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縣北,這裡離潼關約五十里,北面是巍巍的秦嶺,這一帶山體險峻陡峭,山形突兀怪異,形成了一條條巨大的山谷,山谷裡面林木茂盛、小溪潺潺,但土地卻很貧瘠,只零星分佈着一些靠山吃山的小村莊。
在其中一道山谷中有一個叫韓莊的小村子,村裡的人大都以採藥和打獵爲生,過着封閉而平靜的生活。
可這一天,村裡人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了,一支龐大的軍隊忽然開到他們村前,安營紮寨。
韓莊的村長常去長安賣藥,他知道前幾個月不斷有大軍開往潼關,可卻沒有哪支軍隊駐紮在半路,有一天,村長被士兵請去,等他回來後他再也不說一句關於這支軍隊的話,無論對誰,甚至自己的妻子和老父都不說。
好在軍隊駐紮在這裡並沒有干擾他們的生活,甚至比他們村子還要安靜,讓人忍不住懷疑這裡面會不會是一座空營。
這支軍隊便是從鳳翔開來的安西軍,他們夜行晝伏,只一天一夜便開到了華陰縣,藏匿在這道山谷之中。
這一天是六月初六,也是哥舒翰大軍離開潼關的第五天。
一名騎兵斥候從東疾駛而來,他一躍跳下馬進了軍營,慌慌張張直向帥帳跑去。
“大將軍,有緊急軍情!”
斥候飛跑進帥帳,向正斜靠在椅上看書的李清道:“大將軍,潼關外不知從哪裡殺來一支叛軍,約萬餘人。”
“知道了,再探!”
斥候領命而去,李清卻慢慢合上書,原本輕鬆的表情漸漸變的凝重起來,歷史雖然提前了兩年,但卻沒有偏離它的軌道,一切都不謀而合,如果說它是一種巧合,那這種巧合也太過於詭異。
是該他出手的時候了,他慢慢走到帳門處,凝視着遠方一抹殘陽,火紅的光芒播灑在關中平原上,可在李清的眼裡,它們不是火焰,而三十萬將士的鮮血。
他知道,他潼關之外,大唐官兵的又一次慘敗即將要發生,雖然他知道,但他卻沒有阻止,或許這就是環境改變人,在十幾年殘酷的政治鬥爭中,他的心早已漸漸冷硬,早已沒有什麼同情心,他需要唐軍的這次失敗,然後才能輪到他登上歷史的舞臺。況且,從某個角度上說,楊國忠和哥舒翰交惡,又何嘗不是他在中間謀劃。
他剛要進營帳,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大將軍,我有事找你!”
李清回頭,見是他的副將李嗣業,他臉色憂鬱,目光有一些哀傷。
“來!進來談。”
李清攬住他的肩膀,把他讓進了大帳,兩人各自坐下,一名親兵進來奉了茶,李清端起茶杯,迅速地瞅了他一眼,見他心情似乎有些沉重,不由笑道:“是什麼事讓我們鐵漢如此擔憂呢?”
“大將軍難道不擔心嗎?兵貴在神速,以詭奇取勝,哥舒翰率三十萬大軍慢吞吞向東去,居然還能屢屢大捷,那些叛軍不就是等在那裡給他殺嗎?如此明顯的誘敵之計,他居然會看不出?”
李嗣業嘆了一口氣,“我擔心崔乾佑繞小路出奇兵來取潼關,若守軍疏於防備,潼關一丟,我大唐休矣!”
李清笑了笑道:“嗣業思路清晰、料敵在先,不錯!我剛剛接到情報,崔乾佑一支約萬人的奇兵已經抵達潼關。”
“什麼!”李嗣業霍地站起,“那大將軍,我們爲何不去援助潼關?難道眼睜睜看他丟失嗎?”
李清瞥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李嗣業頹然坐了下來,他忽然明白了什麼,李清一直駐兵華陰,難道他早就知道會有這個結果嗎?
此刻,他心亂如麻,怔徵地望着李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清慢慢走到他身邊,捏了捏他的肩膀,又緩步走到帳門,遠眺最後一抹晚霞被羣山吞沒,良久,他聲音有些沙啞地道:“我和你一樣,都忠誠於大唐,希望開元盛世能重現,但我大唐早已病入膏肓,從上到下,都瀰漫着腐爛的臭味,只有置死地而後生,割去所有腐爛的肌肉,大唐才能重新煥發生機,就象眼前的暮日,它現在雖墜入黑暗,但明天它一樣會升起,而且是蓬勃的朝陽。”
李清慢慢轉身,凝視着李嗣業,眼睛裡煥發出異樣的神彩,一字一句說道:“我希望你不要反對我要做的事情。”
李嗣業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感受到了李清誠意,尤其他在說‘忠於大唐’五個字時,眼睛裡充滿了眷念,這使李嗣業深深地被感動了,他默默地點點頭,表示支持他的決定。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陣驚呼聲,李清詫異,他幾步走出大帳,怒道:“何事慌亂?”
“大將軍,你看!”一名親兵遙指遠方,李清順他的手指看去,只見遠方隱隱有火光沖天,這時李嗣業也跟了出來,他驀然一驚,脫口道:“那是華陰縣城!”
“來人,速去查看情況!”李清急回頭命令親兵,他心中有些緊張,關中無兵,華陰縣卻忽然發生大火,他擔心是安祿山大軍已經殺來。
去探察的人還沒走,一名散佈在外圍的斥候便飛馳而來,他翻身下馬,半跪在地上稟報道:“報大將軍,華陰縣被潼關潰軍洗劫,整個縣城被付之一炬!”
李清和李嗣業面面相視,他們倆同時意識到,極可能是潼關出事了,就在這時,又一隊斥候疾駛而來,急促的馬蹄聲驚破了昏黃的暮色,他們帶來了幾乎讓所有人驚呆的消息:潼關守將火撥歸仁投降叛軍,潼關已失!
約一刻鐘後,安西軍所有的大將,段秀實、南霽雲、席元慶、田珍、荔非元禮、賀婁餘潤等人紛紛自發地來到帥帳。
三十萬唐軍凶多吉少,叛軍佔領潼關,現在關中就只剩下安西軍一支軍隊,是該他們出頭挑大樑的時候了。
“大將軍下令吧!趁敵軍立足未穩,我們重新奪回潼關!”
“大將軍,潼關已失,我們現在應火速趕往長安,整頓長安防備!”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要求出兵作戰。
“砰!”地一聲,李清狠狠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都給我閉嘴!”
大帳裡頓時安靜下來,衆人眼巴巴地望着主帥,等他發話,李清眉頭緊鎖,他揹着手在大帳裡來回踱步,半晌,他才沉聲對衆人道:“我們安西軍人數雖不多,但都身經百戰,可以一擋十,尤其是我們最精銳的陌刀軍,正是安祿山幽州鐵騎的剋星,不僅如此,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勢,那就是我們隱藏於此,無人知曉,叛軍以爲關中空虛,必然不加防備,我們只要出奇兵,必能一戰成功。”
他見衆人已經意動,便斷然道:“所以現在只有一個字:‘等’,等待最好的機會,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再言出兵。”
衆將均以爲李清所言有理,又見他下了嚴令,議論了片刻,慢慢地各自散去。
惟獨段秀實走得最慢,直到衆人都走遠了,他在外面繞了一圈又回來了,他向行了個軍禮道:“大將軍,我有話想說。”
李清正在帳中審視他的關中沙盤,見他進來,立刻起身笑道:“看你磨磨蹭蹭的樣子,便知道你要回來,怎麼,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段秀實慢慢走到李清身旁,見他在咸陽附近插了一面小紅旗,忽然笑了笑道:“大將軍現在不肯出兵的真正原因,恐怕是想利用叛軍把皇上逼出長安吧!”
李清沒有說話,他又拿起一面小紅旗插在漢中,這才微微斜睨一眼段秀實,淡淡一笑道:“你怎麼知道?”
段秀實輕捋黑鬚,微微笑道:“我跟了大將軍這麼多年,大將軍的深謀遠慮,我怎能不知道一、二,從大將軍夜取鳳翔,我便知道大將軍意不在隴右,再從現在的部署來看,大將軍似乎已經知道會有這個結局,卻又不趁勢取潼關,那只有一個解釋,放叛軍入關,利用他們來將皇上逼出長安。”
說到此,他拾起木棍,一指插在咸陽附近的那一面小旗道:“將皇上逼出長安,在這裡完成大將軍最後的一步棋,我說得可對?”
“你說得不錯。”
李清輕輕地拍了拍沙盤木架,冷冷笑道:“這個沙盤我在兩年前便做好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整整兩年。”
他忽然回頭望着段秀實,微微一笑道:“我正愁找不到一個心腹之人替我做一件大事,現在我眼前不就是一個嗎?”
段秀實立刻半跪下,手摁在胸脯上大聲道:“段秀實願爲大將軍效命!”
“那好,我給你一千軍,待皇上離開長安後,你立刻進入長安。”
李清的聲音忽然變低,他眼睛慢慢眯成一條縫,眼中閃過一抹濃重的殺機,他附在段秀實耳邊低聲道:“凡沒有逃走皇子皇孫,除嗣寧王一系外,其餘之人你以保護爲名將他們統統帶離長安,在半路將他們全部給我殺光,一個不留,只說是遇到叛軍流寇!”
....?長安,自從哥舒翰率大軍東征後,捷報頻傳,長安市民翹首以盼,等待着官軍收復東都,將安祿山的人頭帶回來示衆,可等了幾日,再也沒有哥舒翰的消息?這一天早上,隨着第一批從潼關逃回的士兵出現在長安城門,潼關失守的消息霎時傳遍了全城,長安開始恐慌起來,首先是米價,在兩個時辰內從每鬥三百文暴漲到每鬥兩千文,儘管是這樣,長安市民還是傾囊而出,瘋狂地搶購,不止是糧食,鹽、油、布匹、菜蔬,凡是生活必須品,都出現了價格暴漲,百姓爭先搶購的局面。
到中午時,整家整戶的長安百姓開始絡繹不絕地出現在長安城門,他們扶老攜幼,,或坐着馬車、牛車,或者步行,漫無目標地向西奔逃。
再到了下午,商店開始關門歇業,離開長安的人越來越多,各種關於安祿山屠城的消息在長安各坊流傳,有人開始哭喊狂奔,一種歇斯底里的恐懼感充斥着長安百姓的內心。
這時,官府貼出安民告示,說哥舒翰的三十萬大軍正急速回援,不日將重新奪回潼關,請百姓們稍安勿躁。
告示貼出後,長安局勢回穩,米價開始跌落到每鬥千文,一些準備逃離的市民也從馬車上卸下家當,觀望局勢再作打算。
一輛馬車在數百侍從的護衛下,沿着朱雀大街向興慶宮方向疾駛,這是右相楊國忠的馬車,此時,這位大唐第一臣正倦縮在馬車一角苦苦思考對策,當然不是如何退兵,而是如何應付李隆基的責難,洗脫自己的責任。
楊國忠心中又驚又怕,驚是潼關失守,關中再無一兵一卒可以抵抗,而怕是擔心李隆基讓他承擔責任。
事實上他此時去興慶宮是不得已而爲之,李隆基連下三道聖旨催他覲見,前兩道他以在街上維持秩序而躲過了,而回家吃午飯時,正好撞到第三道聖旨,這和哥舒翰的五道金牌倒有異曲同功之妙。
就在楊國忠的馬車即將駛離朱雀大街之際,一個戴着斗笠的騎馬之人正立在拐彎處,他盯着楊國忠的馬車消失,這才冷冷一笑,掉轉馬頭向高力士的宅第飛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