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達,世事洞明也是相當難得的事。”齊王將邸抄拿回來,看了幾眼,放在案上,轉頭對徐子先道:“這件事,怕是尋常的官員也看不出什麼蹊蹺來,你能看的出來,並且說出剛剛那番話來,令人欣慰。說句叫你惱的話,怕是你父親當年,也遠不及你了。”
事涉先君,徐子先站起身來聽,待齊王說完之後,徐子先方道:“就算我小有成就,亦是先父教導之功啊。”
“也是,也是。”齊王道:“你上京之時,可能與王直前後時間入朝,這件事與我們福建關係不大,反而有益。若不是王直急着內附,嚴厲約束羣盜不得滋事,以免給人口實,怕是岐山的陳於泰在上一次蒲家攻南安時,就不會是虛張聲勢了。就算如此,南安之事上報朝廷之後,雖然衆人知道不關岐山盜和五大盜的事,王直內附還是引起了不小的麻煩,朝廷七次討論爭議時,南安江灘之戰也被朝官拿出來當反對的證據。你到京之後,這多少可能會是個麻煩,到時候一定要謹言慎行。”
齊王最終道:“林鬥耀同你過不去,畢竟是他自己的事,左相未必事事支持,到京之後,且看風色,如果左相召見你,不妨虛與委蛇一番。明達你在福建路是有根底了,但在朝廷來說,卻差的遠了。”
這一番話倒是好意,也是勸徐子先不要對左相韓鐘有先入爲主的壞印象,免得韓鍾釋放善意時,直接拒絕。
秉國的相國和林鬥耀這個安撫使在權勢上是兩回事,韓鍾執意要做的事,天子未必能攔的住,韓鐘不想天子做的事,哪怕有樞密副使加大參劉知遠的鼎力支持,王直內附還是經過七次討論,最終韓鍾實在找不到反對的理由,這才勉強通過。
若是徐子先年輕氣盛,因爲林鬥耀是韓鐘的黨羽,當面衝撞韓鍾,哪怕是右相和齊王支持,後果也是不堪預料。
“我省得了。”徐子先畢恭畢敬的躬身一禮,心中對眼前這位親王尊長,充滿了感激之情。
不論如何,齊王的提攜照顧,真是不遺餘力,自己將來若是能有所進益,必然要對齊王和他的後人所有回報。
只是徐子先隱隱記得,齊王逝世似乎就是在這一年,也是崇德十四年標誌性的事件之一。在崇德十四年,諸多大事發生,在福建路最大的事就是齊王突然離世,福建路失了定海神針,自此之後,趙王一家獨大,後來擠走林鬥耀,更換制置使和轉運使,諸使都雌伏於趙王麾下,主要就是來自崇德十四年的這一場變故。
除了齊王逝世,還有徐子文迎娶陳文珺之事。
趙王的權勢加上昌文侯府龐大的文官體系,威力盡顯,打十四年之後,趙王在福建路等於是實封臨土的藩王,軍政司法諸多大權在手,其辛苦了十餘年,終於得償所願。
然後就是十四年北伐的慘敗,天子威望盡失,其後幾年東胡又有兩次入侵,北方徹底殘敗,天下人有遷都至江陵的打算。
徐子威在京師任羽林郎衛,後任期門令,郎中令,成爲帶御器械的近侍武官之首,然後被賜封爲左金吾衛大將軍,率千餘郎官衛士先至江陵,自此遷都之事成爲朝野矚目的大事。
但天子顧此失彼,猶豫不斷,主要是害怕承擔失掉大魏北方國土的惡名,結果被流賊革裡眼,馬回回合力打穿了河南路與山東東路,斷絕退路,與此同時東胡破口再入,北方禁軍幾乎全軍覆沒,京師不保,大魏就此滅亡。
江陵的朝官卻並沒有擁立趙王一脈,而是擁立在明州的晉王一系,徐子威率百餘人倉皇出海,逃回福建,然後就是趙王在福建動員,自稱監國親王,但所號令的也就是福建一路,其餘各路俱不承認趙王之命,各路混亂,各自爲政,被東胡一一擊破。
崇德十四年……徐子先心生警惕,他卻沒有什麼時間來感慨,想了一想,臨告別之時特意對齊王道:“殿下一定要調理好身體,福建路一日離不得殿下。”
“我平素還是很注重養生。”齊王笑道:“飲食清淡,騎馬射箭,起居有常,王府的醫者都說我身子康健,等於百姓四十不到的身子,我想,總能再撐十年八年,明達可放心矣。”
“是的,殿下惜福養生,我輩就真的能放心了。”徐子先哪能真的放心?但此時也是多說無益,只能等從京師回來之後,多關注此事了。
……
從齊王府出來,城中諸多權貴之門,徐子先一律不去,只是派了人去鄭裡奇,楊世偉,蕭贊等官員的府邸門前投名刺拜年。
以徐子先現在的身份地位,對鄭裡奇等人來說,成爲正式的盟友還差點火侯,要是徐子先委屈自己,以晚輩,部屬的身份去拜見,見面之後反而尷尬。
不如省點事,反正名刺到了,禮數也就到了。
至於林鬥耀,韓炳中等人,乾脆就是連名刺也是省了,相看兩厭,彼此成仇,名刺一個也是十幾文錢,能省則省。
至於昌文侯府,卻是定了初三那天上門請期,完成婚禮六步中的第五步。
請期之後,就等着親迎就可以了。
婚期來說,陳正志已經透露出,陳篤敬是希望定在夏初時節,婚事定下來之後,陳篤敬反而不是很急着叫小女兒出門。
陳篤敬三個女兒,陳文珺最爲聰明,也最得陳篤敬的喜愛,陳家聯姻,其實京師,外路的權貴多有求親的,但陳篤敬一律拒絕,只尋福建本路的英才而嫁之。
而且也多半是挑選文官中讀書有成的少年進士,本朝重文章,少年進士原本就吃香的很。京師每次大比之年,榜單一下,就有一樁趣事名爲榜下捉婿。
就是京師的權貴富戶之家,到了下榜那天,按名單捉拿進士,如果是年齡品貌相當的,又未成親者,逮過去就直接強行拜堂成親。
當然,說強也不是真的用強,一般榜下捉婿的非富即貴,捉的新科進士一般也是二十來歲,未曾婚娶的青年俊彥,對豪強富戶來說,能有一個進士女婿,是大有榮光,對家族未來也大有好處的事。
對新科進士來說,剛剛中進士,富而且貴的丈人得爲助力,又有嬌妻可得,也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好事,也就是半推半就了。
當然也有成了親的,或是搶過去相不中新娘,或是女子看不中男子的,一般也就客客氣氣的送出去,當然要送一些壓驚的禮物。
大魏二百多年以來,榜下捉婿一直是一樁傳統,可以看的出來,民間還是以讀書爲重,這也是華夏千年以下的傳統了。
昌文侯府原本就是文官家世,陳篤敬又疼愛女兒,不忍遠嫁,長女和次女都是嫁的福建路的青年進士,李明宇和楊復兩人都是上一科的進士,中進士時俱年不滿二十,標準的青年才俊。
與徐子先的婚事,則是昌文侯府與南安侯府的強強聯合,意義非凡,陳文珺出嫁後,多半要離開府城去南安居住,陳篤敬自然是捨不得。
請期之前,徐子先就派了金簡等人去昌文侯府送了名刺和四樣禮物拜年,陳篤敬沒有接見,陳正志見了金簡等人,客套寒暄了幾句後,封了節賞,也還贈了四色禮品。
至於到南安侯府拜年送禮的人,當然也是遠遠超過往年。
很多八杆子打不着的宗室遠親,宗室街上的各家公侯府邸,包括齊王在內都送了禮物,投了名刺來拜年。
官員之中,鄭裡奇楊世偉,包括侯官縣張天勝等人,只要與南安有關的官員,或是對徐子先較爲欣賞的,高層當然只送名刺過來,中下層的官員,有不少是親自過來。
徐子先只見了張天勝,當然楊復,李明宇和諸多陳家一脈的官員前來時,徐子先多半都是親自見面。
初一,初二兩天,福州府城都是在這種忙碌中度過,只歡了各家的小孩子們,到處都是孩童們燃放爆竹的聲響,歡笑聲,吵鬧聲,簡直是晝夜不停。
持大紅拜帖的人羣爲最多,到處飛奔投遞,文徵明曾有詩描述過這樣的場面:不求見面惟投謁,名紙朝來滿蔽廬,我亦隨人投數紙,世情嫌簡不嫌虛。
寥寥數語,也是描述出時代的一景。
名刺之投,不怕虛,只怕禮數不到,一家不至,可能人情不至,就是得罪了人。
象林鬥耀的府邸,福袋一天要換好幾個,名刺肯定過千。
有不少遠處的比如汀州的知縣,要提前幾天到府城這邊來,初一天一亮就上門拜謁,哪怕不被接見,最少是心意要到。
別人都來,你不來,這就是態度問題了。
如徐子先這樣,不僅不上門,連名刺也不投的刺頭,估計全福建也就是隻徐子先一人敢於公然挑戰林鬥耀的權威。
徐子先這樣做,反而更坐實了他牢不可破的地位。
林鬥耀肯定想把徐子先拿開,但實打實的戰功之下,短時間內林鬥耀有什麼辦法?
況且南安團練是徐子先一手創立,誰能去接手?惹出兵變亂子,林鬥耀怎麼對上解釋,福州城裡還有趙王,朝中有右相,林鬥耀接見賓客時,如果有人提起南安侯府,也就惟有苦笑,假裝大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