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見李賢。
原本按理說, 崔曄跟李賢的關係很是親近, 之前崔府有什麼場合,但凡李賢在長安,都會前往, 通常還會跟太平一起, 且就算李賢不在長安, 以太平的性子,也常常自己跑去府中湊熱鬧。何況如今兩人都知道了阿弦的身份, 更似“親上加親”了,就算是高宗跟武后礙於身份無法參與, 他們兩人本也一定會到的。
但是……這一次崔曄跟阿弦婚典, 太平跟李賢雙雙缺席, 李賢只是命雍王府的人送了賀禮。
阿弦拱手:“雍王殿下。”
前方太子府門口,有人瞧見了這邊的情形,大概是看見李賢來到, 便紛紛地前來迎接。
李賢翻身下馬。
在那些人來到跟前之前, 李賢看着阿弦道:“失陪了。”
阿弦側身相讓, 恭送他離開。
一堆人迎上來,簇擁着李賢往府中去了。
阿弦目送李賢離開的身影,他在進府的時候腳步頓了頓, 彷彿要回過頭來看一眼, 卻最終不曾。
***
太子李弘的喪禮辦完之後, 高宗降旨, 冊立雍王李賢爲皇太子, 留守京城監國。
冊立太子這個消息並不讓人意外,甚至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意料之中而已。
畢竟李弘的身體不好衆人皆知,後來這段時候纏綿病榻,已經很少出頭露面,早在那時候起,朝野就有猜測,當時還是沛王的李賢極有可能會成爲太子。
只是沒想到,高宗還會令李賢留在長安行監國之職。
一瞬間,朝野議論紛紛,也有許多人暗中快慰,畢竟先前高宗不理朝政,讓武后代替處理,如今肯命李賢監國,也就是有意要扶持太子的意思,所以這自然讓許多早就看不慣武后行事的大臣們暗暗地歡呼雀躍。
暗自高興的卻還有一個太平公主,太平正愁自己可說話的人日漸少了,心裡憂悶與日俱增,又不敢跟武后透露分毫。如今李賢留守長安,他向來跟太平最親,太平的高興可想而知。
這日,太平公主來到東宮。
正李賢同東宮屬官房先恭,韋承慶等議事,主要所論的是兩件,一是近來百官關注的跟吐蕃之戰,二卻是先前坊間出現的兇殺事件。
前一件事倒也罷了,因爲之前三省六部的主要朝官都已經商議過,除了個別異樣聲音,多半都主戰,如今只在兵員的調動,輜重糧草準備,以及主帥的決策上尚有商榷。
至於第二件案子,原本提不到太子的面前,只不過因爲影響有些太過惡劣,畢竟發生的時機微妙,正是在太子李弘逝世,李賢被冊立爲太子的時機,且一連發生了兩件,手段又格外的令人髮指,所以引得城中流言紛紛,人心惶然,若不盡快將兇手緝拿歸案,或者再連續發生其他案件,坊間議論只怕無法控制,對剛剛接手的監國太子而言,當然不妙。
太平聽他們在說正事,本不想打擾,只是悄悄地聽了一耳朵,誰知隱約聽到“斬斷四肢,剖開肚子,五臟等都被……”
太平臉色立變,後退兩步,問身旁的宮女道:“他們在說什麼?”
那兇殺案極爲可怖,宮內的人雖然有所耳聞,但統統不敢在太平面前泄露分毫,是以太平竟不知道。
宮女如何肯回答,只神色慌張道:“公主,他們在議事,咱們不如去外頭等。”
太平也覺着心驚肉跳,有些可怖,便轉身下了臺階。
此刻已進了七月,天氣甚是炎熱,太平迤邐沿着廊下往前,正走着,忽然瞧見牆上花窗之後,有個人影若隱若現,她駐足轉頭一看,纔要說話,那人向她比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太平會意,便回頭對跟隨的宮女太監們說道:“我累了,要去前邊亭子裡歇會兒,你們不要跟着。”又叫那近身的宮女去拿茶水來喝。
支走了所有人,太平才轉頭望着那窗戶對面:“怎麼是你呀?”
那人這才緩緩露面,芭蕉葉子在陽光下顯得十分明翠,光影閃爍照的這人的臉也格外魅惑,竟正是蕭子綺。
他眼底帶笑地說道:“公主見到我很失望嗎?”
太平道:“哪裡,可知道上次一別後,我再也沒見到你,跟表哥打聽,卻說什麼宮禁森嚴之類的話來搪塞。我還當再見不到你了呢。你怎麼會在這裡?”
蕭子綺眨了眨眼,道:“我因爲想見公主,所以才偷偷地跑來太子府,你可不要把此事告訴別人。”
太平笑道:“這可是真的?你爲什麼想見我?”
蕭子綺道:“因爲我覺着公主一個人太可憐了。”
太平猛地斂了笑,然後說道:“你說什麼?誰說我可憐了?”
蕭子綺道:“雖然看似無比風光,但是那麼大的皇宮裡,究竟有誰真的知道公主在想什麼?只怕連皇上皇后都不能懂,畢竟他們都只在忙他們自己的事,沒有人真正地關懷公主。”
“你、你是胡說,”太平呵斥道:“父皇跟母后都很疼愛我,關心我。”
蕭子綺道:“公主真的是這麼覺着嗎?”他思忖地看着太平,道:“可是照我看來,陛下只是把公主當作貓兒狗兒似的寵物般愛護,而皇后卻把你當作籠中鳥一樣束縛着,他們對待公主,還不如對待女官上心呢。”
太平心頭一痛,屏住呼吸:“你說什麼?”
蕭子綺道:“女官這一次嫁給崔曄,皇后特意命宮內六司爲她操辦,這可是隻有皇族貴戚、或者只有公主纔有的榮寵待遇,哼,女官又算什麼?她怎麼比得上公主呢?”
太平低下頭去:“你知道什麼。”她不再跟蕭子綺說話,只默默地低頭往前走去。
太平步下臺階,往右手一轉,進了花園。
花園門口,蕭子綺早等候在那裡,他望着太平,無限嘆息般道:“可憐的公主殿下。”
太平道:“不許你這麼叫我!”
蕭子綺笑道:“我只是疼惜公主罷了,雖然我身份卑微,又是別人的眼中釘,但我卻覺着跟公主一見如故,忍不住想要呵護公主,不想撇下你不理。”
太平本來有些心煩,聽了這句話,卻忍不住擡頭又看向蕭子綺:“你……”
對方琥珀色的雙眸流露着深深笑意,看的太平忍不住有些臉紅心跳。
這一剎那她幾乎不能轉開自己的雙眼:“你……是誰的眼中釘了?”她終於小聲地問。
蕭子綺道:“我曾經得罪過女官,女官心裡一定很不喜歡我,女官討厭我,那天官自然也不會喜歡我。”
太平恍然而又好奇:“你又是怎麼得罪過女官?”
蕭子綺道:“我只跟公主一個人說,你可不要告訴其他人,不敢我可是又要惹禍了。”
太平忙答應,又催促他。
蕭子綺突然握住太平的小手,拉着到轉到一簇美人蕉後面。
火紅的花從翠綠的葉子裡竄出來,太平看一眼那花,又看看近在咫尺的蕭子綺,一陣恍惚,也不知是想聽他說明跟阿弦的原委,還是想跟他這樣在此處多留一會兒。
***
等武攸寧跟宮女們尋來的時候,蕭子綺卻已經不見了。
太平獨自一個人從花叢中走出來,面對武攸寧疑惑的眼神,太平淡淡說道:“怎麼一杯茶要這麼許久呢,我都要渴死了。”
又問武攸寧:“太子哥哥跟那些大臣說完話了麼?”
太平匆匆地吃了兩口茶,便去太子李賢的書房裡探視。幸而這會兒太子府的屬官都退下了,只有李賢一個人在桌子後翻看卷宗。
太平叫道:“賢哥哥。”跑了入內。
李賢擡頭見是她,笑道:“聽說你來了,卻怎麼不見人,我還以爲你又跑出去在城裡閒逛了呢。”
“母后只答應了讓我來找你,卻沒答應我出去玩耍,我當然不敢了,”太平來到他桌子旁邊,坐了,“賢哥哥,你當了太子,忙了很多,也不像是之前那樣有時間陪我了。”
李賢道:“哪裡的話,只要你來找我,我便一定有時間。”
太平趴在桌子上,歪頭看李賢:“真的嗎?你對我還像是以前一樣嗎?”
李賢道:“這話奇怪,難道還會有什麼兩樣?”
太平認真點頭道:“當然了。父皇跟母后對我就跟以前不同了。”
李賢吃驚,把手中的卷冊放下:“你說什麼?”
太平道:“難道你沒發覺麼?因爲……小弦子的原因,父皇不再像是以前那樣疼我,母后對我也更嚴厲了。”
李賢本要說她多心,然而因涉及阿弦,就觸動了他自己的心事,一時惘然不語。
太平道:“賢哥哥,你說是不是這樣?”
李賢定神:“不要多心,雖然她是……但、但畢竟這麼多年都不曾見了,那比得上你是在身邊兒呵護長大的?就算是有所不同,那父皇跟母后也只會更疼你,絕對沒有減少的道理。”
太平若有所思地出了會兒神,才又問道:“賢哥哥,你先前錯喜歡了她,現在該好了吧?”
李賢喉頭一動,笑道:“這種舊事還提起來做什麼,都是無關緊要的,我都忘了,你卻比我還在意呢,再者說,你纔多大,就不用操心這些了。”
太平道:“你既然忘了,怎麼先前他們成親那日,你並沒有回來觀禮坐席?”
李賢見她果然很不好糊弄,心裡苦笑,只得說:“那會兒我雍州事忙,我也已經命人送了禮回來了。”
太平想起他才得知真相後槁木死灰般的反應,心有餘悸:“只要你不是還放不下就成。”
畢竟年少無知,不由又問:“先前我來的時候,聽你們說什麼四肢、肚子之類,又指的是什麼?”
李賢一驚,絕不肯告訴真相:“這個你不必理會,跟你不相干的。”
太平皺眉道:“我聽着也怪怕的,不相干就罷了。”
李賢因領受監國之位,日常也有許多政務處理,手頭有許多事要做,只是看太平找了來,便暫時把那些放在腦後,好好地陪着她遊玩了半天。
見時候不早,太平便啓程回宮,臨去又叮囑了改日出城遊玩。
七月的天,說變也變得很快,不多時天上烏雲聚攏,將陽光遮的嚴嚴密密,風裡竟透出幾分冷颯。
宮車走到半路,只聽得嘩啦啦響動,落下雨來,頃刻間把地面都打溼了。
馬蹄踏過石板路,同時還要避讓正紛紛奔走躲雨的行人,忽然,路邊飛奔的行人之中,有個尖叫了聲。
其他幾個人不知發生何事,紛紛看來,卻見那尖叫之人步步後退,手指着旁邊的通水溝中,只是叫的慘厲,無法出聲。
有一人上前探頭看去,當看清所見後,也隨着大叫,往後一跌,便跌倒在魚水之中,慘呼連聲。
武攸寧早打馬奔到太平車邊,又叫侍衛們都警惕起來。
車內太平不明所以,打開車窗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武攸寧道:“還不明瞭,殿下不要露面。”
然而太平眼尖,早看見路邊七八個行人都站在排水渠邊上,有人厲聲大叫,有人跌在地上,還有的在叫:“人頭,人頭,快叫南衙的人來。”
太平打了個激靈,卻又有些不敢相信,當即跪坐起來,從車窗口往外竭力看去。
排水渠就在眼前,因下了一場急雨,河水奔涌的極快,太平一瞥之間,只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隨波逐流,仔細一看,才知道是個黑髮舞動的人頭。
隨着水流的上起下浮,那人頭也隨着沉浮翻滾,不時地露出一張死不瞑目的猙獰的臉,呲出的牙齒猙獰而可怖,像是個不懷好意地要擇人而噬的笑。
太平回到宮中後,便生起了病。
***
這日,阿弦因要查閱一份公文,來到庫房。
管庫的前幾日才換了個新人,恭謹地向阿弦行禮,又問她需要什麼卷冊。
阿弦笑道:“不必勞煩,我自己找就是了。”
那小吏才惴惴地退下。
阿弦原先在這裡當差過,對裡頭的檔冊安排當然瞭若指掌,這其中自然也多虧了“黃書吏”的指點。
阿弦四處打量,一時卻找不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份,原來這陣子檔冊的安排被人動過了。阿弦正皺眉想要問問那小吏,就聽見有個略熟悉的聲音道:“女官終於又回來了?”
阿弦歪頭看去,果然看見個熟悉的鬼影子站在架子旁邊,正是當初跟黃書吏一起廝混過的那隻。
“是你?”阿弦失笑,幾乎有種跟朋友久別重逢的感覺,“好久不見了。”
“是呀,”那鬼也笑道:“先前都知道您要嫁給崔天官,大家都哭的不成呢。”
阿弦笑道:“這有什麼可哭的?”
鬼道:“那就不能像是以前一樣,隨時隨地都可以靠近女官了呀。”
阿弦想起在周興家裡那兩隻鬼也是如此說,不由又笑道:“所以你才這麼久沒有出現嗎?”
鬼道:“也不是,之前我不知在哪裡睡着了,方纔才醒。”
“睡着?”阿弦無法想象。
那鬼仰頭,看着屋頂道:“大概就是在燈芯裡,對我們而言,那可是個休息的好去處。”
阿弦擡頭,仰望着屋頂的兩盞掛燈,大概是從建造這庫房的時候就設置了的,造型倒是別緻的很,可是此後卻從不曾點燃過那燈,因爲庫房裡存放的都是重要的檔冊,燈燃的那樣高始終是有些風險。
因爲太高,打掃也不方便,所以那燈罩之上落滿了灰塵,還吊着若干蛛絲塵網,怪不得這鬼說那是個歇腳的好去處。
阿弦笑道:“果然是不錯。睡在那裡,一百年也不會有人打擾。”
正說了一句,忽然愣怔,她又仔細看了看那吊着的燈:“你睡的是這個?那燈罩上的……是什麼?”
鬼道:“是一幅圖。”
“什麼圖?”年積月累,灰塵把燈上的圖案擋了大半,何況這麼多年過去,顏色也早褪了。
鬼也說不上來,阿弦皺眉,忽然縱身一躍,跳上架子,她身形靈動,往上飛攀,終於停住,扭身向着樑上又跳過去。
鬼嚇了一跳:“小心呀!”
阿弦因許久不曾登高,落腳不穩,差點兒跌滑下來,暗暗地也驚出一身冷汗。
等她站住腳後,俯身過去,往那燈上用力吹了口氣,灰塵散落,蛛網飄動,露出一副《寒江獨釣圖》來。
一個披着蓑衣斗笠的漁翁手持一根吊杆,坐在一葉孤舟上,正在寒江獨釣。
阿弦呆呆地看着這幅圖,忽然伸手過去,將那燈籠摘了下來。
燈籠中並沒什麼東西,只是正中原本放置蠟燭的地方卻是空的。
阿弦皺眉看了會兒,復又探臂過去,從那空着的蠟座往下探去,就在原本燭心該在的地方,好像有一樣東西。
阿弦手指一夾,將那東西取了出來,還來不及細看,就聽到腳步聲響,有人道:“女官,女官?”
阿弦忙把燈罩放了回去,咬牙屏息,自樑上躍到書架上,再飛快地順着下地,雙足才落地的瞬間,那小吏便現身:“女官,外頭有人找。”
阿弦鬆了口氣,先答應了聲,等那小吏去後,阿弦方低頭看看手中之物,這東西並不大,像是一節竹哨,有阿弦的食指長短,略粗一寸,看着沒什麼稀奇。
但阿弦可是牢記的。
當初黃書吏說“物在心中,善者自尋”,此後阿弦在兩人相識的庫房裡翻來覆去找了多少次,毫無頭緒,沒想到今日無意中歪打正着。
饒是如此,阿弦仍是吃不準是不是,且表面又看不出這是什麼,只得先把此物收在懷中,邁步出外。
外間來找阿弦的,竟是高建。
阿弦一見他就要笑:“咦,來找我做什麼?”
高建道:“我就知道你不記得了,陳大哥必然也不記得。”
阿弦一愣:“嗯?”
高建道:“後日是我生日,你們一個個都忘了。不過我卻忘不了,特來請你去吃飯,如何,可賞不賞臉?”
阿弦果然是忘了此事,忙作揖賠罪,又道:“這當然是要去的,只要有吃的地方一定有我。”
高建笑道:“這還像話。我心想自從我來了長安,你們兩人多加照料我,且我也隨着吃了不少酒席,如今正好兒也當作還席了,不過……我還沒跟陳大哥說呢。”
阿弦問他爲何不說,高建道:“我擔心你不喜歡我請陳大哥,畢竟,這跟在桐縣的時候不一樣了。”
阿弦見他這樣體貼,不忍讓他掃興,便笑道:“什麼話,我們不還是跟在桐縣一樣的麼?你只管隨你的心意做事,不必有所顧忌。”
“你是說……”
阿弦道:“若真如你擔心的一樣,當初周興家裡請客我也不會去了。”
高建這才鬆了口氣,喜上眉梢:“我也想着咱們三個能熱鬧點兒,再者說,陳大哥家裡,當初全是武懿宗那個人不好,如今他總算走了,陳大哥的好日子也纔開始,他應該不會像是之前一樣了……”
阿弦卻沒有興趣知道陳基的事情,便流露出興趣缺缺。
高建又問道:“我請你的話,天官可會答應?”
阿弦噗地笑道:“他爲什麼不答應?”
高建道:“我只是隨口問問。原本按理說我也該請天官,只不過天官、威重,我怕請了他後,咱們一桌子都要大眼瞪小眼,酒也不敢吃一口了。”
阿弦哈哈大笑。高建卻又叮囑:“這些話咱們私下裡說說就好了,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天官。”
阿弦笑道:“他有那麼可怕麼?”
高建道:“並不是可怕,是我們都敬畏天官,不想、不想褻瀆他而已。”他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個詞。
阿弦笑的捧腹彎腰。
***
這夜,崔曄的書房之中,阿弦便把高建請客的事跟崔曄說了,特意沒有提陳基。
崔曄卻問道:“是不是陳將軍也去?”
沒奈何,阿弦承認。崔曄看她一眼,不置可否,仍是低頭看書。
阿弦吐舌,心想着還得去見過崔老夫人,便:“那你繼續用功,我先回去歇息了。”
崔曄看她要走,才喚道:“等等。”
阿弦回身,崔曄道:“我知道你向來念舊,也不會阻止你跟他們聚會,只是面對陳將軍,你一定……”他遲疑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怎麼說,“不能大意。”
阿弦道:“這是什麼意思?”
崔曄道:“沒什麼,總覺着他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對。”
阿弦道:“他跟武馨兒好着呢,連皇后也誇獎他情深一往。”
雖然武懿宗被貶出京,但陳基似乎對武馨兒更加的好了,非但不似別的官員般習慣納妾,且連尋常應酬的花酒也是能推就推,如此操守,叫人刮目相看,也有些出乎阿弦的意料。
畢竟在桐縣的時候,陳基還有個相好,如今到了長安,卻成了獨愛糟糠的好男人。
崔曄道:“陳將軍是個聰明人,這也正是他的聰明之處,你該知道皇后重用他的一大原因就是因爲他是武家女婿,雖然武懿宗去了,但還有武馨兒在,如果陳基因此而開始花天酒地,冷落武馨兒,如此翻臉無情的話……以皇后的作風,此刻早就連他也一同貶斥了。”
阿弦原本沒想這許多,只當陳基還有一種不離不棄的品性,也算不錯了,如今聽崔曄如此說,才茅塞頓開,同時齒冷。
假如高建先前對於武家情形的描述是真,陳基還能如此善待武馨兒,已算絕世好男人,可以陳基的聰明,崔曄方纔所說的這些他當然也會想的極透徹,也許這纔是關鍵所在。
也正是因爲還有武馨兒在,就算當初扳倒武懿宗,就也無所謂了。
阿弦心裡亂糟糟地,因爲想通了這一點,很不受用。她寧肯陳基是真心喜歡武馨兒所以肯包容愛護她的所有。
不願意再爲不相干之人再傷神,阿弦要走之時有想起一件事:“對了,我今天在庫房找到一樣東西。”
“何物?”崔曄問。
阿弦把黃書吏當初消失之前種種跟崔曄說明,道:“我今日無意中發現這‘心’也許就是燈籠的燈芯的意思,而且那幅畫……”
她琢磨着燈籠上那寒江獨釣的樣子,只是還未細想,崔曄問道:“你找到的是什麼?可否讓我看看?”
阿弦答應,這才從懷中掏出了那竹哨似的東西:“就是這個。”
崔曄瞥見,喉頭一動,握書的手不禁握緊了些,阿弦則對着燈影打量這東西,卻見兩頭是封死的。阿弦道:“這裡面難道有東西?”
她左右上下倒轉的打量,想要打開看看,卻不得其法。
崔曄起初也不做聲,只是看阿弦發狠想要拿刀劈破的時候,崔曄道:“拿來我看看。”
阿弦正忙得身上發熱,當即想也不想就把東西給了他。
崔曄拿在手中,兩頭又看了會兒,這纔將桌上的燈罩摘下,便把那竹筒的一頭對準燭心焰火,做烤火狀。
阿弦睜大雙眼:“阿叔?”擔心他把竹筒燒壞了。
崔曄卻不動聲色,如此片刻,有東西從竹筒邊沿緩緩流下,阿弦吃驚地撲過去看,這才知道竟是燒化了的蠟油。
不一會兒,桌上已經滴了小小一堆蠟油,已經半凝固了。崔曄又向內看了眼,問阿弦:“你確定要看麼?”
阿弦道:“這是當然了,這件事我懸心許久,都沒有下文,如今總算髮現了,快讓我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黃書吏居然捨命最後告訴……”
相比較阿弦的迫不及待,崔曄有些格外冷靜,他舉手從旁邊的筆海里抽出一根小枝紫毫筆,摘去筆帽,小心探入竹筒,慢慢地把裡頭的東西摘了出來。
這好像是一卷絲質之物,上頭隱隱地寫着許多字跡。
而隨着這東西的落地,裡頭又有一物跌落,崔曄舉手輕輕攥住。
阿弦問道:“這又是什麼?”
“這是□□,”崔曄道,“如果有人性子急躁,想要打開此物,而採用捶打,捏碎等方式,這經過特製的□□就會炸裂。”所以他方纔烘烤的時候也格外留意手法。
阿弦怪叫一聲,忙伸出自己的雙手,想想幾乎就吃了個大虧,叫嚷起來:“你不早說?”
崔曄笑道:“我看着你呢,若有不妥,自會攔阻。”
阿弦又問:“到底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還需要安置機關?”
崔曄道:“不忙。”他把這東西拿在手中,並不立刻打開,只是默默地凝視着,指骨卻隱隱地有些泛白。
片刻,雙手一動,慢慢地把這東西展開了。
原來是一塊兒布帛,上頭是墨漬塗抹而成,卻並不像是些字,這些字或長或扁,或一點或兩三橫豎,古古怪怪,如同畫符,如何也是看不明白的。
阿弦大失所望:“這是什麼東西?天書麼?”
崔曄的目光掃過那些“字”,緩緩地吁了口氣:“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存放的這麼隱秘,應該非同小可,不可輕視。”
他擡頭看阿弦:“你方纔說,是物在心中,善者自尋麼?”
阿弦點頭,崔曄挑眉道:“如今你果然找到了,可見這位書吏並未有負所託。不過到底是何意思,倒是需要高人細看了。”
阿弦道:“難道阿叔也不知這是何意?”
崔曄道:“這世間臥虎藏龍的多着呢,我也並非全知。”
阿弦一笑,從旁邊抱住了他的肩膀:“但是對我來說,阿叔就是全知,無所不能的。”
崔曄轉頭看她:“是麼?你這怕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阿弦毫不猶豫地道:“我就喜歡阿叔這‘西施’。”
崔曄忍笑:“有多喜歡?”
阿弦停了停,在他的臉上親了口,又忍不住低頭吻住了那雙脣,像是食髓知味。
崔曄任由她動作,兩人纏綿之際,夜風從半掩的窗戶外透進來,吹得桌上燭光閃爍,也照出了崔曄手中的那一幅字,他的手原本捏的很緊,以他的手勁,微微用力就會將這單薄的絲織物捏的粉碎,但……
“喜歡阿叔,沒有辦法形容的喜歡。”阿弦鬆開他,脣上溼漉漉地。
崔曄仰頭,手不知不覺鬆開,那東西就跌落地上,崔曄舉手握住阿弦纖腰,將她一舉,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
阿弦臉紅:“我該回去睡啦。”
崔曄道:“逗弄完了就想跑麼?我可不信你這丫頭嘴裡的話,到底是喜歡還是假裝喜歡,我要……才知道。”
阿弦震驚:“什麼?”
崔曄的手沿着她的肩膀往下,掠過纖腰。
阿弦睜大雙眼,無法相信他竟在書房裡如此爲所欲爲,身子微震:“阿叔!”
崔曄輕撫過那細細地腰肢:“幹什麼?”
這一句本該是她問他的,阿弦想要躲閃,扭來扭去,卻像是更加引起了他的火:“別再動了。”
崔曄低低地警告,身上微熱。
***
次日,阿弦頂着黑眼圈,哈欠連天地出了戶部,前去赴高建的宴。
高建爲人勤快能幹,在吏部做了一段時間後,被刑部一名員外郎看中,刑部底下正缺人手,見高建是個肯幹之才,很是欣賞。
最近刑部來人,要調他過去擔當獄卒,雖然獄卒聽似一般,但到底清閒,且是正經在編的職位,跟在吏部的打雜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高建這一次的生日,也是故意要請一請阿弦跟陳基,讓他們兩個也爲自己高興。
高建的第一愛好是賺錢,次要愛好是省錢,這一次卻痛下血本,在平康坊的無雪樓上訂了一張桌子,這無雪樓雖比不上飛雪樓,卻也頗爲氣派了,來往期間的也非富即貴。
高建最知道他們兩人的口味,也不必詢問他們吃什麼,自己就點了幾樣上來,又叫拿好酒。
昨夜崔曄告訴了阿弦高建要別遷的事,所以阿弦早就知道,笑眯眯地看着高建,道:“你叫這麼多酒做什麼,可不要貪杯壞事。”
高建道:“我自從來到長安城,就並沒有敢醉過一次……今日高興,這點酒還算不了什麼。”
阿弦見他興致高昂,不便說些大煞風景的話,便沒再說什麼。
陳基卻笑道:“你今日終於謀到了正經差事,過兩日我給你些錢,你就不必再寄住在衙門裡,自己找個地方租個院子,以後再討一門妻房,在長安裡開枝散葉,人生便圓滿了。”
高建很有自知之明道:“我是什麼人,大哥是什麼人?我早想好了,再在長安做兩年,攢夠了錢,我就仍回桐縣去,原來在長安住的時間越久,越是想念桐縣的時候,大哥,阿弦,你們呢?”
他們兩個只是默默地彼此對視了一眼,然後又不約而同地轉開頭去。
三人吃了半晌,不知不覺快到一個時辰,夜色濃如墨。
阿弦扶着高建下樓,察覺他步履緩慢,阿弦道:“你真的不用人送?”
高建笑着揮手:“我一個大男人,怕什麼?還讓陳大哥送你回去是正經。”他那有些肥胖的身影搖搖晃晃、蹣跚地沿街而去,不多時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剩下阿弦跟陳基站着對視,陳基道:“我送你回去吧。”
阿弦道:“不,不必了,我的侍從片刻就來,我早就跟阿叔說好了。”
“是……崔府的人嗎?”
阿弦毫不諱言道:“那是當然。”
陳基笑了笑,泰然自若般問道:“看樣子天官對你極好。”
阿弦並不否認:“是呀,阿叔很疼我。”
陳基覺着自己不該再問些自傷三千的話,卻忍不住道:“聽說高建能去刑部,跟在刑部任職的崔府二爺脫不了干係,可見向來公私分明的天官,也有如此‘糊塗’的時候啊。”
阿弦卻緊鎖眉頭,怔怔地看着前方高建消失的地方。
陳基正要再說,阿弦忽道:“不、不……不對!”雙眸裡透出驚駭之色,阿弦拔腿往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