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唐光化三年的冬天,李誠中都在征伐渤海之中度過,當營州軍在渤海國上京獲得了難以估量的巨大收益時,大唐的帝都,再次迎來了鉅變。而這次鉅變,則將天下藩鎮的目光,齊齊聚集到了西京長安。
天子感受到了樞密使宋道弼和景務修的巨大威脅,稱病於塌,招宰相崔胤密議。崔胤塌前獻策,通過內侍薛齊偓聯絡上了內侍省的實權人物——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和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允諾二人掌樞密院之權。
當宋道弼和景務修察覺時局不妙、想要力圖改變之時,已然晚矣,這一招釜底抽薪之計,令兩位內侍省首宦成了朝堂中的空架子。
天子下詔,以宋道弼監軍荊南,以景務修監軍平盧,二人不得不黯然離京。不出一天,天子詔書又至,宋道弼流放歡州,景務修流放愛州。兩人剛至灞橋驛,還沒來得及分手,天子詔書再至,皆賜自盡。同時,崔胤敦促天子加詔,將被自己之前趕出朝堂的宰相王摶賜死於藍田。
當然,對於惡了自己的宰相徐彥若和崔遠,崔胤自然也不會放過。徐彥若自宋、景兩位中官被貶後,已經發覺情況兇險,當即求去,他的奏摺一遞上來,天子便準了,讓他去廣州當清海節度使,於是一代重臣被髮配到了三千里外。不過也算徐大宰相明白事理,見機得快,否則恐怕結局只會更慘。崔遠就沒有徐彥若那麼灑脫,他戀棧不去,沒兩天便被罷官,只留下一個同平章事的虛銜,回家養老。
政事堂爲之一空,從此崔胤說了算,這種狀況他當然滿意,不過他自己也覺得一個人獨霸政事堂確實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提了個裴贄當副手,也算是裝點門面。
崔胤是唐末之際野心最大的宰相——沒有之一,清除了政事堂的同僚之後,他又將目光瞄向了內侍省,只有剪除“閹患”,他的政治抱負才能真正得以施展,否則一切都只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於是他暗中向天子獻策,準備“盡誅宦官”。
自華州歸來後,天子沉溺了三年,忽然間感覺似乎一切又有了起色,於是精神頭就上來了。這一“振作”,自然就壞了事。不得不承認,天子李曄是一個比較聰敏的皇帝,但這位聰敏的皇帝在登基之初經歷了他想象不到的巨大挫折,讓他的神經有些不太正常,大喜三年又大悲,大悲三年又失落,失落三年又大喜,在這種反覆而強烈的刺激下,天子李曄已經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他感到未來一片光明,感到李氏江山又有了新的轉機,於是——於是他忽然生起了遊獵的興致,忍不住到上林苑打了一回獵,着實享受了一把。這其實也沒什麼關係,但關鍵是這次打獵收穫很豐盛,似乎預示着龍興之象,於是他命人擺酒慶賀。好吧,其實慶賀也沒什麼,但他在過去頹廢的幾年中已經習慣了醉酒,這就比較麻煩了。醉酒後的天子很興奮,他在失憶的狀態下怒斥身邊服侍他的小宦官,罵到興奮處,自然就不免提到諸如你們等着、將來老子要如何如何之類的蠢話,他越罵越衝動,拔出天子寶劍,當場斬殺了幾名小黃門,連帶幾個宮女也慘遭無妄之災。殺完人以後天子醉倒,睡得五迷三道,人事不知。
天子醉中殺人,必然就會出現漏網之魚。漏網的小魚跑去跟劉季述和王仲先哭訴,天子的話就傳到了中官們的耳朵裡。這一下,就連天子最信任的內侍薛齊偓也害怕了,攤上這麼一個成天想着斬殺自己的主子,誰都會害怕。就在天子呼呼大睡的當夜,內侍省幾位大宦官連夜商議。商議的結果是“主上輕佻多變詐,難奉事;專聽任南司,吾輩終罹其禍。不若奉太子立之,尊主上爲太上皇。”有人問,“崔相有宣武鎮鼎力,爲之奈何?”劉季述答曰:“引岐、華兵爲援,控制諸藩,誰能害我哉!”——事後證明,這句話有點想當然了。
第二天,中官們趁天子還在醉酒,找政事堂中的崔胤等人商議,說宮門到現在還沒有打開,也不知天子到底怎麼樣了,萬一出了事情可就糟糕了。崔胤也有點擔心,於是同意中官們的建議,決定強行打開宮門。中官們招來早已聚集好的神策軍士千人,破門而入,一進去就看到了醉酒的天子和地上的黃門、宮女屍首。中官們大怒,向崔胤道:“天子昏庸如此,怎麼能打理天下?爲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應當廢了,另立賢明!”
崔胤這時候已經看出苗頭來了,但他心裡害怕,不敢違逆中官,只能附和。中官們得了宰相的點頭,於是召集百官,陳兵於殿上,以刀兵相威脅,讓百官聯名,請太子監國。有了百官聯名的請願書,中官們帶兵再次直入禁中。
天子剛剛醒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聽中官們說:“陛下厭倦大寶,中外羣情,願太子監國,請陛下寶頤東宮。”
天子這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回想昨夜,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垂淚道:“昨天不過是和侍從們打獵喝酒,沒做什麼過分的事情,爲何竟然到了這步田地?”
中官們說,這事也不賴我們,是百官聯名請願的,你就先去東宮吧,等將來大夥兒平息了怨氣,我們再重新迎候你復位。說着,取出百官的請願書給天。
也不等天子多說,中官們將天子和皇后、嬪妃十餘人一起趕上大車,直接押送到少陽院,將大門關閉,熔鐵水鎖死。只在牆角開了個洞,往裡面送吃食。
等圈禁了天子,中官們迎立太子監國,隨即又登大寶,殺睦王李倚、司天監胡秀林等不服的朝臣及親眷無數。其實他們最想殺的還是與天子密謀的崔胤,奈何崔胤有宣武鼎力支持,沒人敢於倉促下手。這一猶豫,崔胤便得了緩機。
崔胤修書聯絡東平郡王朱全忠,請其入援。朱全忠此刻正在河北戰場攻打劉仁恭和李克用,大軍一旦抽出身來,必然給對手喘息之機,所以他很猶豫。但他最信賴的謀士敬翔竭力鼓動他進兵長安,敬翔說:“大帥難道不知,此乃天賜良機!天子有難,正是宣武成就霸業的好時候。只要大帥西進,功德堪比春秋之齊桓公,天下安危都繫於大帥一人也!劉季述他們不過是閹豎,居然敢囚禁天子,如果大帥不出兵討伐,將來怎麼號令諸侯?何況若是幼主從此確定,大權必將歸於中官,等於將太阿之柄轉授他人!”
於是朱全忠決定舉兵西進,暫時撤離河北。劉仁恭和李克用得了這次機會,才喘息過來。
有了朱全忠宣武大軍西進的威勢,長安城中一片慼慼然,文武百官各懷心思,都在等待下一步的動向。崔胤再次施展“釜底抽薪”之計,以朱全忠密信示於左神策軍指揮使孫德昭。神策軍向由左右中尉統領,但實際帶兵的還是武將,孫德昭就是神策軍中的帶兵大將。他看到朱全忠決心進兵長安的密信後,當即產生了動搖,決定起兵反正。
轉過年來,正月,乙酉日,孫德昭舉事,將劉季述、王仲先、薛齊偓、王彥範等宦官盡數誅戮。崔胤於是迎天子於少陽院,至長樂門樓復位。太子因受宦官挾制,本身並處,所以還東宮,爲德王。
天子再次經歷了一回人生的大喜大悲,於是改元天覆,是年爲天覆元年。對於立了大功的重臣自然要嘉獎,於是崔胤進位司徒,朱全忠晉東平王,孫德昭充靜海節度使,又因爲李茂貞在這次事變中沒有跟從中官,於是加岐王。
崔胤想要趁這次絕好的機會拿到禁軍的軍權,但李茂貞不答應,他離長安很近,直接領兵進京,要求天子將軍權重歸北司。他的目的當然也很明顯,就是要讓一直對他恭敬有加的韓全誨掌禁軍。天子無法,只能令韓全誨爲左神策軍中尉,以張彥宏爲右神策軍中尉。於是長安城再次平靜。
這次震驚中外的長安變故,導致了兩個重要結果,對天下大勢起着極爲巨大的影響。
其一,東平郡王朱全忠終於去掉了王爵中的那個“郡”字,他在這次事變中毅然勤王的舉動,爲宣武軍贏得了巨大的聲譽,雖然最終沒有兵入長安,但在大軍西進的途中,因其高舉着的大義旗幟,沿途所有節度、刺史、軍將無不獻地納誠。如果說之前的宣武只是諸藩第一的話,那麼從天覆元年開始,這個自草莽而起的梟雄終於迎來了自己事業的全盛時期,成爲了事實上的諸藩霸主。
其二,有所得必有所失,新晉的東平王在贏得天下聲望的同時,失去了徹底征服河北、擊垮河東的最佳良機。只要再加上一根手指輕輕一推,就會立刻轟然倒地的劉仁恭和李克用得到了極爲寶貴的喘息機會,立刻重整防線,並形成了極爲默契的攻守同盟。至少就盧龍而言,他們暫時解除掉了南方的巨大威脅,用句不太好聽的話來形容,叫做“得以苟延殘喘”。或許朱全忠認爲這種“殘喘”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對於盧龍全鎮的所有軍將來說,都太過珍貴了,其中就包括李誠中。
如果非要再在後面加上一個影響深遠的因素的話,那麼韓全誨的上臺或許可以算得上一個。遠在渤海的李誠中完全沒有想到,繞了一個大圈,那位幾個月前和他把酒言歡的傳旨宦官,如今竟然入了中樞!而此時的他卻完全沒有精力去關心中原發生的一切,只要盧龍暫時安全就好,至於長安——就目前而言,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李誠中在上京城的宮牆之中苦惱,苦惱的事情則是大唐的另一個藩國——新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