧一場的樣子,怎麼忽然又風平浪靜起來?”
阿弦笑道:“沒有的事,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無稽之談。”
桓彥範啐了聲:“你能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了我嗎?”
阿弦道:“既然瞞不住,你怎麼還來問我呢?”
桓彥範吃了個啞巴虧,發狠道:“你不說我也知道,聽說你那日闖入了尚書省,也不顧各位大臣正在討論正事,就把天官搶了出去,一定是跟這個有關對麼?你可真敢做,那可是尚書省……”
阿弦笑:“我喜歡,又怎麼樣?”氣定神閒地吃茶。
桓彥範看着她,嘖嘖讚歎:“連強搶夫男的事也能幹的出來,小弦子實在是女中豪傑。”他舉手連連作揖:“小人佩服佩服。”
阿弦忍不住笑道:“你可不用怕,我也是極挑剔的,什麼人都搶。”
桓彥範撫胸道:“那我就放心了。”
阿弦橫肘懟了他一下。
兩人坐着閒話片刻,袁恕己回來,一眼看見阿弦,眼前無師自通又冒出那一幕,臉上隱約發熱。
沒見面的時候,有千萬想問的,這會兒一窘迫,什麼話都沒了。袁恕己只得繃着臉裝作若無其事狀道:“你們且坐,我忙得很,待會兒再回來招呼。”
待他去後,桓彥範方道:“那天我告訴少卿天官想悔婚,本是去找你的,在街上遇見天官轎子,他氣沖沖去掀轎簾要興師問罪,好像從那時候起就不對了,也不知是怎麼樣?”
阿弦咳嗽道:“是啊,怎麼樣?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在那裡。”
桓彥範狐疑地斜睨她。
阿弦覺着自己的臉皮越來越厚,連謊話都說的這樣得心應手。
正說着,高建也來到了,便跟阿弦湊在一塊兒,桓彥範知道他們是鄉黨,又看高建生得黑胖,言語直拙,帶着有趣的豳州鄉音,便有意逗他說話,又跟着學。
阿弦因他終於不再追着自己詢問,略鬆了口氣,便擡頭四處打量。
正廳門外間又有客人來,袁恕己上前迎着,那客人不知帶了一樣什麼禮物,雙手奉上,袁恕己舉手接過。
就在阿弦盯着這一幕看的時候,眼前卻又起了奇異的變化,雖然還是袁恕己站在門口迎客,雖然仍是客人獻禮,但這客人已經變了。
在袁恕己對面站着的,赫然正是周利貞。
周利貞含笑上前,拱手作揖後,又從旁邊小廝手中接過一個匣子,略微躬身呈獻給袁恕己。
袁恕己挑眉:“禮物?周都事也太客氣了。”
“不過是個心意而已。”周利貞的身子躬的越發低下去。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袁恕己雖對此人絲毫好感都無,但見對方如此,且今日有事大好日子,只得道:“不必多禮。既然如此,我……”
正想說“卻之不恭”,周利貞突然一擡手。
他的手底,不知何時已經握了一把極薄而鋒利的柳葉刀,遽然從下往上一挑!
兩人站的本就極近,周利貞的手又躲在錦匣下面,袁恕己且毫無防範,如此一來,頓時血濺當場。
***
在周利貞突然發難的時候,阿弦猛然往後一傾身子,幾乎跌了回去。
匕首森然嗜血的煞氣撲面而來,瞬間叫她臉色慘白。
旁邊桓彥範正跟高建打聽豳州的趣事,卻見阿弦悶哼一聲往後倒身,桓彥範吃驚,忙將她扶住:“怎麼了?”
阿弦驚魂未定,忙摸一摸自己的腹部到胸口,以及頸間。
桓彥範看着她摸索的動作,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高建卻經驗豐富,立刻問道:“臉色奇差,是不是又看到那些東西了?”
阿弦嚥了幾口唾沫,顧不上理會兩人,目光慌亂地往外逡巡。
眼前場景鮮明,是袁恕己在接來的客人,他把客人送的禮物交給旁邊的婢女,然後又接迎下一位,有條不紊,從容不迫。
沒有那刀光血影、飛來橫禍。
突然桓彥範在耳畔低低笑道:“究竟怎麼?你這樣呆看着少卿,若給天官知道了可不妙。”
阿弦道:“少卿今日請了周興……跟周利貞嗎?”
桓彥範道:“我不知,但據我猜測應該不會。他跟周都事並無什麼交際,至於周利貞只是一名小小仵作……”
還未說完,阿弦起身往門口走去。她出了門,抽了個空子拉住袁恕己,低低問道:“你請了周利貞或者周興麼?”
袁恕己早發現她走了出來,聽是問這個,心思略定:“沒有,我請他們做什麼。”
隨口回答完畢,忽又覺着不對,便轉回頭看阿弦:“怎麼這麼問?”
阿弦想到上次夜闖皇宮的舊事,生生把方纔預見的那一幕壓下,只道:“沒什麼,沒請就好。”
眼見客人們都到齊了,廳內參差不齊地坐了許多人,大理寺的同僚們外,還有刑部的相識,比如崔升等,兵部的幾位,還有一班有些特殊的,是他未來岳父趙監察家裡的人。
正要招呼衆人入席就坐,忽然家奴道:“尚書都事府裡來人了。”
袁恕己愕然止步,回頭看時,果然看見一道再熟悉不過、卻叫人一看就憎惡上心頭的身影。
與此同時,阿弦在廳內也看見了這一幕,當看見此人來到的時候,阿弦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旁邊桓彥範試圖拉她落座,阿弦卻反而撇開他的手往外走來。
桓彥範這才發現,外間跟袁恕己對面而立的來者,竟然正是尚書都事周興之子周利貞。
周利貞帶着恰到好處的笑容走上前,他的身後一名是從手中託着個錦匣兒,周利貞接了過來,雙手奉上,口中說道:“家父知道今日少卿的生辰日,特叫我送禮物來給少卿。”
袁恕己皺眉:“禮物?”
阿弦在旁盯着這一幕,雙目圓睜。
先前得袁恕己回答,本以爲周利貞不來,自己所見的一定只是臆想不會發生,但是……
周利貞笑笑:“沒什麼特別,不過是個心意罷了,您請過目。”他望着袁恕己,低頭要將匣子打開。
阿弦胸口起伏,眼睜睜地看着袁恕己仔細打量匣子,而周利貞捧着匣子的手卻在慢慢地往匣子下面探去,就像是一條悄無聲息的毒蛇,蜿蜒地逼近。
方纔所見將清晰地出現,身體好像被恐懼所佔據,隱隱地有些戰慄。
這瞬間,就像是生跟死的對決,又像是那夜她無法拿武后的命做賭所以選擇進宮一樣,阿弦顧不得再遲疑,她迅速閃身上前,伸手攔住袁恕己。
將袁恕己用力往後一攬,同時阿弦一腳踢出,狠狠地踹向周利貞。
少年被一腳踹中胸腹,往後倒飛出去,把身後的兩名客人都撞的踉蹌倒地,而周利貞手中的匣子落地,露出裡面一個潔白無瑕的羊脂白玉手環,因爲匣子滾落也隨着掉在地上。
在場的所有人,屋內屋外,無數雙眼睛呆呆愣愣地瞪着現在這一幕,直着的脖頸,睜大的雙眼,像是發現了自己的活動領地被莫名闖入的豳州特產呆狍子。
因大家都不大認識周利貞,又不知到底發生什麼,只看見阿弦一言不合動手傷人。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阿弦也看清楚了:周利貞的手中並沒有什麼匕首。
她無法相信自己居然又出了錯,當即上前,急忙去搜他的雙手,袖底,又在腰間探摸。
渾然忘卻了周圍還有無數雙眼睛盯着。
忽然手腕被握住,原來是桓彥範過來,低聲道:“你幹什麼?”
阿弦道:“他……”目光一轉看向地上的錦匣。
袁恕己一直看到現在,順着她目光一瞧,到底是從桐縣就配合無間的,袁恕己知道她如此反常必定有異,當即走過去將匣子拿起來。
那玉手環已經跌裂了一道暗痕,他將匣子上下左右也打量了一遍,並沒有什麼異樣。
這會兒周利貞被袁府的小廝扶住,他捂着腹部,臉色雪白,苦笑道:“我哪裡做錯了什麼,招惹了女官不快?我致歉就是了。”
阿弦緊閉雙脣,無法解釋。
袁恕己則笑道:“既然風平浪靜,那麼就請各位入席,大家痛飲就是了。”又對周利貞道:“抱歉的很。”
周利貞道:“無妨,別壞了少卿的好日子就是,我且告辭了。”
袁恕己點頭,命僕人相送。
廳內衆人各自定神,重又舉杯慶賀。
剎那間,仍舊歌舞昇平其樂融融。
但是就算沒有人刻意去打量阿弦,阿弦仍是覺着自己犯了可笑的謬錯,全程窘然,缺言少語,心裡恨不得這事沒發生過、衆人也都不記得。
但又偏偏知道,這件事自然是才發生的,且很快就會更多關於女魔頭的流言蜚語問世,不知這一次又是什麼版本而已。
事後,阿弦見了崔曄,總算能說起此事來,回想那時候的場景,對周圍圍觀衆人而言,她只怕是瘋了似的行徑。
阿弦自責:“當時就像是中邪般,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就是覺着一切都不對……幸而少卿不是外人。他從不會怪罪。不過我心裡也過意不去就是了。”
崔曄道:“你也是爲了他安危着想,他高興還來不及,又不是真是個心胸狹窄之人。”
阿弦抓抓頭:“但是我到底是怎麼了?先前的夢不作數了,這一次所見的,又是假的,雖然這假的倒也並非不好。阿叔,我有些怕。”
崔曄將她抱住:“再過兩日婚期,以後……就是我寸步不離地陪着阿弦,你怕什麼?”
阿弦一愣,笑道:“我怕你寸步不離啊。”忽然想到上次尚書省裡聽來的話,擔憂道:“你不會想去羈縻州吧?”
崔曄道:“那時候是因爲怕總是見到你會忍不住,所以纔想及早離開的,其實不必我去,二聖早有了更合適的人選。”
阿弦這才舒了口氣,崔曄抱緊了她,嗅着她身上的淡香:“以後該叫你什麼?阿弦,娘子……夫人?”
阿弦忍不住笑了出聲,將頭在他懷裡亂拱。
斗轉星移,日月如梭,大婚之日疏忽來到。
阿弦也提早六日前休班,不過就算休班在家,她也並沒什麼事操心忙碌,因爲自有人幫她把事情都接了過去。
崔府,盧府,以及一個從來能幹的虞娘子,將所有要用之物、要派之人等等,盡數準備的妥妥當當,阿弦只要聽從虞娘子的吩咐行事就是了,閒暇只是逗逗小黑貓跟玄影,因爲這件大喜之事將臨,所有的雜事、要事,都先往後推遲,竟是比任何時候更覺着輕鬆自在。
除了崔府跟盧府的人忙碌外,另外也因這親事而忙碌不已暗中焦心的,卻是高宗李治。
雖然天下人不知道,但高宗畢竟心知肚明,那是自己的女兒……又是第一個要出嫁的女孩兒,高宗極想要把這婚事辦的天下轟動纔好,跟武后提了一次,被武后笑了幾句。
但武后笑歸笑,卻並沒有就不管此事,也特意交代了宮內的六司,幫忙置辦些女官需要的婚典之物,宮中典司所做,都是御用之物,平常只有極得寵或者建功的大臣纔會得的,表面看來是二聖對女官的寵幸,實際上,也算是爲人父母的一點心意。
高宗仍覺着不足,暗中叫心腹送了六個箱籠到懷貞坊,卻都是些金銀,玉器,綾羅綢緞,並一些珍奇的古玩之類,——當作阿弦的嫁妝。
倒是解了虞娘子燃眉之急,她總覺得嫁到崔府那樣的大宅子,沒有些相應的嫁妝,多少會被人看低些,如今有了這幾隻箱籠便好辦多了。
箱子雖不多,但虞娘子在權貴之家長大,一看那些金銀器,古玩都是稀世之寶,這樣的東西隨便一件,少到數萬,多至百萬銀兩不等,何況有的根本是有市無價。
阿弦倒是試圖辭過,卻給高宗笑着勸止。
箱籠做嫁妝的事雖做的低調,宮內六司幫女官置辦婚用之物這件卻很快也被傳揚的天下皆知。
二聖都如此關心這門親事,朝野自然更加轟動,朝野轟動矚目,主持操辦的崔府,盧府,以及阿弦這邊的虞娘子,更是半點馬虎不得,越是臨近婚期,虞娘子越是睡不着,一天至多隻睡一個時辰左右,緊鑼密鼓盡心竭力地籌備指揮佈置一切,忙的分/身乏術。
阿弦本躲清閒,可見滿院子的人都如陀螺般,暗自咋舌,對她來說,最難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被虞娘子催着去換女裝,試婚服,衆人的緊張也感染了阿弦,隨着日期漸近,她竟又有些畏怕之意。
只是想不到,讓她畏怕的不僅僅是現在所感知的一切而已。
這一日,天還未亮,早起的蟬就迫不及待地在樹梢上開始了一天漫長的吟唱。
但是讓蟬覺着氣憤的是,這家裡的人竟像是徹夜不眠,燈火點了一夜,而且,還搶在她開唱之前就喧鬧的很,嚇得她開唱的第一聲都是顫的。
崔府的新房,是盧夫人先前新選出來佈置妥當的,事先還找了風水先生來看過,斷定是個有利夫妻和睦、多子多孫的極佳之位。
當夜幕降臨,新娘的轎子停在門口,盧夫人自覺連日來的種種操勞帶來的那輕微倦累都不翼而飛。
等請了新婦,走了紅毯,跨了火盆,射了三箭後……盧夫人喜極而泣。
崔老夫人笑逐顏開,卻發現崔曄在射箭的時候手有些微微發抖,她老人心細,又體貼孫兒,知道他先前還病過一場,且今日已太過勞累……生恐耽擱了洞房,於是便叫了司儀,直接順勢叫他們自入洞房了。
桓彥範本想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不便錯過,至少……要偷聽個牆角之類,不料崔升早看出他的意思,便專門攔住他不肯放開。
桓彥範笑道:“我又不去棒打鴛鴦,聽一聽又有什麼妨礙?”
崔升道:“誰知道你會聽見什麼,你那嘴長,只怕又說出去。”
桓彥範故意道:“你怎麼只顧攔着我,你看看……少卿早過去了!”
崔升信以爲真,驚的回頭。
桓彥範哈哈一笑,撒腿就跑,崔升這纔看見袁恕己正在窗邊不知若有所思地在看什麼,自己竟是上當了。
新房之中。
喜娘們才攙扶阿弦落座,阿弦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要掀開蓋頭,兩個人忙按住她的手道:“不能動,得由新郎官挑開。”
阿弦忙催促:“阿叔,快快!”
侍陪的虞娘子忙咳嗽,臉不覺紅了。
兩個喜娘跟周圍的丫鬟們都失笑,崔曄眼底含笑,可打量着面前身着女裝喜服的阿弦,卻幾乎不捨得動一絲一毫,只盼這會兒的時間過的慢一些,再慢一些,可以讓他把所有細細微微的,都看在眼中,牢記心裡。
這一刻,他是身心都俱得安泰,愜意的無法言說的,就像是終於找到了自己身體裡缺失的另一半,又或是靈魂終於得到了天上地下跟他契合匹配的那個。
一念至此,手幾乎都有些抖,他深深呼吸,將面前的蓋頭掀開。
底下,阿弦的臉被扇面遮住。
她的扇子本不能隨意撤去,但是在崔曄挑開蓋頭的時候她已經按捺不住,便把扇子往下,當看見他就在面前的時候,阿弦睜大的明眸裡多了些笑意,她喜歡地垂眸,半是忐忑,半是不好意思。
旁邊喜娘們頓時又大聲鼓譟。虞娘子握住她的手把扇子往上擡了擡……欲蓋彌彰。
崔曄擡手輕輕制止。
他的面前,是一張薄施脂粉、卻已明豔傾絕的臉。
崔曄靜靜地端詳面前的阿弦,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幫阿弦修過面了,眉形略有改變,不再似是先前那樣帶些少年氣的樣子,反透出了幾分溫柔的婉約,倒像是要做“人婦”的模樣了。
眉心貼着金箔描紅木蘭鈿,兩頰用胭脂點了面靨,並沒有其他樣子,只是圓圓兩點,同那骨碌碌亂轉的晶瑩雙眸遙相呼應,又多添透了幾分靈動的狡黠。
她的櫻脣本就極好看了,如今也只塗了一點紅,卻更像是一顆櫻桃綻,又像是特意標出了一個標記,要引人去品嚐。
他站在跟前,有些恍然失神。
外間的鼓樂遙遙傳來,房間中的喜娘似乎還在說着什麼,又有人送了些杯盤碗盞上來,讓他照着規矩去做,崔曄本是知道該怎麼做的,但是這一刻,卻全都忘了,只能任憑她們指引,按部就班地行結髮禮,吃合巹酒。
每一步他都做的緩慢而認真,像是在做什麼極嚴肅的事,一定要做的最好。
阿弦本有些赧顏,當崔曄勾着她的手,眼神細密綿長地看着她,將杯中酒緩緩一飲而盡的時候,阿弦突然有些觸動,她望着崔曄,也將酒盡數喝了。
喜娘們正要督促再坐牀等事宜,外間老夫人派了嬤嬤來,低低同她們說了幾句,衆人便都行了禮,魚貫退出了新房,虞娘子走了幾步,回頭看一眼阿弦,微微一笑,也跟着出去了。
房門關了起來。
這個房間終於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天下。
不需要做什麼需要做什麼,全憑掌握。
阿弦歪頭看了眼崔曄,見他仍是那樣靜靜默默地望着自己,阿弦不由莞爾:“怎麼還看?”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妝容,舉手在腮邊的胭脂點上揉了揉,嫌棄說道:“像是臺上唱戲的,是不是很難看。”
“不,是最好看的。”崔曄握着她的手,拉到脣邊,先是輕輕地親了下,又略用力親了兩下。
阿弦試圖縮手,笑道:“你餓了麼……”
“嗯……”他低低迴答,緩緩傾身過來。
“幹什麼?”阿弦睜大雙眼,其實知道他想幹什麼……這雙靠近的眼睛裡正透出她熟悉而隱隱害怕的熾熱光芒。
“阿弦知道。”他低低迴答。
“我不知道。”阿弦的臉色變得比胭脂還紅,堅決不肯承認。
“沒關係,”他攬住她往後傾的肩,脣擦着她的臉頰滑到頸間:“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