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翼拱拱手,並沒有多說什麼。他當然很想得中,一旦中了進士,可以選擇在京觀政半年再考慮留京或外放,魏翼是打算外放回福州,武官可以直接外放,徐行偉和徐子先定然回福州,特別是徐子先。
魏翼希望的是得中之後能和徐子先先定下婚約……親迎接娶倒是不急,小妹還不到十五,徐子先不可能現在就放小妹離家,估計最早也得兩三年後,魏翼正好結束觀政進士期,回福建選官上任,度過早期的適應期後,那時候就真的能考慮迎娶了。
至於南安侯府的小妹是不是合適的妻子人選,魏翼已經同家族隱約提起過,其父母和親族長者當然都是極爲贊同,甚至大爲激動。
魏翼家族是二等的官紳世家,比起昌文侯府差的遠,而且這些文官世家都是奉昌文侯府爲首,現在南安侯府和昌文侯府婚姻已經定約,如果魏家能娶了徐子先的小妹,整個家族都會爲之受惠!
魏翼當然不是把自己的婚事當成家族政治的籌碼,但對家族中人的態度也是感覺相當的高興和欣慰。
徐子先等人先是穿過仁和門,通過稅卡後算是進了內城,衆人多半都是初至燕京,眼神中不乏好奇和失望等種種神色。
對高時來和田恆這種漳州鄉下少年來說,京師向來是傳聞中最高大上的所在,天子腳下,多少皇親國戚文武高官,多少文人騷客留下傳奇,多少武道高手在京師揚名立萬。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是大魏全國軍事和政治和北方邊防的中心,也是種種國策的決定之地,朝廷在此,天子在此,兩府在此,多少顯貴也是在此。
從軍事,政治,文教來說,燕京當然是毫無疑問的大魏全國的中心,江陵,福州等地,差的很遠。
僅從眼前掃眼就看到的舉人模樣的讀書人,成羣結隊的在城中閒逛,三五成羣的在酒樓追歡買笑的情形,在別的城市可是看不到。
江陵的讀書人也多,但多半是自吹的名士,有一些有真材實學的也多半有了功名。而在這大魏京師的內城之中,眼前的這些讀書人俱是有舉人身份,這種身份可不容易得來。以大魏過億人丁,每年夠資格到京師以舉人身份應進士試的,不過三千零幾十人而已。
在大魏太祖的堅持下,大魏各地的學堂學校不少,識字率比前朝大爲提升,現在大魏的識字率在百分之十五左右,全國識字的人近兩千萬人。
其中一直在讀書應考,並且有秀才身份的有五六十萬人,而一直堅持考進士,能以舉人身份應試的,則是隻有三千餘人。
這三千餘人還算不得人中龍鳳,一次不中,打回原形,回原籍等候再考,下一科要考中舉人之後,纔有資格再來應進士試。
只有中得進士,成爲三百幸運兒之中的一員,纔有資格被稱爲人中龍鳳,也是京師百姓榜下捉婿的首選。
街道上摩肩擦踵的人羣中,就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壯漢,一直在盯着那些年輕的舉人,甚至尾隨跟梢,打聽背景,也不會有人懷疑這些壯漢是要對那些小鮮肉有所不利,衆人都懂得是什麼意思。
當然,除了文舉人之外,尚有幾百到上千人不等的武舉人。
本朝原本是文武並重,百年之前文官獲得更多更大的話語權,而且有不少科舉不得志的秀才投軍,可以直接以武舉身份爲武職官,這導致立志考武進士的人羣大爲縮水,素質也變差,更使得朝官們攻擊武進士有了充足的炮彈。
近二十年來,考選武進士的人羣開始大幅度的回升,天下將亂,這是很多人的共識,與其爲文官,不如任武職,特別是一些在地方上有根基的大家族,培養一些子弟任武職官,掌握地方軍力,也是在二十年前就開始着手部署了。
昌文侯府的陳篤中,就是其中的一員。
武進士的錄取人選沒有定額,武官數量也並不一定,除了武進士之外,還有講武堂學校,世襲將門子弟的考覈,還有文人轉爲武職,途徑不一,導致武官數量起伏不定,每一科的錄取人數也並不一定。
徐行偉所言的徐子先必中,首先就是因爲徐子先是鎖廳試,宗室只要有心進取,只要不是本事太稀爛,朝廷也不會太過份壓制,徐子先文才武略,包括馬術騎射俱是上上之選,原本就沒有不中的道理,況且有南安大功在前,朝廷爲了天下人的公議,也不可能壓着徐子先叫他不中進士。
當然以徐行偉的眼光和接觸的消息來說,對朝中暗鬥的激烈之處並不完全瞭解,徐子先已經與左相韓鍾,大參劉知遠的爭鬥牽連到了一起,事涉黨爭,連國事都可以放在身後,何況一個小小的宗室武進士。
衆人隨徐行偉前行,高時來忍不住道:“京師可是太髒了。”
“可不是。”田恆撇嘴道:“進京之前還以爲怎樣,現在看來,也就是比福州大,未必比泉州更繁華,反而太髒,亂,天都是灰暗的,看了叫人難受壓抑的很。”
徐行偉聞言,回頭笑道:“京師的天氣是秋天最好,附近的西山滿山紅葉,是遊玩的好去處。冬天和春初,因爲用炭火和煤球取暖,排的煙氣多,加上原本就是陰天,可不就是這樣的灰濛濛的天色。”
高時來道:“這遍地的垃圾,還有糞便,可是真叫人噁心。”
徐行偉笑道:“原本這些事都是京兆尹的事,後來推給縣裡,這京師城裡住的可都是權貴,不起眼的小院裡也可能住着的是某部的官員,他們家出來倒垃圾,縣裡哪敢管?時間久了,可不就是這樣了。”
高時來撇了撇嘴,不言語了。
衆人都若有所悟,這裡畢竟是和福州不同,隨意一個散步的中年男子,很可能就是四品或五品的紅袍大員。
在福州也算是跺跺腳震動一方的大人物,在京師也就是住在小巷深處的尋常宅邸裡頭,換了便袍出門閒逛時,也就是普通人一個。
“這裡到處都是權貴,連打個噴嚏也能濺着幾個紅袍大官。”來過京師的金簡感慨頗深,由衷而道。
“這裡就是睦親館了。”徐行偉用馬鞭指着前方一座碩大的宅院,就在朱雀大街的東端,佔地很廣,飛檐拱鬥氣象萬千,五開間的大門漆成硃紅色,來來往往的人羣多半騎馬或坐轎,也有坐車的,看氣質模樣都是氣派非凡,儀表也都相當出色。
“多半是各地來辦事的宗室,別看氣質不俗,多半也就是樣子貨。”徐行偉也是宗室之後,卻是出了五服的國姓世家,現在已經沒有資格住睦親館了,所以他的話裡頗多感慨,也略有酸味。
“宗室裡有出息的少。”徐子先笑道:“子張兄定能重振家聲,使家族重歸宗室。”
“但願如此吧。”徐行偉無所謂的道:“此前一直是這麼想,現在就是想能做一番事業,不枉此生就足夠了。”
“子張兄至京幾個月時間,看來變化頗多啊。”
“君上沒有君上的體統,臣子沒有臣子的樣子。”徐行偉苦笑道:“天下亂像源自京師,看多了,心都冷了。”
“請子張兄試舉一例?”
“酌金一事不談。”徐行偉道:“最近朝議又要議論北伐之事了。”
“不會吧?”魏翼道:“難道吃虧還不夠?大魏禁軍,據名城,要隘,以重兵守備,相機而動,還能戰勝東胡,若主動出擊,以重兵與東胡野地浪戰,必敗無疑。現在還要北伐,爲什麼?”
“皇上急於求成。”徐行偉道:“去歲一戰獲勝,朝中主戰的一派心氣也是高了,調兵遣將,召主戰老臣回京,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也不想想是怎麼打贏的東胡人?現在賦稅不足,民間困苦,北方連年遭災,今年春天多雨,人都說黃河有險,地方官員報到兩府,韓相每天都送入宮中,官家根本不看,說是無錢賑災。提起北伐,籌集的款項多達千萬貫,要動員二十萬的禁軍和十萬廂軍,耗費豈止千萬?韓相一力反對,在宣政殿廷議之時,與大參劉知遠當場吵起來,官家把水杯都扔在殿上,傳言出來,說是官家不滿意大臣無臣體,其實這是當面向左相表達不滿……這是哪家的道理?”
徐子先聞言默然,當今天子就是這樣的脾氣秉性,遇到挫折就驚慌失措,對潛在的威脅過於擔憂,處置失宜。而一旦有轉機之後,就會過於想當然的樂觀,甚至驕傲自滿。
對韓鍾等老官僚的擔憂和謹慎,天子視爲保守退縮,對韓鍾等人的不滿與日俱增。
“劉知遠身爲大參,豈能不知國勢如何?其驕奢跋扈,所謂支持北伐不過是順從天子心意之舉,也是謀奪左相權位,豈是真心爲了討伐東胡?”徐行偉面露激憤之色,說道:“右相年邁,很多持正謹慎的老臣要麼離世,要麼心灰意冷不問國事,真是江河日下。”
“北伐真的一點成算也沒有?”魏翼小心翼翼的道:“以嶽峙爲大將,李友德爲前鋒,再以河北東路安撫使李國瑞爲帥,三十萬大軍,名臣勇將所統,未必就一點機會沒有?”
“天子也是這麼想的。”徐行偉冷冷的道:“卻不曾想到,李國瑞此前最多統十幾個軍,剛加樞密副使,其一直是左相麾下,爲什麼要替劉知遠出力?其餘各路禁軍之中,李國瑞威信未立,最少要使其率幾十上百個軍合戰演練,統帥多時,調入舊將掌握各軍,逐漸熟練軍務,建立威信,且上下一心,政令軍務通達,這時纔可以考慮往遼東緩緩推進。最好的辦法,還是得以守代攻……”
說到這裡,徐行偉緩緩搖頭,顯然他的這種意見肯定會被斥之以過於保守,甚至是懼戰膽怯。
“近來太學生在鬧事。”徐行偉道:“昨天還有數百太學生到政事堂之前上書請願,求左相批准北伐之事。鬧了半天,韓相沒有出面,後來叫金吾衛給趕走了。”
“有人被罰嗎?”
“當然是沒有了。”
徐子先很沉穩的點點頭,說道:“數百上千的太學生,不顧前程的鬧事,背後當然是有人鼓勵,支持。不乏是有些河北東路,西路真的憂心國事,害怕家鄉再被殘害的太學生,多半還是年輕不知世事,出來湊熱鬧的傻子。真正的慫恿者,怕是他們身後的那些大人物們。”
“可不是。”徐行偉憂心忡忡的道:“國家大政,我輩尚不敢言太多。那些太學生,不過是秀才入學學習,學滿之後可以經吏部挑選爲官,只是一條前程出路,讀書不成的書呆子。他們懂得什麼?但這話現在沒有人敢說,一旦有哪一個真的這麼說了,怕是要被亂蜂蜇頭……”
“算了,算了。”魏翼看的出來徐行偉心情真的很是沉重,當下說道:“我們現在的身份地位,還談不上這些軍國大政,還不如趕緊安頓,我們好好喝酒敘舊纔是真的。”
“有理。”徐行偉笑起來,說道:“我是該打,見面就說這些沒趣的事。”
徐子先搖頭道:“我反而願意多聽聽,進京之後是兩眼一抹黑,聽子張兄說說這些事,我心裡敞亮的多。”
對徐子先來說,記憶中是崇德十四年朝廷出動大量禁軍北伐,沿着薊州,永州方向出關,在松山和杏山一帶與東胡爆發大戰。
此役還是大魏慘敗,三十萬大軍只逃回來不到六萬人,永州和薊州震動,無數百姓扶老攜幼的逃亡,京師戒嚴,朝廷從西部的永興軍和秦鳳路,河東路調集兵馬,導致西邊被羌人禍亂的不輕。
戰亂和災害也使得中原等處大亂,大量精銳禁軍成建制的被消滅,使得朝廷失去了彈壓流民爲患的力量。
劉、馬、羅、張、曹等巨盜頭目也是在這時候獲得了起家的機會,他們在永興軍路和河東路起家,流竄到勳陽府,裹挾了幾十萬流民,連續攻陷州府,各路無力彈壓,最終諸賊佔據中原與河東河北諸路,東胡在此時再次入境,諸賊紛紛投降,燕京成了一座孤城,城中禁軍不足六萬,在幾十萬賊寇和東胡人的強攻下,崇德帝在內的十萬軍民百姓殉國,燕京淪陷,大魏自此成爲歷史。
從崇德十四年到十九年,東胡再次入侵隔了五年時間,可見十四年的北伐東胡人也是傷了元氣,數年之後才逐漸恢復。
這一仗如果不是打的太操切,太急迫緊張,急功近利,將李國瑞嶽峙李友德等名將用來鎮守各處,同時減免賦稅,賑濟災民,大魏沒有幾十萬上百萬的賊寇爲亂,東胡仍然不可能攻克燕京。
所以徐子先對崇德帝的評價相當的低,就是一個不作不死,非要反自己和大魏都作死的純粹的傻貨。
當然這話可不能與徐行偉和魏翼兩人說,雖然大魏現在風雨飄搖,但亡國之像只是徵兆,人們心中普遍還是有忠君愛國的思想,要等數年之後,有志之士才紛紛有了代魏自立的心思,並且那個時候,崇德帝折騰的天怒人怨,已經完全沒有絲毫人望,到燕京被困時,崇德帝希望山東東路的官兵北上,打通津海到京師的道路,以使帝室和文武百官從津海跨海出逃……結果山東安撫使以下至所有禁軍廂軍將士,楞是無一人願意應召勤王。
有功不賞,有過必罰,舉止失措,至崇德十九年時,天子已經失掉了天下人之心,皇帝的名號,看似無比尊貴,但絕對也抵不過人心。
……
館舍之中官吏很多,僕役也是不小,地方更是極大,佔地過百畝,房舍千間。
這是太祖晚年之時下令興修的大宅邸,太祖子嗣衆多,或是親王或是國公,多半分居在江陵或福州,可能是預料到天下宗室會與日俱增,太祖下令修這個睦親館,令各地的宗室可以在京師朝覲辦事的時候居於一地,彼此增進一些感情。
老人家再雄才大略,年老之時也是很重視親族,太祖晚上思諸子,常令諸侯朝覲,天子也經常持玉斧駕臨睦親館,就在館內設宴招待宗室親藩,被後世引爲美談。
到宣宗之後,宗室漸遠,皇帝駕臨睦親館的事,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了。
雖然皇室與宗室漸遠,這睦親館還是京師內極熱鬧的所在。
江陵和福州,還有在外爲官的宗室入京辦事,襲爵,述職,轉遷,都是要在睦親館居住,除了極少數被留在京師有府邸的宗室之外,所有外來宗室,不得擅自在京師居住,必得居住於睦親館內。
這個館,既是皇室睦親宗室,講究親親之道的華麗所在,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囚籠,將徐子先等所有宗室都囚禁在一處的囚籠。
徐子先一行人並沒有引發太多的注意和重視,在福州徐子先已經是一方重鎮,權力格局中人,在京師,也就是一個稍有名氣的來襲爵的國侯世子,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人物。
在館舍門前,就有一個國公世子也來辦理襲爵,帶着的隨員有三百餘人,看到徐子先只是一個國侯時,這個同樣二十來歲的國公世子瞟了徐子先一眼,一股傲氣油然而生。
徐子先也不介意,微微一笑,等着對方先辦理入住手續,他並不着急。
四周來往之人很多,多半是打扮華美,身邊都跟着十個八個伴當的公侯,有一些人穿着公侯或世子的服飾,也有一些是穿着文武官員的袍服,那應該是在外爲官的宗室,入京述職,也是入住睦親館內。
兩個二十左右的青年世子,一起入京辦理襲爵,一起入住睦親館,也是引發了不少眼光矚目,徐子先見那國公世子一直瞪眼看自己,顯然是越來越不滿,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南安侯世子徐子先,見過兄長。”
“吳國公,徐子誠。”
徐子誠迴應一聲,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拱手道:“原來是近支兄弟。”
徐子先微笑道:“還真是巧了。”
他們俱是文宗一脈之後,和當今官家是同一子輩序列,當時文宗定序,是取“安應子睦同,勤朝在肅恭,紹倫敷惠潤,昭恪廣登庸”這二十字輩班序,傳到徐子先,徐子誠這一輩,不過才第四輩,徐子先與徐子誠是從堂兄弟,父輩是堂兄弟,祖輩就是親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