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第二子;楊氏遠親

衆所周知,李瑄對魚肉百姓的官吏和貪官污吏,絕不手軟。

正因爲李瑄以身作則,和嚴謹的律法,地方官吏纔有所收斂,使天寶年間在一定程度上恢復生機。

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只要無法根治,李瑄壓制得越狠,屆時反彈得就越厲害。

宋渾自知辜負父親宋璟,哪怕李瑄拜相以來不再貪污,但他一向與李林甫友善。

而心中的慾望,也一直被撩撥。

這也使宋渾在此次朝會上,第一個反駁李瑄。

然而李瑄的話,讓宋渾外厲內荏,無從反駁。

此時,李瑄的老對手,精通經典的達奚珣站出來,想再與李瑄對峙一次。

他忽略本質,以爲只要不讓李瑄推行新法,就是保守派的勝利。

李林甫老矣,他是時候在保守派中建立自己的聲望了。

“啓奏聖人,惡欲在心,乃人之本性。都說堯舜是聖朝,民風淳樸,首領無私,但在堯舜時代已有縉雲氏那樣聚衆斂財的貪官。世人皆知秦律嚴苛,然趙氏二世而滅。我大唐以儒家爲本,李相的行徑卻是法家之事,過往的教訓還不夠嗎?”

“法家的代表商鞅竟然認爲禮樂、詩書、修善孝悌、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爲六種蠹蟲,這種荒謬的理論,能學習嗎?”

“太史公在《酷吏列傳》說過,上等的統治者重視道德,世人發自內心尊重規則;下等的統治者用威脅和懲罰的手段,世人畏而不服。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不僅僅是對百姓,對官吏也一樣。”

“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佞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在法家得勢,律法最嚴苛的時候,天下的法網一層套着一層,十分嚴密,然奸詐刁民和貪官污吏,依舊層出不窮。臣敢斷定,一旦考成法和一條鞭法施展,地方官吏時時刻刻不會再想着治理百姓,勸課農桑,而是想着如何鑽法律的漏洞,如何逃避責任。歷朝歷代,律法已補一千年,然不全面,即便再過一千年,依舊如此。更別說有些被逼急的地方官吏,弄虛作假,謊報成果,禍患全會加諸於百姓身上……”

“臣盡良言,請陛下明辯要害。”

達奚珣向李隆基一拜後,吐出一番長篇大論。

他不再與宋渾一番說辭,而是駁斥李瑄爲法家。

這個時代,法家是爲人所詬病的,說你是法家,等同說你是酷吏。

孔子認爲道德是可以影響法律的,但是商鞅卻認爲道德絕對不能干涉法律,因爲道德本來就非常虛僞。法律就應該冷酷絕情,犯罪就死,甚至小罪都要殺。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這是商鞅主張的信條。

另外,法家的代表人物大多刻薄寡恩,冷酷無情,通常沒有好下場。不過這也符合法家的邏輯立場,按照他們的觀念,人與人本來就是互相利用的,所以他們被君主利用完畢,自然就被無情拋棄。

“李相……有何要說?”

李隆基竟然被達奚珣微微說動,他沉吟一番後,看向李瑄。

被達奚珣偷換概念後,他也認爲李瑄有法家傾向。

“達奚侍郎這種混淆視聽的話,請不要用在我的身上。”

“正如達奚侍郎所言法家對六蠹的定義,我遵從禮樂,工於詩書,孝悌、仁義、貞廉,我亦未有缺失。我雖軍功入相,但絕不會做非兵羞戰的事情。”

“既然達奚侍郎滿口尊儒,那是否知曉儒家以忠恕一以貫之,忠乃盡心待人,恕乃推己及人。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官吏食君之祿,爲君分憂以身作則,難道不應該嗎?”

“以前諸葛亮執法嚴苛,狄仁傑有過必罰,他們能算是法家嗎?”

“天地萬物,皆爲陛下所有,陛下給予,纔算擁有,明爭暗奪,就是大逆不道。連百姓都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道理,你難道不清楚嗎?”

“別妄想給我扣上法家的帽子,如果有人同情貪官污吏,那這個人一定是貪官污吏;如果有人庇護豪強,那他一定與豪強有利益。”

李瑄正顏正色地說道。

法家既不相信天道,更不相信人道,它只講霸道,它把人當作純粹的工具,法律純粹以利益爲導向,嚴刑酷罰,賞善罰惡,完全不考慮道德。

李瑄肯定是不提倡法家的。歷史已經證明,純粹的法家不適合。

後世人們渴望“公平”,憎恨“特權”的心理,讓法家有一批崇拜者。

殊不知,正是因爲儒家中庸的外衣,美化了法家的殘酷。

許多人不經意間,犯下死罪。就人性而言,法家的殘酷性任何人都無法接受。

而儒家所提倡的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勇,更適合“順”,引導人性渴求。

儒家強調的是個人責任,而非個人權力。

這亙古不變。

但變得是人心,人心若變,本末倒置,一切都會崩塌。

所以李瑄聽到達奚珣扣他法家的帽子就想笑。

“李相善辯,我自愧不如。但就算將黑的說成白的,也不能不遵循規律。難道李相幻想着天下沒一個貪官?這符合實際嗎?”

達奚珣心中一虛,李瑄話落以後,他用“善辯”來諷刺李瑄。

人都是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但李瑄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地方官吏也要求嚴格。

完全不考慮實際。

“我從未想過天下間一個貪官都沒有,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朝廷大臣要做的,就是要將大部分不良官吏,變爲小部分。放任不管,風氣將越來越惡劣。只有考成法和一條鞭法實施,纔能有限遏制這種現象。《論語》上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身爲地方官,這只是最基本的準則。”

李瑄重申自己重在遏制貪腐蔓延。而且懲治貪污腐敗,不是一蹴而就,要源源不斷。

哪怕一條鞭法考成法實施,一定會有不少貪官污吏鑽空子。

“啓奏陛下,臣難以接受李相的新法,請聖人明鑑。”

達奚珣已經陳述,他希望李隆基能作出判斷。

他不想再與李瑄爭辯。

“達奚侍郎,你反對一條鞭法和考成法,然給出的理由表面上冠冕堂皇,實則令人失望。你到底想幫誰說話?”

李瑄看李隆基猶豫不開口,立刻對達奚珣質問道。

“我一心爲國家!”

達奚珣自然不會承認。

“爲國家能說出這樣的話嗎?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李瑄瞪着達奚珣。

達奚珣剛想回以目光,但他看到李瑄眼睛的一瞬,立刻將頭撇過去。

他利益在其中,無法直視李瑄眼中的威嚴。

這種心虛,讓李隆基和滿朝文武大臣看在眼裡。

李隆基終於確定,達奚珣的辯論徒有其表。

保守派的大臣皆搖了搖頭。

李林甫老神地坐着。

“諸卿還有什麼問題?”

李隆基終於發聲,問朝堂上的文武大臣。

“臣同意新法,這是國家強大的策略。”

楊國忠第一時間出班向李隆基說道。

畢竟昨天已經放話,聖人早就同意新法,他正好秀一下存在感。

“李相才絕過人,相信可以主持考成法和一條鞭法,改革稅收,整飭地方官吏。”

裴寬按照約定,表達對李瑄的支持。

“啪啪啪……”

然後楊慎矜、楊璹、李峴等支持李瑄的官吏皆以笏擊掌。

而裴寬能支持,也引來一部分中立派的贊成。

當然,保守派是不可能同意李瑄的。

這樣的法令,看起來就像一把刀一樣,懸掛在地方官吏的頭頂。

現就看名義上的首席宰相李林甫是何看法。

但李林甫遲遲未說話。

“啓奏陛下,臣一向致力於國家的強大,百姓的富庶,夙興夜寐,不敢懈怠。持諸葛亮劍,不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穿上宰相的服冠,有感責任重大,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臣畢生的追求,請陛下同意新法。”

李瑄再次向李隆基一拜。

現在李林甫同不同意已經不重要了。

有朝堂上大部分官吏的支持,只要李隆基一錘定音,就可以擬訂至郡縣。

少數服從多數。

李林甫也無能爲力。

“李相,剛纔最後一句,你再說一遍?”

滿朝文武被李瑄的話語動容,李隆基又重新問李瑄一句。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李瑄面不改色,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慷鏘有力,在大殿上產生迴音。

所有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放在李瑄身上,心思各異。

“這是忠臣賢士的話啊!”

在天下人憂慮之前先憂慮,在天下人得到快樂之後再快樂。

李隆基和滿朝文武都覺得若沒有高尚的人格,說不出這樣的話。

有些平時看李瑄不順眼的官吏,都在心中暗暗讚歎。

連李林甫都認爲李瑄的文武雙全,品德操守,古今未有。

更別說本就支持李瑄的官吏,和李瑄的崇拜者,在他們心裡,李瑄就是聖哲。

他們要全力以赴,幫助李瑄完成新法,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既然宰相們和大部分大臣都支持考成法和一條鞭法,那朝廷就準備實施吧!”

“朕任命李相爲一條鞭法黜置大使,考成法黜置大使。全權布謀新法!六部和中書門下堂必須服從調度。”

“右相,你認爲呢?”

李隆基對李瑄繼續加冕,末了,還點名李林甫。

李瑄的一言一行,皆有魅力。

李瑄對李隆基的一句誇讚,勝過朝野千萬句讚美。

所以李隆基在衆多事情上相信李瑄,這種寵信,是區別於安祿山的。

“回陛下,臣必全力配合李相。”

李林甫出班回覆道。

此時他的眼睛泛着光芒。

他和達奚珣不同,他看到的問題更深。

並且心裡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李瑄在自掘墳墓。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李林甫感覺李瑄要馬失前蹄了。

他認爲是常平新法的實施,讓李瑄覺得太順利。

他承認自己在許多方面不如李瑄。但對人性的揣測,絕對強過李瑄。

考成法和一條鞭法,是李瑄與地方官吏撕破臉的契約。

李瑄雖然一直叫囂着貪官有多少殺多少,但實際上也就宰殺數十人,更多的是處置,懲罰,降級。

他更明白,李隆基求穩的心態。

一旦事情煩亂,最先不耐煩的,一定是李隆基。

李林甫話語一出,保守派的一些大臣非常憤怒。

就算事不可爲,李林甫作爲保守派的領袖,好歹表個態吧。

贊成的這麼幹脆利落。

李林甫自然有他的想法,他從來不是真正的保守派領袖。只是那些大臣的擋箭牌而已。

失去權勢後,李林甫控制不了達奚珣和蕭隱之等老資歷的大臣。

最讓李林甫難受的是,他的心腹愛將吉溫背叛他,投入楊國忠的懷抱。

李林甫一度心灰意冷,諸事不順,人和心都在老去。

塵埃落定,高力士宣佈退朝。

下朝的時候,李林甫看了一眼李瑄。

李瑄也正好看向李林甫。

此時李林甫心中一突,他從李瑄眼中看到了耐人尋味。

“右相,你在堅持什麼?你離世以後,還剩下什麼?”

前往中書門下堂的路上,李瑄走到李林甫的面前,向他說道。客氣的話聽起來很不客氣。

“我想戰勝你一次,我是大唐的名相。”

李林甫不快不慢地回覆李瑄。

“後漢的樑冀也認爲自己是名相,但世人是怎麼評價他的?我們沒有評價自己的話語權,功過自有後人說。”

李瑄笑着向李林甫說道。

“我曾風光無限,不需要後人評價!”

李林甫頓住一下腳步後,繼續向前。

看得出來,以前他或許不在乎,老了以後他也在乎。

“我的新法一定會成功,只可惜右相難以看到了。”

李瑄意味深長地說道。

歲月不饒人,李林甫想到此可能是他的遺憾,不由眼神一暗。

“不過右相還是很有可能看到的。”

李瑄又自相矛盾地說道:“今日就擬訂文書,將一條鞭法和考成法的內容,通過驛站傳遞天下郡縣,讓地方官吏有心理準備,何如?”

“李相,你是認真的嗎?”

李林甫皺眉問道。

地方官吏知道一條鞭法和考成法的內容越早,鬧騰得就越早,於李瑄不利。

正常情況下,應該做好萬全之策,再下達郡縣。

“入中書門下堂後,中書省的書令史起草文書,右相可要簽字啊!”

李瑄當然是認真的。

李林甫現在任李瑄擺佈,他必須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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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中書省文書起草簽字,門下省審覈簽字,李瑄複覈後也簽上自己的名字。

由活字印刷術,印刷出一千多份一條鞭法和考成法的策令,蓋上印章,由譯卒四百里加急,發向除安西都護府外所有郡縣。

包括隴右的柏海、青海、九曲一帶。

消息所過,如驚雷一般響徹。

地方官吏震驚此消息,如芒刺在背。

先不說稅制改革後的一條鞭法,就是考成法,讓許多門蔭入仕的官吏如泰山壓頂一般。

他們認爲自己遲早會被李瑄整死。

劍南道,綿水縣。

“李相高居廟堂,不知地方的困苦。頒佈考成法,這是在壓榨我們啊!如此和地方上的豪強有什麼區別?”

綿水令把綿水縣衙的官吏叫到正堂,他向屬吏傳遞信件以後抱怨道。

他門蔭入仕,自知才幹有些欠缺,所以一直當一個高高在上的縣老爺。

平時地方大族孝敬一點,再加上家中妻妾成羣,足以享受榮華富貴。

在山高皇帝遠的綿水縣,他就是土皇帝一樣,讓他離開他都不想離開。

他也不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情,哪怕是監察御史、採訪黜置大使路過綿水縣,也不可能查出端倪。

當官不就是爲了享樂嗎?綿水令不認爲自己做錯了。

他相信天下間大部分縣令,都和他一樣。剩下一小部分,纔是利慾薰心,草菅人命的貪官污吏。

“唉!考成法連我這個小小的縣尉也有要求,李相不給活路啊!他在宰相位置上發號施令,卻不在乎地方官吏的聲音。”

綿水尉嘆一口氣後,緩緩說道。

“現在綿水縣內的常平新兵百總曾經是一名隴右的老兵,他油鹽不進,表面上是爲常平新法收債,卻總想盯着我們的過失。”

綿水丞也抱怨一聲。

現在地方上都知道常平新兵不是省油的燈。

他們的百總,無一例外,是衣錦還鄉的河隴老兵。

綿水縣的常平新兵數量有一百三十人,而縣兵被削弱後,只剩下七十人不到。

由於常平新兵爲百戰邊軍統帥,他們招募的雖然都是農民,但哪怕幾天訓練一次,戰鬥力也不俗。

縣令不能管理,只能防備。

而且,縣裡的常平新兵的上司,是一個千總。

千總駐紮在郡治所,也有數百名士兵,那千總曾經還是一名軍中押官。

平時的郡兵縣卒,都是太守縣令說得算,也使得他們無法無天。

現受常平新兵指揮使直管的常平新兵,隱隱衝碎郡縣體系。

“李相殺人不眨眼,我們今日要是反對,明日一頂阻撓新法的罪名立在我們身上。我們的腦袋就要在周圍郡縣傳遞了。”

綿水令抓着自己的頭髮,覺得進退兩難。

如果遵從考成法和一條鞭法,以後想要享福就難了。

不遵從,死路一條。

“明尊,下官有一計,或許可實行一下。”

就在這時,縣裡的主簿眼睛一亮,向綿水令稟告道。

綿水縣主簿不是朝廷命官,屬於“流外九品”,吃得是縣裡的俸祿。一般充當縣令的狗頭軍師。

他是大族出身,希望自己能通過考覈,成爲真正能朝廷命官。

“你所謂的計策,會讓我們掉腦袋嗎?”

綿水令沉聲問道。

有錯朝廷處罰的是他們,不管誰來,主簿憑藉“縣望”的背景,依舊是主簿。

所以綿水令要慎重考慮,以免被當槍使。

“下官保證,一定可以逼迫李七郎停止新法。”

主簿自然是把胸脯拍得邦邦響。

“說說看。”

綿水令讓其回答。

“明尊,我們可發動百姓,向常平糧倉借糧,直至借空常平糧倉。只要我們聯繫其他郡縣,全國都是如此,那常平新法就會以失敗告狀。常平新法失敗,聖人一定會中斷考成法和一條鞭法。”

主簿向綿水令獻出計策。

“問題是百姓無法借那麼多。”

綿水令皺眉回覆。

“可以找地方大族幫忙,讓他們的宗族和控制的佃戶借糧。很快就可以借空。”

主簿陰險一笑。

“借糧有期限,你們難道不還了嗎?不然李七郎派御史下來,把你們全屠了!”

綿水令看着主簿說道。

“還也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大族怎麼可能還不起這些利息呢?只要出現這一年的真空期,賤民們借不到糧食。最好一些地方出現災害,導致無糧食賑災。常平新兵就算是失敗了。”

主簿向綿水令回答道。

豪強大族早就可以這麼做,但地方官吏能在第一時間發現是豪強大族在吃空常平糧倉,一定會阻止。

現在李瑄頒佈考成法和一條鞭法,整治地方官吏。

是豪強拉攏地方官吏,破壞常平新法的最佳時機。

“風險很大,有常平新兵泄密,李七郎不會不知情,他一定會問責帶頭的郡縣。”

綿水令有顧慮。

“法不責衆!李七郎不可能將所有的官吏都殺了。我們很快就可以使數十郡縣都如此!”

“而且還有其他手段!”

“明尊您若不想拋棄現在的富貴,就不能坐以待斃。”

主簿向綿水令勸說道。

豪強大族與李瑄的矛盾,積怨已久。

幸虧李瑄成宰相後,沒有大肆屠戮郡縣豪強,否則豪強肯定會揭竿而起。

橫豎都是死,何不搏一搏?

這也導致豪強大族之前的聯繫,越來越緊密。

因爲他們想在關鍵時刻,有所依靠。

平時一郡是一郡,其內豪強大族通常老死不相往來。

現在則不同。

“明尊,下官認爲趙主簿說得有理。我們不能任李七郎剝奪我們的富貴。”

綿水丞心動,他看到綿水令在猶豫,起身向他勸道。

“是啊,明尊。我們此舉,必一呼百應!”

綿水尉也是一丘之貉。

“好!就這麼做。趙主簿,去你將綿水縣的豪強大族召來,就說我明日宴請他們。”

綿水令最終咬牙同意。

正是因爲李瑄頒佈考成法和一條鞭法,綿水縣的豪強大族,把常平新法撕開一道口子。

在豪強大族互相聯繫下,短時間內,數十個郡縣響應。

他們將派遣宗族、佃農,將郡縣常平糧倉的糧食借空。

接下來一年裡,在青黃不接的時候,真正需要糧食的百姓,將無法借貸。

豪強大族可以重施以前的手段,完成土地兼併。

不僅僅是劍南道綿水縣,其他地方也開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有的豪強,想通過荒廢土地,逼迫朝廷治罪李瑄。

如果能通過一時的損失,將李瑄殺死,他們覺得值得。

因爲李瑄不死,遲早有一天會要他們的命。

有的豪強大族,搞出比常平新法利息還低的行業。

有的豪強大族,勾結商人,影響郡縣的糧食價格。

但更多的豪強大族,和地方官吏沆瀣一氣,效仿“綿水模式”。

可能綿水令自己都想不到,綿水模式在短時間內,在天下流傳。

也有許多官吏,聯名上奏。

他們通過闡述常平新法帶來的災難,想請聖人治罪李瑄。

雖然有一部分地方官吏願意執行一條鞭法和考成法,有一部分地方官吏想觀望一下。

但被不滿新法的郡縣,竟然多達將近一半。

一時間,暗流涌動。

甚至許多長江以南郡縣的道路都被隔絕。

越來越多人拉起反對李瑄的大旗。

各地官吏,空前團結,誓要與折騰不休的李瑄對抗到底。

而且西平郡王安祿山找準機會,在河北煽風點火……

……

時間回到四月上旬,長安,天水王府。

“哇哇……”

“生了……”

“生了……”

“恭喜相公,賀喜相公,是個公子……”

伴隨着一道嘹亮的哭聲,婢女出房屋向李瑄道喜。

“月瑤如何!”

李瑄問爲他生下第二子的姜月瑤的狀態。

“回相公,母子平安,月瑤娘子只是勞累!”婢女向李瑄回道。

“好!”

李瑄心中石頭落地,握了一下拳頭。

“奕兒有弟弟了!”

一旁的裴靈溪也非常高興。

她們之間關係很好,親如姐妹。

再說姜月瑤的兒子和她的兒子,又沒有競爭關係。

夫君爵位推恩,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她想與夫君白頭偕老。

她更希望她的奕兒能像他的父親一樣偉大,自己取得成就,位極人臣。

“是啊!兒子也好,我還想要一個女兒。”

李瑄發自內心地說道。

“霜兒可能爲相公生一女兒。”

挺着大肚子的霜兒向李瑄說道,但言不由衷。

她還有兩個月就能臨盆,她婢女出身,自然希望自己生一個兒子。

“哈哈,如果真是女兒,那就是我的掌上明珠。”

李瑄大笑一聲。

兒子多了,有女兒也不錯。

兒子要狠狠得教育,女兒要寵着。

在場之中,唯有長離黯然。

她與霜兒一起侍奉李瑄,可霜兒已經懷孕八個月,唯有她沒有動靜。

她也想爲相公誕生一個兒女。

“會有的,今後常去你那裡。”

李瑄看出長離的惆悵,在她耳邊輕語一句,安慰她。

她知道有的女子,只是受孕困難,不是身體障礙。

她的妻子中,長離是最令他銷魂的。有了兒女,她們纔沒有心理上的壓力,將來也能快快樂樂。

長離面色一紅,低下頭。

她覺得自己變得貪心了,以前的願望是陪伴相公左右。現已成爲相公的女人,她竟然還要多想。

相公已經很愛護她了,沒有子嗣,或許就是天命。

不論如何,她以後都會盡心侍奉相公。

不一會兒,房間收拾好,穩婆才允許李瑄進入。

“盧五娘,母子平安,全靠你出力。這是小小的謝禮。過兩個月還要麻煩你啊!”

李瑄見到穩婆盧五娘後,取出一塊黃金贈給她,表示謝意。

更多的是希望盧五娘能在霜兒產子的時候細緻全力。

這個時代的嬰兒夭折率,讓李瑄非常害怕,他作爲穿越者,難以接受自己的兒女還未出生,便離開他。

所以他成爲宰相後,一直希望提高嬰兒的存活率,讓天下少一些悲傷。

“相公放心,我一定會做周到,盡善盡美。”

盧五娘很開心地收下黃金。

相公雖然不奢靡,但出手卻十分大方。

就算李瑄不給她一文錢,她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李瑄來到姜月瑤的牀前。

她沒有像裴靈溪生育以後昏睡,而是睜着眼睛,此時她面色蒼白,大汗淋漓,連秀髮都黏在臉龐上。

見到李瑄的第一眼,她很激動,眼中依稀有淚花閃爍。

彷彿經歷了生離死別一般!

“辛苦了!好好休息!”

李瑄撫摸了一下姜月瑤的秀髮,向她說道。

“嗯!”

姜月瑤輕嗯一聲,她終於爲相公誕生兒子。

李瑄這纔來到旁邊的榻上,看剛停止哭泣的第二子。

新生的嬰兒,粉嘟嘟的臉嬌嫩而又充滿生機,他的大眼睛像是一汪湖水,純潔無瑕,臉上時時掛着淺淺笑容。

李瑄在他身旁的時候,他每一個小動作,都牽引李瑄的內心。

有經驗的裴靈溪過來看護嬰兒。

李瑄粗手粗腳,出生前幾個月的嬰兒脆弱,當然不允許李瑄碰。

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裴靈溪用襁褓裹住嬰兒,小心翼翼地扶着嬰兒的腦袋,抱到牀前,讓姜月瑤看她的兒子。

嬰兒本來也在笑,姜月瑤也寬慰地笑了……

“相公!”

就在一家人因小生命的誕生,其樂融融的時候,裴瓔在外面喊了李瑄一聲。

裴瓔是李瑄的大舅子,府中除了李瑄和裴靈溪,沒有人會管他。

不過裴瓔一直充當李瑄的親衛,本本分分,從來不會仗勢欺人。

“恭喜相公再得一子。”

裴瓔向李瑄恭喜一聲,剛纔李瑄讓沈籍給府中奴婢、親衛,每人賞綵緞一匹,他們都知道相公新子出世,由衷地祝福。

“我的大舅子上進了,知道人情世故往來,不錯。”

李瑄對裴瓔讚歎一聲。

平時裴瓔除了練武,切磋,什麼都不會。

爲此岳父裴泛操碎了心,不止一次向李瑄說讓他管教一下。

但他哪敢管教大舅子啊!

“並不是這樣。是外面有人求見相公,想求您申冤!”

裴泛正色地向李瑄稟告道。

“讓他去找京兆尹吧!我是宰相,如果這種事情都找我,我還如何問其他軍政大事?”

李瑄不假思索地拒絕了。裴瓔有點不懂事了。

他又不是作爲特使,巡察地方,哪有找宰相申冤的道理?

“回相公,申冤的人情況特殊,他不屬於京兆。他來自山南東道的安業縣。而且和您有關。”

裴瓔向李瑄回答道。

他不是沒有一點分寸,若非事出有因,他也不會在妹夫喜得貴子的情況下打擾。

“說來聽聽?”

李瑄讓裴瓔解釋。

因爲兒子出生,他特意從中書門下堂趕回來。

實際上他還要處理政務。

“在大非川之戰的時候,隴右一名騎兵隊頭戰死,然而其家人卻未得到應有的撫卹金,還遭到府衙毆打致殘。據說安業縣還有數起這種情況。他們懷疑撫卹被縣衙的官吏貪墨。”

“而且這些烈士家屬被阻攔在安業,不得出縣。一名隴右士兵,回安業探親的時候,得知此情況。他回程的時候,來到長安欲將此事告知您!”

裴瓔向李瑄說明來龍去脈。

“有這種事情,快把那個隴右士兵叫至正堂。”

李瑄向裴瓔吩咐道。

怪不得裴瓔會在這個時候打擾他,原來是他的老部下來天水王府,爲戰死的戰友申冤。

這李瑄肯定要見一下的。

而且聽到裴瓔的稟告後,李瑄心中有一股怒意升騰。

“靈溪,我要去處理一件事情,你們在這裡陪護好月瑤。”

李瑄歉意地向裴靈溪說一句。

“夫君快去吧,這裡有我們。”

裴靈溪善解人意,明曉李瑄的政務繁忙。

李瑄點頭,來到正堂。

“隴右武寧軍步兵押官張小敬,拜見李帥……是拜見相公。”

李瑄入正堂後,一名穿着黑色圓領長袍的男子神色激動,向李瑄一拜。

武寧軍,是鎮西軍改的軍,坐鎮九曲武寧城。

在河西、隴右軍中,李瑄是神一樣的存在。

邊境雖止戈,但將士們無不思念李瑄。

他們嚮往那幾年歲月,李瑄帶着他們馳騁,將吐蕃打得抱頭鼠竄。

現在李瑄還兼任着隴右、河西節度使,去年下令用隴右棉花,爲士兵制造纊衣。

每年吐蕃進貢的肥羊,李瑄都會下令對隴右、河西一次犒勞。

通過這些細節,延續他的影響力。

“張押官不必多禮。”

李瑄示意張小敬起身。

如果張小敬從軍時間長,身在武寧軍,應該參加過灕水之戰、九曲之戰、大非川之戰等大戰役。

隴右的押官統兵二百,步兵押官需要維持方陣,有的人即便身手不凡,在立功方面,也遠遠比不上騎兵。

“末將知道您日理萬機,本不該打擾您。但作爲安業縣人,末將氣不過。縣令無道,戰友倒在大非川的積雪中,卻無從申冤,家人討要撫卹,卻被潑皮無賴砍下一隻手。末將害怕郡守與縣令有牽連,所以纔到長安求見您……”

李瑄讓張小敬坐下後,張小敬將他得知的事情告訴李瑄。

那個被砍下一隻手的,是張小敬的同鄉人。

他的兒子七年前從軍,逐漸成爲白水軍的騎兵隊頭。

可惜在大非川的騎兵大戰中殞命!

在這種情況下,先不說撫卹。李瑄會批准五匹絹的獎勵。

如果這名騎兵在戰死前有殺敵,還可能分有金銀珠寶。

因爲除了隴右豪強獻出的金銀珠寶外,在大非川之戰,唐軍繳獲的衆多金銀珠寶,有十分之一不用上繳朝廷。

這些金銀珠寶都以戰功賞賜出去。

戰死的士兵,戶牒發原籍。同時撫卹也會一起發回去。

一般都是到縣衙,然後由縣尉帶人將其交給家人。

同時,如果有兵部敕令,還要從官府永業田中分撥,賜給戰死者的家屬。

大唐早已有完整的撫卹制度。

從古至今,統治者都知道,只有撫卹,才能讓將士沒有後顧之憂,不怕死得向前衝。

那騎兵隊頭的家人得知自己兒子戰死後,向縣衙詢問撫卹。

但縣衙卻將他們趕出去,之後又多次前往府衙,非議縣令,並集結其他戰死士兵的家人去鬧。

然後就被幾名潑皮無賴將騎兵隊頭父親的手砍下。

這才震懾住其他安業縣人。

但這種怨恨卻不曾熄滅,十里八鄉都清楚這件事情,敢怒不敢言。

安業縣也再也沒有兵卒去參軍。

張小敬回來後,得知這種情況,憤憤不平,他在家孝敬父母一個月後,不動聲色地離開,揚言要回隴右。

“安業縣沒有常平新兵嗎?諸縣常平新兵的百總,應該是河隴的老兵。”

李瑄得知全部經過後,怒形於色,詢問張小敬是否知曉常平新兵。

他熟悉大唐的地圖,安業縣其實距離長安並不遠,就在京畿南部的邊上,只是剛好被劃分爲山南東道。

爲將帥的時候,李瑄最忌諱的,就是地方官吏把將士們用命換來的撫卹貪墨。

好兒郎在戰場流乾血,親人在家鄉流乾淚。

還出現這樣的災禍,不免痛心。

實際上,李瑄知道這種事情肯定會有發生,人的貪慾是無窮盡的。

“據說常平新兵的百總剛上任一個月不到,就醉酒掉到河裡淹死。然後副百總就接任百總的職務。”

張小敬向李瑄回答道。

“安業令是誰?不想活了嗎?”

李瑄拍案而起。

有這些前提,他不信這是巧合。

當初他從河隴召來的老兵,一縣只夠一個。

如果這個縣的老兵出現意外,李瑄不可能再從河隴重新招。只能由上級提拔本縣。

雖然張小敬是一面之詞,但很容易去調查,李瑄相信他。

李瑄生出一種想宰了安業令的情緒。

“回相公,安業縣令爲楊銳,他四處宣揚自己是貴妃的親戚……”

張小敬向李瑄回答道。

“楊銳……”

李瑄凝眉。

他絕對不是楊玉環叔父的兒子。

李瑄猜測應同是楊令本的後代,也就是楊友諒的孫子,楊國忠的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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