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傳來梆子的響聲,這是已經二更天了。
和幕僚謀臣計較定了,羅方伯也是性格堅毅,大事不過夜的性格,當即準備了千多貫的禮物,帶着人前來拜會徐子先。
至別院才知道,徐子先雖然辛勞竟日,但並沒有休息,晚上又帶着人去巡營去了。
“這樣行事,何愁其大事不成?”同樣是傑出之士,羅方伯能感覺到徐子先經營基業的用心和果決。
但這些事還是隻能羨慕,他卻是沒有辦法仿效。
國中雖然認可他,並且承認世子監國的地位,但上頭還有諸多的好幾十人的叔父輩,有宗親,也有執事的外姓長輩,蘭芳國立國之時,就是一羣漳州來的商人彼此約定,不可受制於土人和外夷,既然長久居於此地,又是人多勢衆,財雄勢大,不如自立一國,雖然從此不是魏人身份,但臣服大魏,身爲大魏藩屬,永遠忠於大魏也就是了。
當時立國時,好幾十家大商人是立國的核心,羅家只是最大的一家,被衆人公推出來當家作主,這蘭芳國卻並不是羅家一家的產業,不要說羅方伯只是監國世子,就算是其父羅玉章,決斷大事也是要和諸家一起商議,這是立國時的傳承,非人力可以改變。
“君侯真是忙碌。”看到匆匆進屋的徐子先,羅方伯嘆一口氣,由衷的道:“雖然君侯忙碌成這樣,我心裡還是十分的羨慕。”
徐子先笑道:“世子說笑了,且容在下拜見。”
海外諸國,慣稱國主,在大魏國內是視同郡王,大魏的爵位體系內,親王,公,侯,只此三級,而海外諸國主,一律視爲大魏的郡王,位在親王之下。
不要看其是國主,在大魏這裡,不可能與宗室重鎮的親王等同。
從實際出發,又不會稱某國主爲郡王,只稱國主就可以了。
其國內受封王爵的貴族,在大魏則被視爲侯,與徐子先的地位相當。
這種變通和相對實際的姿態,也是使海外諸國與大魏相交時還是感覺相對的平等,也容易替其保留幾分尊嚴。
“海外之人,抱團圖存,妄稱一國之主都是笑談,何況在下不過執國政的世子罷了。”羅方伯對徐子先道:“若南安侯要公事公辦,在下只能引避告退。”
“也好。”徐子先不是抱殘守缺的人,也對羅方伯的來意很感興趣,當下看看左右,說道:“世子此來必有要緊之事,我們是單獨談,還是衆人一起?”
羅方伯道:“在下身後諸人都是信的過的部屬,如果君侯怕事機外泄,我可以叫他們退避……”
“不必了。”徐子先道:“我的這幾位部屬也是信的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好,這纔是成大事者的胸襟度量。”羅方伯讚一聲,又看看徐子先身邊的方少羣,疑惑道:“這是大參府邸裡的小方先生?”
“見過世子。”方少羣坦蕩一揖,說道:“大參府的過往已經煙消雲散,劉公已經身死,現在方某在南安侯府替君侯效微薄之力……”
見到羅方伯略有懷疑的眼光,徐子先微嘆一聲,背主之人果然很難得到信任,眼下的盟好條約還沒有談,羅方伯對方少羣這個變數心存疑慮也是相當正常之事。
徐子先對羅方伯道:“世子若信的過我,便可信的方鳳岐。此次入京,若無鳳岐,在下恐怕難以活着回到福州。”
“原來如此。”羅方伯微微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明白。
儘管徐子先並沒有說出太多內情,能將話說到如此地步已經算是相當的坦誠,也說明了其對方少羣的信任態度,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再追着此事不放了。
方少羣在一旁微閉雙眼,臉上傲氣依舊。
徐子先若是有些微的遲疑和不信任,他當然是轉頭就走。
丈夫當然想以功名立世,但如果遇着的不是信之不疑的主上,也就沒有必要浪費心智,虛擲光陰。
方少羣已經錯過一次,可真的不想再錯第二次。
還好,徐子先信之不疑,堅決果斷的打消了所有對方少羣的質疑。
方少羣雖然不言不語,臉上保留着傲氣,但內心卻是翻滾激盪起來。此次跟隨徐子先南下,當時是無奈之舉,以當時京師的環境,還有方少羣過往的身份,朝中大吏,不會有人收容於他。
以方少羣曾經在中樞的地位和身份,想流落江湖也不可能,很可能他前腳出京師,後腳就會被朝廷派人追趕抓回,下大理寺獄,不將他關起來,很多人都不會放心。
只有跟着當時身份特殊,所有勢力都恨不得其立刻出京南返的徐子先,方少羣才能安然離開,原本是打算在福建過度一段時間便離開,現在這種心思卻是遲疑和模糊起來。
南安的局面,徐子先本人的雄才大略,還有其信任的態度,都是令得方少羣感佩異常,那種不安於位,隨時求去的心態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這位是長史李儀,司馬秦東陽,錄事參軍孔和……”
徐子先將李儀,秦東陽,張虎臣等人一一介紹給羅方伯。
“這幾位是我蘭芳國的執事官……”羅方伯也是將身邊的謀臣心腹,介紹給徐子先認得。
待介紹完畢,徐子先這別院的簽押房是一張長桌,兩邊掛着木製地圖,雙方只能對面而座,每人面前一盞清茶就算完事。
羅方伯身邊的人都感覺新奇,以大魏官員宗室的習慣,最喜歡談事的方式當然是擺酒,叫一羣歌妓,在絲竹聲中放浪形骸,酒色兩道都滿足了,這才談的上說正事。
南安侯這裡,卻是與衆不同。
徐子先也不急着開口說話,上門的是羅方伯,先開口的當然也是對方纔是。
羅方伯道:“在下此來福州,來意君侯想必是清楚的?”
徐子先笑吟吟道:“若我執掌大都督府,怕是於此事上還有商量的途徑。可以我現在同知岐州的官職,想在這般軍國大政上,並沒有說話的餘地。”
“君侯所上的馬政札子,不就是軍國大政?”羅方伯耽擱到起更纔來,就是儘可能的收集一些徐子先的情報,對徐子先在京師發動兵變,上馬政札子之事也是相當清楚了。
“兩者不同。”徐子先道:“馬政之事,是本朝向來的短處,若能彌補當然還是要彌補,而且投入不大,說難聽點,朝廷只是給了我一方官印,一紙告身,事情還是要我自己來做,所謂惠而不費。而世子所求之事,我上一百道札子也是無用,朝廷今年欲北伐,錢糧兵谷只會向北方聚集,不會有絲毫到南方。若要改變,除非蒲行風率諸盜十萬衆入侵兩廣,福建,侵州陷府,意欲搶奪大魏江山,這樣的話,可能坐在九重之上的那位會改變想法……蒲行風會這麼做麼?”
“他暫且沒有這個野心,”羅方伯苦笑道:“現在蒲行風和天方人合作,在莫臥兒一帶海面上與泰西諸國艦船交戰,少部份力量在支持滿刺加侵掠三佛齊與鄙國,對大魏,可能最多也就是騷擾搶掠,不太可能上陸與大國爭雄。”
“這就是了。”徐子先道:“大魏朝廷也是看出來這一點,所以最多同意對海上諸盜招安,但求無事。沿海的一點騷擾,最多是影響大魏的海外貿易,這纔是叫朝廷頭疼之事,若說對沿海百姓的傷害,朝廷可是渾然沒放在心上。”
徐子先的語氣異常冷峻,這也是他對當今天子最不滿的地方!
大魏立國的根本是什麼,爲什麼天子被百姓稱爲官家?這個國家,這個朝堂,是集衆人之力聚沙成塔,是要庇護其治下的百姓,而不是奉某一家一姓稱孤道寡享盡威福。若不能庇護百姓,而反魚肉百姓,強如秦漢又如何?
大魏太祖開國之後,諸多帝王對百姓親厚仁和,仁宗皇帝在時,感於西苑面積不大,想擴大宮苑面積,但西苑附近的百姓不願搬遷,朝廷賠錢也不願搬,仁宗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放棄擴充宮宛的打算。
文宗時,曾有柺子在京師爲禍,拐賣的當然多是百姓家的子女,天子卻操心這等小事,嚴令京師諸多衙門嚴查此事,最終將這柺子集團一網打盡,不分主從,一律下令或斬或絞,令得天下人交口稱頌。
武宗被人稱爲荒唐,但其北上抗虜,是感於北虜犯邊,造成了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是以連年備邊,將北虜打擊的在幾十年內不敢再犯邊。
就算是庸碌的成宗時,曾有百姓上元節時丟失了一頭豬,居然跑到麗正門外敲登聞鼓,天子也並未惱怒,下令從封樁庫裡出錢賠了一頭豬給那漢子,也並未惱怒將其治罪。
當今天子,說是勤政,孜孜於大魏中興的大政,卻是忘了大魏立國的根本,北方各處的兵禍,天災,造成的人間慘劇,天子不聞不問。
荊湖兩路賦稅沉重,羣盜聚集,以致民不聊生,天子亦沒有減免賦稅的打算。
東南一帶,海盜爲禍,天子爲了北方的戰事,對東南的威脅和安全也完全不放在心上,放在其心上的只有福建路每年要上交的賦稅。
對很多根本之事,賑災,水利,道路,橋樑諸務,天子都視爲“不急之務”,總是幻想着等打敗東胡之後,從容施爲。
其實是其稟賦裡較爲涼薄,另外就是在親王府邸中長成少年才進宮,接受的並不是帝王的系統教育,先天就有缺失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