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環招牌一般的金瞳火眼此刻更加靈動若神,威風不可一世。被他的目光一照,即使以風洛陽和離臺主人的修爲,仍然感到臉膛一陣燥熱,心神難保平靜如水。嶽環仍然是他那身初闖江湖的舊打扮:玄黑色武服,黑鐵護腕,高高的綁腿,青黃色草鞋,腰間別着宛若飛燕展翅一般的一對開山斧。他的雙手空空如也,只是沾着一些石上的青苔和灰屑,顯然是因爲剛纔手託巨石所致。
“天下第一劍……”嶽環臉上掛着懶洋洋的笑意,朝風洛陽遙遙一抱拳,接着一轉頭朝陰沉着臉的離臺主人揮了揮手,“天下第一刺客……”
“哈哈哈哈,”說完這兩句話,嶽環似乎感到極爲有趣,不禁仰天大笑起來,“今天的人,來得真是整齊,也省得我還要千里迢迢到處去找。”
風洛陽和離臺主人默默看着他,對他的自言自語,不置一詞。
嶽環的目光從風洛陽轉到離臺主人,又從離臺主人轉到風洛陽,笑着問道:“不知道那個很有名的昨夜劍客宋無痕如今到了何處?”
聽到他問及宋先生,風洛陽的神色一黯,目光一斜,怒然望向離臺主人。離臺主人微微冷笑,對於風洛陽的敵意視若無睹。
“看來宋無痕沒有逃過天下第一刺客的毒手,葬身捨身崖了。”嶽環遺憾地搖了搖頭,惋惜地說,“實在太可惜了。若是宋無痕還在,咱們四個人在華山來一場四國大亂鬥,那才叫熱鬧。”
“你來華山做什麼?”風洛陽冷冷望着嶽環沉聲道。
“我來華山做什麼?”嶽環睜大了眼睛望着風洛陽,彷彿他問了一個白癡問題,“我來華山當然是來爭天下第一,今天是我嶽環劍封華山,威震天下的大日子。”
說到這裡,他笑嘻嘻地看了看風洛陽,又瞥了一眼離臺主人:“而你們嘛,就是我今日要用來祭旗的對象。有了天下第一劍和天下第一刺客的人頭,誰還敢說我嶽環不是天下第一。”
“劍封華山?你的劍呢?”風洛陽斜眼看着他,冷冷問道。
嶽環方從祖菁手中得了自己的行蠱分身,立刻擺脫了鬼樓的控制,重享自由,一時之間躊躇滿志,憧憬盈胸,夢想着繼承岳家祖先數代未竟的志願,重返當年岳家遺恨的華山,劍封天下,成爲江湖王者。這些日子,他宛若活在雲端,行到哪裡,諸邪避易,武人束手,豪傑讓道,威風不可一世。黑道十三會,龍門,年幫,鬼樓不斷派出接頭人,許以厚利,希望拉攏他入事幫中,以爲輔佐。但是他豪氣高漲,定要到華山一行,打敗此刻劍封華山的江湖雄者,成就武林經久不滅的傳奇。本以爲上得山上,就算是離臺主人和風洛陽也要畏懼他橫掃英雄會,大敗江湖數百高手的威風,對他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誰知道如今風洛陽看他的神色,就彷彿看一坨路邊的狗屎,頓時令他又羞又怒。
“劍封華山只是應個景,帶劍來做什麼?”嶽環怒道,“當年彭無望華山立威,江湖萬衆敬仰,也沒聽說他帶什麼劍!”
“你殺死過突厥國師,崑崙天魔嗎?你率領一支孤軍死守過恆州嗎?你憑一人之力解散過年幫嗎?”風洛陽厲聲問道。
“我……我……”嶽環被風洛陽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脣相譏。
“你來華山做什麼?”風洛陽再次厲聲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難道憑我嶽環,不配來華山嗎?”嶽環惱羞成怒地吼道。
“你憑一人之力擊敗過太行三十六刀嗎?你一個人瓦解過魔教的陰謀嗎?你擊敗過魔教十二使嗎?你殺死過天下無頭柯偃月嗎?你重整過南海劍派,中興過南海劍法嗎?你平滅過雁蕩羣寇嗎?你來華山做什麼?”風洛陽語氣愈發激烈,言詞更是鋒芒畢露。不要說岳環始料未及,難以招架,就是一旁的離臺主人也聽得一陣又一陣臉紅侷促,似乎自己也在風洛陽痛罵的行列之中,而魔教十二使的往事更讓他心如火燒。他不禁奇怪:如今華山之上,嶽環,風洛陽和自己並立,正是應該展開合縱連橫謀略的關鍵時刻,而風洛陽不但將自己視爲首要敵人,言詞之間更一點也不給嶽環留絲毫情面,難道他要以一人之力力戰我們兩個嗎?
“風洛陽,別拿這些江湖正義來嚇唬我,我不配,難道你配嗎?”嶽環雙目冒火,反脣相譏。
“不錯,我也不配。至少我們三個,有一點是相同的,我們誰也不配踏足這華山之巔。”風洛陽說到這裡,目光中閃過一絲悲色,“我今日上山,不過是爲了讓出天下第一劍之名。但是宋先生已然不在,這天下第一之名,我寧死也不會讓給你們這些邪魔之輩。嶽環,你想要天下第一?除非先殺了我!”
“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嶽環霹靂般大喝一聲,雙手撤出飛燕雙斧,對準風洛陽胸腹橫飈而來。
而就在嶽環大舉進攻的時刻,離臺主人也趁勢一抖手,鬼斧劍猶如一條弓軀蓄勢已久的青蛇,對準風洛陽脖頸要害疾射而來,務要將他釘死在捨身崖邊。
嶽環和離臺主人的攻勢發起之時,二人同時高高躍起,身形在空中幾乎撞到一起,嶽環的右肩與離臺主人的左肩之間只差半掌之距。
雖然面對有着天下第一劍之稱的風洛陽,嶽環此刻卻意釋神舒,說不出的輕鬆寫意,此刻看到離臺主人憑空插了一腳進來,想要趁機偷襲,令自己勢如霹靂橫空的猛烈攻勢成了他離臺神劍出手的掩護,這令他大爲不忿,於是他振作外遊的一部分心神,凝結於右臂之上,右手的飛燕斧半空中一個輕靈的轉折,中途轉向,猶如一片流雲,不經意間已經飄到離臺主人的胸腹。
“你!”離臺主人想不到嶽環在全力攻擊風洛陽之際,仍有餘裕分出一部分精力對付自己,這混合着天魔解體大法的岳家夢蝶斧法柔中帶剛,陰中含陽,在接擋招架中,極爲考教人的內功修爲和騰挪身法。離臺主人的神劍一向出手無回,此刻鬼斧劍已出,他只能縮胸凝氣,身子在半空中一個蜷曲,左腿輕擡,以腳尖點向嶽環握斧的右腕,而左袖一拂,拍在斧身之上,腳尖的陽力破嶽環腕上催發的陰勁,左袖的陰力消解斧上披砍的剛勁。與此同時,離臺主人的右手一翻,鬼斧劍爆出一簇燦爛的青光,瞬間連刺四十八劍,每劍暗合八陣方位,在方圓間畫地爲牢,將風洛陽團團圍困,竟然擡手就是疾風八陣圖的兇猛攻勢。
嶽環的右手斧被離臺主人陰陽合一的腿袖合擊所逼退,並未出他意料之外。他冷冷一笑,接着離臺主人的腿袖合力,他的身子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個盤旋,雙手飛燕斧猶如身負魔咒,飛燕般高低盤旋,來去若神,旋風般劈出八八六十四斧,正是岳家飛燕迴翔斧的精妙招數——邀燕歸林。斧影所罩,無論是離臺主人還是風洛陽都難逃活命。嶽環因爲修煉了天魔解體大法,周身堅硬如鋼,刀劈不傷,掌擊不痛,劍刺無痕,所以他根本不需要留任何後勁防守,只需奮力攻擊,所以這一式邀燕歸林格外豪放剛猛,勢不可擋,威力無窮。就算是風洛陽和離臺主人聯手硬擋,恐怕也要各有損傷。這也是爲什麼嶽環爲禍英雄會,數百豪傑被他殺死殺傷的原因。
嶽環和離臺主人各奮平生之力,劍光斧影,遮天蔽日,華山之巔,殺氣橫溢,寒芒如電,華山雁雀無不悽鳴高飛,惶惶不可終日,便是山顛的雲霧也因爲劍氣斧罡的催動而翻卷變幻,嘯傲如潮。
身處於鬼斧劍和飛燕斧攻擊核心的風洛陽終於出手,只見他右手一撩,數十道明亮如雪的劍光旋轉而出,猶如一條條連綿的細線,漩渦般翻卷入空,將滿空劈落的飛燕斧影凌空捲住,朝離臺主人青芒飛舞的劍影輕巧地一拋。本來猶如風雨冰雹般落向風洛陽頭頂的飛燕斧招在這轉折之間,已經被風洛陽禍水東引,拋到了離臺主人身上。而離臺主人風流激電般的疾風八陣圖劍式則被風洛陽成之字形的下襬劍回撩向嶽環。
風洛陽明亮變幻的劍影猶如穿插於空中的紅娘,將離臺主人鬼斧劍和嶽環飛燕斧這一對冤家從半空中彌合到一處,撞出了漫山遍野金紅色的電光。
而明知道受了風洛陽擺佈的離臺主人和嶽環卻在風洛陽婉轉若神的絕美劍華之中迷失了本來的目標,而直挺挺地向着面前的敵人一往無前地撲去,鬼斧劍與飛燕斧撞在一起,劍氣斧罡轟然化爲滿空氣爆之聲。
風洛陽這一招輕靈優雅的劍招正是被他和祖菁破解了的十分不捨劍禁招之一——秋波宛轉欲傾城。十分不捨劍無愧於天地間無與倫比的絕代劍法,此招一出,竟讓離臺主人和嶽環這樣的名家被從中擺佈,同時輸了一招。
眼看離臺主人和嶽環氣勢受挫,風洛陽信心大增,張嘴咬破舌尖,激發出全身的潛力,力挽青鋒劍,縱身高高躍起,就要將十分不捨劍另一禁招使將出來。但是當他催動小無相功之時,胸腹中貫注的天山六陽真氣卻在這時溢出了單田氣海,充溢在奇經八脈之間,隨時有暴走亂竄的危險。這就是走火入魔的預兆。
“不好!”風洛陽張嘴噴出一口血,舒緩了一下胸腹間鼓脹欲裂的壓力,身子在空中翻了一個半途而廢的跟頭,無力地落了下來。
十分不捨劍第二招禁式乃是世間劍法中招式最繁複,姿態最華美,劍法最迅急的招法,沒有充沛到極點的真氣和有去無回的氣勢,根本無法發揮劍法的神髓。即使劍客能夠坐到這兩點,仍然需要臨敵之際的機緣巧合還有自身對劍法的感悟,才能將這一招發揮到極致。此刻風洛陽力敵離臺主人和嶽環,將自身真氣內功催發到了十二分,以借力打力的法門成功使出了“秋波宛轉欲傾城”,自身內裡的損耗十分劇烈,根本已經沒有成匹配的功力使出這招神劍的起手式,沒有到位的起手劍舞,接下來的百餘記劍招就達不到興發之境,就彷彿一個清醒的筆者無法寫出顛張醉素的狂草。
“當”地一聲巨響,離臺主人的鬼斧劍盪開了嶽環的雙飛燕斧,狂涌的劍式連續在嶽環身上刺了五劍,卻只扎出了五個白點。進攻受挫的離臺主人手腕一振,疾風八陣圖劍法忽而化爲疾風雪花劫,鬼斧劍連環旋轉,劍芒四射中,六朵六出冰花瞬間飛出,氣勢凌厲地分別飛向嶽環和風洛陽。只是在這番交鋒之中,他意識到嶽環是比風洛陽更加可怕的存在,於是飛向嶽環的冰花足有五朵之多。
此時此刻,風洛陽正從空中墜落,離臺主人的神劍自下而上向他撩去,三分傷敵,七分卻是主動的防禦,他整個人的神思都鎖死在氣勢如虹的嶽環身上。風洛陽看到這個空隙,心頭突然一陣清亮,半空中一繃身子,雙腳後襬,脊背後仰,竟然將整個人撲向離臺主人上撩的鬼斧劍。鬼斧劍的厲芒頓時沒入了風洛陽左臀之中。風洛陽的左腿往後一撇,點住鬼斧劍的劍中刃,右腿一伸,踩住鬼斧劍劍託,接着他深吸一口氣,運轉天山飄絮勁,整個身子瞬間輕如鴻毛。
離臺主人的疾風雪花劫一旦出手,三十六式劍法猶如急風暴雨,瞬間就會使盡。開頭一式點向風洛陽只是虛招,他心中有十足把握可以將風洛陽逼退三步以上,接下來的三十式都是給嶽環預備的,定要將嶽環刺出一個透明窟窿。此刻風洛陽不躲反迎,將自己送上劍鋒,這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在他的神志來不及判斷眼前情況的瞬間,他的快劍已經鋪天蓋地地使了出來,無形中用鬼斧劍帶着風洛陽的軀體,使出了疾風雪花劫的後三十劍。
疾風雪花劫乃是離臺主人從越女宮七十二劫神劍中的雪花劫,以及青鳳堂主疾風十三刺兩種劍法中提取精華,創造出來的無雙神劍。劍法兼有疾風十三刺的迅雷急電之勢和雪華劫的光怪陸離,奇幻瑰麗,堪稱中原劍法的瑰寶。
此刻風洛陽墜在離臺主人的鬼斧劍上,身形隨着鬼斧劍飄轉變幻,看在嶽環眼中,端得是迴旋莫測,瑰麗不可方物。風洛陽胸中的劍意亦因此澎湃上涌,從丹田溢出的六陽真氣奇蹟般地匯聚成流,充溢全身,他仰天長嘯一聲,長劍回捲,一百零八招劍法猶如錢塘江潮從手端揮灑而出,雪亮耀眼的劍光瞬間充盈天地之間。
層層疊疊的劍光宛若在半空中綻放出一園爭奇鬥豔的花朵,雍容華貴如牡丹,光潔秀美如百合,輕盈靈動如鈴蘭草,妖冶魔幻如蝴蝶花,月淡星華如滿天星,雋永嫵媚如玫瑰,這片片劍光如花亦如雪,滿空飛散,悠悠而下,看似悠然自得,實則電光火石,迅捷如電,飄逸若神。
“回眸羞見水中花!”這是上代劍神風如晦對愛人的最後一封情書,浸滿了他對摯愛的懷念和對生命的讚美,這一路劍法自從被風洛陽和祖菁破解之後第一次現於人世,本已經如夢幻般絢麗多姿,再加上風洛陽爲了起興而以身喂離臺主人的神劍,這一招劍法的起手劍舞,竟是由離臺主人的疾風雪花劫協同發動,這更增加了劍法本已經擁有的華美飄逸。
嶽環和離臺主人暴露在這一片燦爛奪目的劍華之下,猶如兩個迷失於節日滾滾煙火之下的小孩子,只能勉強意識到要仰首向天,擡手防禦,但是防禦什麼,抵抗什麼,他們已經失去了印象。
只聽得一陣劍芒劃空之聲,嶽環上半身的武士服被亂劍割得粉碎,人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似乎對於眼前風洛陽的神劍,只能倒頭膜拜。
離臺主人在風洛陽雙腳一震,從他的鬼斧劍上脫身而出之時,終於勉強恢復了意識,脫手飛出鬼斧劍,在千鈞一髮之際歪歪斜斜刺入風洛陽的右肋,但是人卻連退三步,坐到在地,如癡如醉。
華山之巔陷入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只有三人急促而微弱的呼吸聲隱約可聞。
良久良久,癡癡跪倒在地的嶽環忽然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身子在捨身崖邊踉踉蹌蹌前後搖擺,雙腳連錯三步才勉強站穩身子。
“好,好……好劍法!”他顫抖着撫摸身上林林總總的劍痕。風洛陽宛若百花齊放的最後一劍將他雙斧成就的防禦擊打得千瘡百孔,他正迎其鋒,上半身連中了三十餘劍,如果不是天魔解體大法護體,而自己又雙手抱頭護住了自己的雙眼和雙耳聽宮穴,他已經被這陣劍雨凌遲碎刮。
當他勉強擡起頭,向風洛陽所在的地方望去之時,風洛陽身上灰白色的武士服令他聯想起了方纔燦爛如火的滿空劍光,不禁雙腿一陣痠軟,竟然再次坐倒在地。
看着自己不爭氣的雙腿,嶽環又是羞惱又感滑稽,酸甜苦辣一時之間同時涌上心頭,令他不禁仰天哈哈大笑。他再次振作精神,雙手一撐地,從地上爬起身,雙手扶膝,雙腳叉開站穩,身子半躬到地,頭耷拉下來,一陣亂晃,好不容易纔讓視野中仍然跳動的金星白電消失了蹤跡。
“呼……”嶽環長長喘了一口粗氣,蒙地擡起頭來,朗聲道,“風洛陽你不愧是天下第一劍,我嶽環平生從未見過如此華美絕倫的神劍。我想就算是這個江湖上所有的豪傑,恐怕此生亦未曾見過劍居然可以如此使法。如果你不是遇上我這個入魔之人,便是昔日的天魔紫崑崙,只怕亦要被你所殺。真是可惜。”
說到這裡,他猛地挺直腰板,挺起胸膛,傲然而立:“我嶽環自少便矢志揚威天下,可惜同門叔伯傳我斧法之時只是嘆息我天分有限,即使刻苦努力,將來亦是藝業難成。我嶽環既有滔天之志,豈能就此干休,這也是我投靠鬼樓,修煉入魔心法之因,現在看來,即使你風洛陽的劍法也奈何我不得,我這條路算是走對了。”
說到這裡,他嘿嘿一笑,看了一眼仍然側臥在地的風洛陽,只見他右肋上仍然斜斜插着離臺主人的鬼斧劍,不禁一陣嘆息:“枉費了你一手神劍,可惜臨敵決斷差強人意,不知合縱連橫之道,若是你能摒棄前嫌,和我聯手,離臺主人雖然魔劍犀利,卻也奈何不了你。奈何你只知倔強,以一敵二,我三人之中,輸得最慘的,竟然是你。”
聽到他說的話,風洛陽緩緩擡起頭來,滿臉譏諷地看了他一眼。而在他更遠處低頭癡坐的離臺主人此刻忽然擡起頭來,朝嶽環看去。
嶽環定睛一看,卻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離臺主人緩緩擡起的臉膛上,汩汩留下兩行鮮血,一雙灰眼此刻已經被血污覆蓋。
“你,你……你瞎了眼?”嶽環吃驚地失聲道。
此時的風洛陽已經從地上半立起身子,左手探到右肋之前,一把握住鬼斧劍的劍柄,將斜斜插入肋骨間的劍刃咬牙用力拔出,擡手一翻腕,當地一聲將這把浸透鮮血的離臺魔劍用力插在地上。
“好,瞎得好。離臺只知暗箭傷人,遇上真真正正的堂堂交鋒,自然要丟盔卸甲,這才符合武林正道。今日本該是他輸得最慘!”嶽環戟指離臺主人,仰天大笑。
“武林正道?”風洛陽艱難地支起上半身,擡眼看了看他,低聲道,“你又懂得什麼武林正道?”
“風洛陽,你真是混身帶刺。我替你說幾句好話,你卻又來頂我。”嶽環不滿地搖了搖頭,“今日我承認你劍法高超,但是論到比試,你已經一敗塗地,我敬你乃是武林人傑,才以言語迴護,你別給臉不要!”
“我輸了嗎?”風洛陽厲聲問道。
“難道憑你的傷勢,你還想要和我放對?”嶽環雙目金光一閃,“要知道,此時我若要殺你,易如反掌觀紋。”
風洛陽右手一抖,青鋒劍輕靈地從背後轉到身前,平劍一推,送到嶽環的面前:“看看這是什麼?”
嶽環斜眼一看,不禁魂飛天外,原來風洛陽此刻青鋒劍上平舉着的,乃是他收在身上,重若性命的追魂之物——行蠱分身。
“風,風洛陽!你,你……”嶽環手腳冰涼地看着風洛陽劍鋒上的行蠱分身,就彷彿在看着自己的一個天大笑話。忽然間,他突然明白風洛陽在自己剛上西峰之時問的話——“你到華山來幹什麼?”
自從他千辛萬苦從鬼樓和鎮惡堂手裡得回行蠱分身,他想了一萬種收藏的方法,放入深山野嶺,放入鬧市小屋,放入密室暗門,放入古墓沼澤,但是任何安放的方法都會讓他坐立不安,生怕一個疏神,自己的身家性命就無端端落在了一個地痞流氓身上。他寧可隨身保存行蠱分身,自認爲憑藉此時的武功,便是天下人同時來搶奪,亦不放在心上。誰知道遇上真正的劍法名家,自己一身所學的武藝再加上天魔解體的神功,竟仍然形同虛設,在絕世無雙的劍法面前土崩瓦解,不堪一擊。
就算自己此刻的武功真的天下無敵,行蠱分身存在一天,自己就是一天的笑話。而行蠱分身若是消失,他自己的性命亦無法保全。他嶽環在華山比劍的競技場上,根本沒有立足之地!
“風洛陽問得好啊!”嶽環滿嘴苦澀地想着,“我到華山來做什麼?惟有自取其辱而已!”
望着風洛陽劍上的玩偶,嶽環剛纔的口若懸河早已經不見,只剩下癡癡呆呆的木然而立。
已經雙目失明的離臺主人此刻聽不到嶽環的聲音,忽然精神一振,從地上立起身來,側耳問道:“喂,嶽環,剛纔你口若懸河,如今怎麼沒聲了?風洛陽,莫非你取得了行蠱分身?”
風洛陽雙目如電,冷冷望向嶽環,並不說話。
嶽環滿臉羞慚,垂下頭來,憤懣難言,咬牙不答。
“哈哈哈哈哈!”離臺主人雖然沒有得到風洛陽的答覆,但是對於周遭的形勢已經猜得一清二楚,“好,好,風洛陽,你不愧是天下第一劍。這天下第一劍的頭銜我雖從不在乎,但是落入嶽環這種渾人手裡,我真要爲天下的劍客大哭三聲。如今落在你手裡,我的氣也順些。來吧,來,殺了我,取了我的人頭,再取了嶽環此獠的首級,正好全了你劍封華山的盛名。在江湖筆官的筆下,我離臺主人雖然做了你的陪襯,好歹也有一筆記載,流傳百世。”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呼喚從西峰北面傳來:“小師叔——!你在哪裡,菁兒來了!菁兒來救你了!”
風洛陽和嶽環同時轉過頭去,朝來路張望,離臺主人也側耳傾聽。三息之內,一條奔跑如電鵝黃色人影已經衝上了西峰,朝着捨身崖快步奔來。
“小師叔!”看到風洛陽平劍而立,祖菁心頭大喜:“原來他還活着!”
只聽的“倉啷”一聲,她已經從腰中拔出長劍,雪亮的劍光花江潮水般涌到風洛陽身邊,同時攝住了嶽環和離臺主人的攻擊方位。
“離臺主人,啊,你的眼睛!”祖菁護住了風洛陽這纔有功夫觀看周遭環境,卻一眼看到離臺主人的一雙血眼。
“哼!”聽到祖菁的驚呼聲中充溢的憐憫之意,離臺主人感到格外不好消受,不禁倔強地哼了一聲。
“小師叔,是你刺瞎的?”祖菁轉頭好奇地問了風洛陽一聲,不及風洛陽作答,她又一眼看到嶽環。
“嶽環!是你?我們已經把行蠱分身還給你了,你到華山來幹什麼?”祖菁看到嶽環不禁好奇地問道。
“你到華山來幹什麼?”自風洛陽到祖菁,彷彿人人看到嶽環都要問這個問題,雖然祖菁的問話中只有善意,但是聽在此刻的嶽環耳中,無異於兜頭扇了他兩個清脆耳光,令他更加羞愧難當。
“啊,這不是行蠱分身嗎?”祖菁轉頭望了望風洛陽平舉的青鋒劍,赫然看見嶽環的行蠱分身此刻正靜靜平躺在劍刃之上。
“你怎麼又把行蠱分身弄丟了?”祖菁轉過頭來,望向嶽環,一副怒其不爭的神氣,“是離臺主人乾的嗎?是小師叔幫你搶回來的?”
聽到祖菁的問話,嶽環忍不住朝身側的捨身崖望了一眼,心裡竟然有了縱身跳崖,然後再在崖底挖個洞藏起來的念頭,青銅色的臉膛一陣陣發燒。
“菁兒,把它還給他。”風洛陽看着嶽環微微嘆了口氣,劍鋒一轉,將行蠱分身遞到祖菁面前。
“哦。”祖菁毫不在意地點點頭,一把抓起行蠱分身,信步來到嶽環身前,將行蠱塞到他手中,語重心長地說:“嶽環,這行蠱分身你得來不易,爲何不知珍惜?今後一定要謹慎小心,好好收藏,莫要再次作了人家手中擺佈的道具。我和小師叔只能救你這許多次,要知道世上壞人何其多,你得會好好保重纔是,呶,收好它!”
聽着祖菁柔聲細語的叮囑,思及自己成魔以來的所作所爲,嶽環只感到羞愧難當,窘迫到無地自容,他雙目含淚,仰天一聲怪嘯,攥住行蠱分身,迴轉身施展輕功,踉踉蹌蹌飛奔而去。
祖菁沒想到嶽環如此一驚一乍,聽得自己幾句話,竟然撒腿跑了,不禁納悶地轉回頭,望向風洛陽:“小師叔,我說錯了什麼嗎?”
風洛陽微微一笑,輕輕搖頭:“沒有,你說得很好。”說完這句話,他身子一晃,劍傷發作,雙腿一軟,緩緩坐倒在地。祖菁看在眼裡,嚇得連忙搶上前,合身撲入風洛陽懷中,一把撈住他握劍的右臂,將他勉強扛起,扶起他的身子。
“小師叔,你傷得很重,是離臺主人傷的你嗎?”祖菁看了一眼漠然而立離臺之主,憤憤然問道。
“小丫頭,是我傷的又如何?有本事就將我殺了!”聽到祖菁的責問,離臺主人冷冷說道。
“你真是死不悔改。”祖菁一橫劍,俏臉氣得通紅,“在江湖上造了這許多殺孽,現在殺你,已是遲了。就算小師叔放過你,我身爲天山大弟子,今日也要爲民除害!”
“好一個爲民除害!”離臺主人仰天笑道,“這句話似乎隱約聽人提過,我卻平生未見真章,不如姑娘讓我開開眼吧。”
“就讓你嚐嚐天山劍法的厲害!”祖菁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就要運劍給他一個厲害瞧瞧。就在這時,一個驚慌氣短的聲音從北邊傳來:“祖姑娘,劍下留人!”
風洛陽和祖菁轉頭看去,只見一身紅衣的魚韶單手扶着渾身是血的崑崙高手捷率,正從北面的山道上飛奔而來,剛纔發聲呼喊的,正是身受重傷,氣力不濟的捷率。
“捷率大哥,你身受重傷,跑來西峰做什麼?”看到捷率帶傷前來,祖菁頓時擔心起來,連忙轉頭望向魚韶,“阿韶姐,他……”
“放心。”魚韶朝祖菁微笑着點點頭,“我已經初步爲他止血,並運功回覆了他幾分體力,本想扶他下山,誰知此人倔強得很,硬要上山一見離臺主人。我不得已,只好扶他上來。”
“多謝祖姑娘關心,今日我執意上山,乃是身負師門重任,定要一見在下昔日的師叔。”捷率從魚韶手中抽出手臂,朝她點頭致謝,踉蹌着緊走兩步,來到離臺主人的面前,朝他深深看去。
看他的神情,風洛陽,祖菁和魚韶都感到渾身一震,誰也想不到捷率竟然和離臺主人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師叔!捷率給你磕頭了!”捷率雙膝點地,面對離臺主人倒頭拜下。
離臺主人聽到他的聲音,微微偏了偏頭,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似乎是懷念,又似乎是怨憤:“你是崑崙的捷率?二哥的弟子?……”他沉默了一會兒,沉沉嘆息一聲,“想不到,當年的毛孩子,現在也已經長這麼大了……”
“師叔,你下山多年,師父師叔們對你很是想念……”說到這裡,捷率雙眼一紅,淚水盈眶。
“哼!”離臺主人獰厲地哼了一聲,“當年我執意下山,他們率隊追出兩千三百里,幾乎置我於死地,如今卻來談什麼……”說到這裡,他的喉頭一陣哽咽,嗓音無形中變得沙啞,“……談什麼想念云云,莫不是來誑我的吧?”
“當年師父格於對鄭前輩的承諾,不願師叔下山失信,方有此舉。我下山之前,師父讓我帶給你一封書信,希望你看過信後,能夠捐棄前嫌,和我一起回返崑崙。”捷率說到這裡,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到離臺主人面前。
感覺到捷率遞信的動作,離臺主人眉頭一皺,伸手在身前一拍,將捷率遞來的書信打了回去:“蠢兒,你沒見我雙眼已瞎嗎?又給我看什麼信!”
聽到離臺主人的話,捷率這才醒悟,連忙顫抖着收回遞信的手,惶恐地說:“捷率愚鈍,師叔息怒。”
“念給我聽。”離臺主人默然良久,終於開口道。
“是!”捷率大喜,連忙一把撕開信封,將信紙抽了出來,在面前撣開,朗聲念道:
“九弟聽真:
自從你這個混球下山以來,我們幾個兄弟都很不痛快。大家約好了守在崑崙玉龍頂,憑什麼我們幾個在這裡喝風吃雪,你在中原吃香喝辣?三十年前我們追打了你兩千三百里,你自己說,你是不是活該……”
唸完這幾句話,捷率已經臉色煞白,驚慌失色,膽戰心驚地擡頭偷眼朝離臺主人望去。
離臺主人陰沉不定的臉上此刻忽然露出一絲孩子氣的笑容,雙眼一陣晶瑩,眼眶中竟有淚光閃爍。
離臺主人會哭,這在江湖上可是絕世奇聞,風洛陽,祖菁,魚韶面面相覷,都是一臉的吃驚。
“念,接着唸啊,別停。”離臺主人嘴脣蠕動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催道,接着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急切之意,猛然咳嗽了一聲,臉色一沉,“我倒要看看他還說了什麼狠話。”
“是是!”捷率不敢怠慢,連忙接着念道,“聽說你在中原造下了大把的殺孽,很多無辜性命被你殃及。現在想想,也許當初我們不該追打得你如此之狠,令你心存怨恨,徒生出許多戾氣出來,你所做出的罪業,我們幾個兄弟都有份。我們幾個商量了一番,決定齊心合力,多爲你分擔些。你現在漂泊江湖,定然記不得咱們崑崙山上烤駱駝的香甜。當年我們對你說烤駱駝最好吃的就是裡面的那顆鳥蛋。結果你每次什麼都不吃,就搶裡面的鳥蛋,其實我們是騙你的,烤駱駝當然是最外層的駱駝肉最香,因爲佐料都在外面嘛……”
聽到這裡,離臺主人忽喜忽怒,又笑又嘆,臉上滿是感慨懷念,眼中的淚水竟然止不住流上了臉頰。
“我們總說崑崙玉龍頂風烈雪寒,中原是花花世界。誰知你竟真信了,其實中原有什麼好?誘惑雖多,久亦生厭,人情詭譎,物慾滔天,你雖賺得金山銀山,卻又交得幾個兄弟?三十年了,你要是玩夠了,就回山吧。我們兄弟幾個永遠都會等你。”
捷率讀完信,小心地將信紙收入信封之中,雙手捧着送到離臺主人身前。此刻的離臺主人已是淚如雨下,他摸索着接過書信,用手緩緩摩挲着信封,良久良久,他才終於將書信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
風洛陽,祖菁,魚韶和捷率默默注視着他,西風之巔,靜得只剩風聲。
離臺主人抿了抿嘴脣,忽然將頭轉向風洛陽所處的方向:“風公子,我的眼睛是被你刺瞎,按照江湖規矩我應是你的俘虜。我是生是死,由你一言而決。”
“我?”風洛陽皺了皺眉,似乎很不喜歡做這樣的決定。
“我本是崑崙九郎,因耐不住崑崙寂寞,下山欲闖一番事業,奔波三十年,殺業纏身,死不足惜。我的劍下亡魂不計其數,你殺我天公地道,我不怨你,崑崙亦不會與你爲仇。”離臺主人沉聲道。
“你既悔改,又是殘疾之軀,我不願殺你。”風洛陽搖了搖頭,斷然道。
聽到他的話,捷率大喜,連忙轉過身,朝風洛陽連磕三個響頭:“多謝風公子成全,我代崑崙派全體叩謝你的大恩。”
“捷率,把我的劍拿來。”離臺主人臉上毫無喜色,只有滿臉陰鬱。
“是。”捷率掙扎着站起身,搶步來到豎立地上的鬼斧劍前,一把拔出長劍,回身走到離臺主人身邊,將劍柄按到他的右掌之上。
離臺主人冷笑一聲,猛然擡手抓過劍,猛然一抖腕,對準左臂砍去,青光一閃,他的左臂卷着血光,離身而去。未等衆人回過神來,他右臂到卷長劍,狠狠切在自己右肩之上,血光崩現之中,鬼斧劍已經深入右肩。但是他手上的力道用盡,整條右臂卻亦切之不去。他扭過頭,用嘴叼住劍刃,狠狠往下一壓,只聽的“噗哧”一聲,整條右臂離肩而去。
“啊!”祖菁和魚韶這時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同聲驚呼。
“師叔!”捷率又驚又痛,連忙一把扶住離臺主人搖搖欲墜的身子,飛快地爲他點穴止血。
“離臺主人,你這又是何苦?”風洛陽不忍地說。
“真是乳臭未乾的娃兒。”感覺到他們痛惜的語氣,離臺主人一臉不屑,“你們真的以爲我會悔過嗎?不錯,今日我良心發現,痛悔前生。但是明日呢?後日呢?誰又知道我會不會回心轉意,重新留戀昔日的威名?連我自己都無法確信,你們又怎能盡知?不將我這一雙作孽成性的雙臂斬去,終有一日,我會做出讓你們和我自己都後悔的事。”
說到這裡,他得意地一笑:“現在,我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和捷率回山了。”
“師叔!”捷率感動地一把扶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
“離臺主人已死。”凝望着離臺主人橫臥地上的雙臂,風洛陽忽然福至心靈,朗聲說道,“華山之巔,我斬下他雙臂,將他打落山崖,世上只剩下崑崙九郎。”
聽到他的話,離臺主人的臉上露出惺惺相惜的微笑:“好一個風洛陽,先敗魔少嶽環,再殺離臺主人,劍封華山,威震天下。這個世上,還有誰是你的敵手。”
“不錯,我仍然是天下第一劍。”風洛陽說到這裡,朝祖菁望了一眼。祖菁朝他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兩個人如有默契般地同時嘆息一聲。看着二人相得的樣子,魚韶微微一蹙眉,心中不安感更加強烈了。
就在風洛陽大聲宣佈自己是天下第一劍之時,一個誇張洪亮的聲音突然從山道上竄了出來:“呀呔,離臺主人,想要我兄弟性命,先問問我唐門大少!”
衆人再次回過頭去,只見唐鬥風馳電掣衝上西峰,雙手抓滿了黑黝黝的暗器,大踏步朝着捨身崖撲來。
“離臺主人……受死吧——啊——啊——啊!啊?你胳膊呢?”
看到他滑稽的樣子,捨身崖錢盡釋前嫌的一衆人等都忍不住抿嘴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