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長安大明宮籠罩在一片黑漆漆的暗影當中。清風拂過,草木搖曳,令人遐思萬千。
御書房,李世民穩身端坐在紫檀木桌後面,藉着桌上昏黃的油燈光亮,全神貫注的看着奏摺上的字跡。隨着硃筆微動,一行行蒼勁有力的字跡頓時出現在了空白之處。
“皇上,二更了。”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太監總管郭斌眼見得沒有批改的奏摺越來越小,遂低聲提醒道,“明日還要早朝,該歇着了。”
“不忙。”李世民頭也不擡的說道,“等朕把這些奏摺全部看完。”
由於先皇的身子不好,這批閱奏摺之事早在李世民還是秦王時便已擔承了下來。自從登基,成爲大唐之主的他更是不敢對朝政有半點懈怠,幾乎每天都要忙到天色發白才能小睡片刻。
“皇上,雖說您是真龍天子,但畢竟這身子還是肉做的。”郭斌見李世民不肯歇息,便苦口婆心的勸說道,“倘若一直這樣熬着,遲早會垮得。”
李世民聽到這話,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暖意。他擡起頭來,靜默的注視着郭斌。
郭斌見皇上如此行爲,誤以爲是自己說錯了話惹得皇上不高興,便惶惑的低下頭去,不再吭聲。
“郭斌,你跟朕多久了?”稍頃,李世民開口說道。
郭斌沒想到皇上會這般問自己,先是一怔,隨即擡起頭來,略帶訝異的說道:
“奴才自打十四歲跟着皇上,到如今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李世民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的說道,“那是有很長時間了。”
說完,他將目光移向了自己對面青色的牆壁,神情變得極爲蒼涼,似乎那裡並不是單純的實物,而是自己的前塵過往。
沉默良久,李世民方纔又幽幽說道:
“郭斌,你既已跟了朕那麼久,那宮裡面的各種情形相信你也有所耳聞。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朕也是一個肉身之體。既是如此,又怎會不困?不累?之所以會這樣,只是因爲朕不敢睡。”
郭斌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茫然。雖說這麼多年一直陪在皇上的身邊,但他卻還是不明白這話裡的意思。
此刻,郭斌只覺得心裡有着許多問號。
爲什麼皇上說自己不敢睡?睡覺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嗎?爲什麼還有人不敢睡覺呢?
想到皇上以前還是秦王的時候,自己在陪他在學館讀書時常常會在窗外忍不住打瞌睡,郭斌竟然有了一種極深的自責感。
李世民見郭斌半天不說話,便將目光移向了他。見對方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頓覺有些淒涼,苦笑道:
“你一定是在想爲何朕貴爲天子卻不敢睡覺吧?郭斌啊,你曉得嗎?朕有時真的很羨慕你,可以那般無憂無慮的過日子。”
無憂無慮......?!
郭斌聽到這話,心中不禁很是悽楚。想不到自己在皇上的眼裡竟是‘無憂無慮’的,可又有誰知道他內心的苦楚。
倘若那時不是家裡太窮,實在揭不開鍋。爹孃又怎能狠下心來,將他送到宮中閹割了做舍人?
雖說如今是在命運的推動下到達了今天的位置,擁有了令人羨慕的一切。然而只要一想到這輩子都不能像其他正常的男人娶妻生子,建立自己幸福美滿的小家庭,他仍會感到強烈的感傷。
若是可以選擇的話,郭斌寧可選擇那份貧窮,也不願意再像現在這般過日子。
“皇上,其實我.....”想到這些,他小聲的嘟囔道,“其實我並不像你想得那樣無憂無慮,心裡還是有所遺憾的。只不過這人高興也是一天,不高興還是一天。反正也沒有選擇,那就不如讓自己傻樂呵。”
郭斌的聲音雖然很小,說話的態度也顯得極爲含混,但每個字卻仍深深的刻在了李世民的心裡,讓一直處於心靈迷霧當中的他如同醍醐灌頂一般,瞬間瞭然。
“郭斌,你說得對。”李世民的身子原本略略向前傾着,此刻聽到這話,情不自禁的直起了身子。邊上下打量着郭斌,邊說道,“這人確實是該讓自己開心起來,不能永遠被那些無法挽回的世事所累。既然你願意向朕推心置腹,那朕便也實話實說。朕之所以不敢睡,是因爲之前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子書將軍的離世、袁大人的不告而別,以及玄武門的手足相殘......這一樁樁、一件件,無時無刻不像繩索一般緊緊的勒着朕的心頭,隨時隨地都有一種想要窒息的感覺。每當朕想要睡去的時候,這些人就像是影子般出現在我的眼前,無論怎樣擺脫卻也都是不能夠的。”
說到這裡,李世民只覺得心頭像是壓着一塊沉甸甸的大石,讓他喘不上氣來。
長嘆一聲,他無助的閉上了眼睛。
曾經有人說過,在高大巍峨的宮院裡,每一塊磚的下面都藏着鮮血淋漓的往事。對於這種說法,剛過而立之年的李世民體會得尤爲深刻。
當年,他在御天監司丞袁天罡和將軍子書江遠二人的協助下,面對着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的凌厲攻勢,經過艱難的臥薪嚐膽和忍辱負重,一步步走上了通往皇權的道路。
而今,在經歷了無常的世事之後,這些人死得死、散得散,如同過眼雲煙一般就這樣消失在了他的世界當中,再也沒有了歸期。
除了在夢中可得一見外,又有何處能夠再遇到呢?
還有此刻已在城郊金光寺中出家的楊潔兒,那是他一生最爲摯愛的女子。二人之間有着太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到最後在歷經世事滄桑後,卻也只能換來一聲無奈的嗟嘆。
每每想到這裡,李世民即便是鐵石心腸之人,恐也是難捱內心的煎熬,又怎能安穩的睡去?
郭斌靜默的看着李世民,他雖說並不曉得皇上的心結究竟是何處。但看這樣子,他也知道對方的心裡定然是極不好過的。
“皇上,有句話,奴才不知道究竟當說不當說。”郭斌眨了眨眼睛,繼而耐心的勸說道,“都說心事要靠心藥醫,但若是真的尋不到那心藥,不若就此放開。說不定,心裡就會好受許多。”
心事要靠心藥醫......?!
郭斌的話像是鑰匙般驀然開啓了長久鎖着的心門,李世民忽地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不假思索的說道:
“郭斌,明日朕不早朝了,你陪我去個地方。”
啊?
郭斌聽到這話,頓時一驚。在他的印象中,皇上雖說年輕,但做事向來得體,從來沒有如此衝動過。
“皇上,這不好吧?”郭斌苦笑道,“若是魏相看不到您,肯定又要大鬧了。”
在朝臣們的眼裡,魏徵的脾氣向來剛烈,尤其是那一張利嘴更是成爲了打敗天下無敵手的至尊神器。假如皇上不上朝,那百分之百會引來一場軒然大波,說不定還會賴到自己的頭上。
哪知道,李世民卻只是微微皺起眉頭,不耐煩的說道:“他要鬧就讓他鬧去,這件事情就這樣定奪了。好了,你先到門口守着,朕要抓緊批改奏摺了。”
郭斌見皇上的心意已決,也只好無奈應是。他見李世民繼續低頭批改奏摺,不再理會自己,只得轉身緩步向書房外面走去。隨後,輕輕的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