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車隊正慢慢的行駛在草原之上。
唐儉坐在車內,抱着使節節杖,雙目微微闔着,似在小憩。然而熟識他的人卻知道他這是在思考問題。
對於突厥,唐儉已經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伍德初年的時候,他便出使過突厥。這也是李世民相中他,讓他出使突厥的原因。
馬車車輪壓在牧草之上,發出“軋軋”的響聲。
“國公大人,前面便是二位李將軍的大營了,國公大人要不要進去一趟?”駕着馬車的侍從看着不遠處聳立的氈房帳篷、柵欄哨塔,隔着布簾輕聲問道。
慢慢睜開眼睛,唐儉沉默片刻,最後說道:“算了,還是不去的爲好!”
一來唐儉是考慮到自己和和談使者,而那二人是主戰將領,二者之間,難免產生矛盾。\二來嘛,便是唐儉和李靖李績之間的矛盾,而這種矛盾在朝廷中是很常見的,這便是武德老臣與貞觀新臣之間的矛盾。雖說裴寂已經被趕出了朝堂,可朝堂之上仍舊活躍着幾位武德朝留下的碩果。見到裴寂的遭遇,難免不兔死狐悲,所以對這些貞觀新臣,多有抗拒。
車隊慢慢的繞過軍營,往西北而去。
而在軍營之中,準備迎接使團的李靖李績二將得到手下來報,說是使團繞過軍營而去。李靖倒還沒什麼,只是面目冷淡如水。而李績卻是大怒道:“這老匹夫簡直是不把我等放在眼裡!”
車隊之內,唐儉悠悠的望着窗外的風景,心頭卻思量着若是此次談判能成,自己會增添多少功勞,又可爲子孫創造多少蔭澤。\
思忖一陣之後,他撫摸着手中的節杖,又開始考慮在與頡利談判時的問題了。如何讓突厥內附中原?如何能讓他們感恩戴德?大唐又需要付出哪些代價?凡此種種,皆在考慮之列。
十一月的草原開始冷了,寒風在平坦的土地上刮過,吹起枯黃的牧草在地面上翻滾,偶爾一兩根在蕭瑟的風中飛上了天際。
使團就這樣在草原上慢慢行了兩日,只覺地勢漸漸起伏,樹木漸漸增多,衆人知道,到達陰山了。
陰山山脈橫亙於整個漠南,從河北道一直到河套地區西邊,綿綿兩千多裡,最寬處達百里,算得上是北地第一山了。\
突厥牙帳便設於陰山以南,一個名叫鐵山的地方。如今使團到達陰山,只消沿着陰山腳下往西走,即可到達牙帳。
到達陰山腳下的時候,唐儉特地出來看了一下這宛如巨龍橫臥的山嶺,氣勢恢宏,勢拔雲霄,讓人不由生出膜拜之意。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唐儉看着陰山,卻不由得想起眼前這座雄偉之山不久之後將是大唐疆土,心頭頓生豪邁,“哈哈”大笑兩聲,正欲鑽回車中。
這時候,一個聲音傳來:“什麼事讓唐大人如此喜悅,在此大笑?”
一聽的有聲音發出,那些護衛使團的士卒趕忙抽出手中武器,直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唐儉聞言,轉過身,望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一個穿着黑色衣甲的身影,面帶不可思議之色:“允文?你怎麼會在這兒?”
來人正是張允文。當初他請求帶兵堵截頡利往北逃亡,卻沒有疾馳向北,而是往西北進入而去,直到陰山。因爲他知道,歷史上的頡利在白道敗於李績之後,便一路往西北逃去,一直跑到鐵山,重建牙帳,向大唐求和。所以張允文便帶着人來到了陰山,先行埋伏下來。
此時李靖、李績二軍已經在白道西北紮下營寨來,擺出了一副長期駐紮的架勢。而張允文也不可能帶着五百人去衝擊頡利大軍,況且頡利的和談使者已經派了出來,若是此時攻擊突厥,難免授人以柄,落下口實。\所以張允文在等待着,等待李靖的突然進軍。而李靖進攻的時機,便是突厥和唐儉談判的時候。
五百名偵察兵在靠近鐵山的陰山上安頓下來,每日打些獵物,倒也悠閒自在。張允文趁機讓士卒們來上幾場生存訓練,以鍛鍊他們野外生存的能力。
這一日,有士卒來報,說是山下來了一支車隊,車隊插着一杆大橐,上面寫着個斗大的“唐”字。張允文頓時知道,唐儉來了。
唐儉雖然有些驚奇張允文爲什麼會出現在此。但是,他卻知道,有些東西該問,有些東西卻不該問。所以直接遣散那些圍過來的使團官員和護衛士卒,與張允文一道登上了馬車。\
張允文坐上馬車,和唐儉對坐着,捧着一盞酒,輕聲笑道:“好久都沒聞過酒味啦,真是懷念啊!”
唐儉笑笑,卻沒有接話。
張允文端着酒盞,輕輕抿了一口,笑着說道:“突厥喜愛飲用烈酒,唐公送這酒可是送對了!”
唐儉聽張允文說起突厥,當下輕聲說道:“允文啊,我知你善揣聖意,你且說說,老夫此次去突厥談到什麼程度,既能讓陛下滿意,又能讓突厥接收呢?”
張允文放下酒盞,表情嚴肅的說道:“唐公,恕小子直言,唐公的這趟差事並不是什麼好差事!唐公可記得楚漢時的酈食其?”
唐儉一聽這個名字,頓時沉默不言,頓起一盞酒,猛的喝了下去。\
楚漢相爭時,酈食其出使齊國,說服齊王罷兵守城,不與劉邦相爭。而這時,韓信卻提兵攻齊。齊王以爲是酈食其出賣了他,便將酈食其給烹殺了。
這裡張允文提起酈食其這個名字,分明實在暗示李靖有可能趁唐儉與突厥談判時,出兵進攻突厥。
沉默片刻之後,唐儉有些遲疑的說道:“允文敢肯定他們會趁機進兵?難道不知陛下已經降下旨意了麼?”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此等一舉滅亡突厥,蕩清漠南的機會,如果小子當上主將,也不會放過的!”張允文肯定的說道。
唐儉聽到這裡,忽地一笑,對張允文說道:“允文既然出現在這兒,還爲老夫綢繆打算,想必心中早有定計了吧!莫要藏着掖着,快些說出來!”
張允文頓時不好意思的一笑:“到底薑是老的辣!小子這些打算還是瞞不過唐公啊!”說着正色道,“唐公至牙帳之中,照舊和突厥談判。\若是大總管進軍被突厥發現,將要置唐公於死地,唐公可找趙德言幫忙。那趙德言在突厥經營了兩年,定然網羅了一批死忠,有着自己的勢力。到時候唐公可以告訴他,此間事了,將有高官厚祿與他!他定會答應的!”
唐儉默默的思忖片刻,起身一揖,卻被張允文躲過。惶恐的扶起唐儉:“國公這是何意?如此大禮,豈不是折煞小子了麼?”
唐儉滿是感慨的說道:“允文幾句話,乃是救命之言!老夫感激不盡啊!”說着神色陡然一凜,“哼,那李靖二將,若是敢擅自出兵,回朝之後,老夫定要聯合御史臺,狠狠參他們一本!”
張允文頓時有些頭疼了,苦笑一聲,又開始勸導:“唐公若是參了二位李將軍,先不說陛下那邊會有什麼反應,就說百官將會如何看待大人。\二位將軍趁唐公和談之時,進攻突厥,爲的是蕩平漠南,免去襲擾之憂,這是爲公;而唐公因身在突厥,而彈劾二位將軍,難免有挾公報私之嫌,在衆臣眼中,爲的是私。如此公私分明,唐公在衆臣眼中豈不是威信大失?反過來,若是唐公能配合二位李將軍,事後能積極的向陛下說明情況,那陛下豈會不顧念唐公的勞苦功高?”
一席話說下來,聽得唐儉直點頭。\末了,唐儉拍拍張允文的肩膀,滿臉笑顏的說道:“既然允文都這樣說了,那老夫便賣允文一個人情便是,不與那兩匹夫爲難!”
此言一出,聽得張允文滿臉黑線,自己爲唐儉出主意,還好像自己哭着求唐儉答應一樣。輕輕鬆鬆就將這個人情給甩了,不愧是一隻老奸巨猾的老狐狸。
說完這些,張允文將酒壺中的酒水一飲而盡,然後笑眯眯的向唐儉告辭。
唐儉將張允文送下馬車,目送着張允文走了幾步便消失在陰山山麓的樹林裡。
再次深深的看了這陰山一眼,然後鑽進馬車,拿起節杖,對趕車的侍從道:“走吧!”
這位侍從揚起鞭子,抖了一個漂亮的鞭花兒,“啪”的一聲擊在馬臀之上。
車隊緩緩的啓動,沿着陰山,往西走去。
而此刻在唐軍大營裡,一干將領盡數坐於大帳之中齊刷刷的望着帥座之上的李靖。衆將官之首卻是李績和張公謹二人。
只聽得李靖緩緩說道:“今頡利雖敗,其衆尤盛,若其越過大漠,前往漠北,依附鐵勒之下,道阻且願,實難追之。今使者至牙帳,突厥必定放鬆警惕。若選精騎一萬,攜二十日糧草奔襲之,則可不戰而擒之!呃,諸將以爲如何?”
此言一落,那張公謹便道:“大總管,既然陛下已經下詔許突厥投降,況且使者正在突厥牙帳,怎能擊之?”
張公謹話音剛落,一旁的李績便笑道:“公謹豈不聞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可是……”張公謹正要說話,李靖出言道:“當年韓信破齊,便是用的此計!況且唐儉之輩何足言惜!”
“對!”一旁的李績也道,“就讓唐公做一回酈食其吧!”
見李靖李績語氣堅決,張公謹也不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