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矮壯,面色平淡的張仲德向對方還了個禮。
“諸位都請下車。”鎮上的警備士道:“商會那邊出了召集令,這是咱們君侯特許的,商會憑此令,能召集商會團練,警備士,也包括探親回家的府軍將士們在內。”
盧文洛搶先下車,在身邊後是諸多府軍將士,警備士當然只有張仲德一個人。
在下車列陣時,張仲德只能單列一隊,他情不自禁的縮了縮頭。
“發生了甚事?”盧文洛對鎮上的警備士道:“此前咱們也議論建州那邊的事,不過咱們也知道建州那邊的匪盜不敢往南安這邊來,現在他們膽子變大了?還有商會,商會能指揮咱們府軍?”
“一會有別院的官吏來,諸位稍候吧。”
盧文洛等人只能等候,鎮上熙熙攘攘的人羣突然消失了,大半的人都是往鎮西跑過去。
一羣府軍將士急的頭上冒火,好在不一會兒,從鎮東的別院裡又出來大隊的留守府軍,在這裡當然是叫團練,大約是一個都百餘人,另外還有二百餘人的警備士們。
指揮留守府軍的原本是吳畏三,現在換了另一個別院的老牙將高懷仁,一直以來也是吳畏三的副手,其武藝過人,精力充足,用來訓練新兵和留守,也是綽綽有餘了。
高懷仁加府軍營統制,軍銜不低,警備士們也是由其指揮,另外有兩個都頭配合。
在響亮的軍號聲中,所有人扭轉臉龐向左,將隊列排整齊。
隊列排好之後,又有隊官下令,所有人原地坐下,等候軍令。
高懷仁看了一眼回來探親的府軍,咧嘴笑道:“叫你們趕着了,不過放心,俺們是配合商會團練,真打起來,那幫子狗慫不是咱們的對手。”
軍官們開始聚集在一起,各人按着刀在說笑,看起來真的沒甚要緊大事。
盧文洛等人也是放鬆下來,周懷勇對身邊的一個府軍道:“到底是出了啥事?”
“建州城裡來了一羣叫建州總團的團練,就在咱們南安到水口的當間設稅卡,俺的親孃,可把俺們給禍害慘了。”
衆人都起了興趣,盧文洛道:“什麼總團,是不是因爲建州礦山都跨了,他們那邊匪盜太多,起團彈壓地方?”
鎮上的府軍吐了口唾沫,罵道:“彈壓個鳥,他們就欺負良善行,先是搜撿過路商人,收捐稅,然後所有過路的俱是收錢,一個也不曾放過。稍有不對就打人罵人,現在乾脆白天收捐,晚上裝成盜匪搶人殺人,已經成了建州和咱們南安一帶的禍害了。”
“鬧成這樣,官府不管?這個建州總團是誰弄的?”
“還不是李家兄弟那對狗日王八操的弄出來的?官府?他們搶掠搜刮的好處,還不是給了王知府,哪個官府還會管?”府軍提起這事也很憤怒,他吐口唾沫,就是痛罵起來。
“對了!”南安府軍坐正了,揚着臉道:“此前除了咱們南安侯府的人之外,他們誰都攔。最近他們膽子也大了,咱們的車馬和人也被攔了幾回,咱們能讓他?已經和他們打了幾回,要不是上頭壓着,咱們早就把這幫畜生給宰了。”
衆人聽了,俱是大怒。
“南安侯府他們攔試試,屎都給他們打出來。”
“這他孃的真是好玩,建州到南安鎮,誰敢惹咱們?”
“李家兄弟是誰?”
“李富文,李富武,原本是建州的礦主,不擅經營礦廠都完了,後來投了王越,王知府將那些弄來的礦廠交給他們經營,他們經營個黃子,現在起個總團,說是護衛礦山,彈壓匪盜,其實就是收團練捐,搶掠民財。”府軍是谷口人,原本就是建州建安縣人,提起建州的事,氣的胸膛起伏不定,已經是動了真怒。
衆人或是南安人,或是水口,谷口人,提到建州的事,也無不是搖頭嘆息,或是滿臉的憤怒。
“不一定能叫咱們出動。”谷口鎮的府軍將士又對張仲德,周懷勇,盧文洛等人道:“已經集結好多回了,建州總團揚言多次要到南安來搜撿匪盜,每次咱們一聚集,那邊也就慫了。”
“最好是出動。”盧文洛咬着牙道:“老子雖然是休假,可也不介意叫自己的橫刀見一見血。”
……
“兩位這是無稽之談。”楊釋之,魏九真,林定一等人坐在大廳左邊,另外一邊,則是坐着李富文,李富文,楊促等建州總團的人。
林定一是商會會主,原本這職位當然是徐子先坐,後來徐子先襲爵成了國侯,且成了朝廷官員,這個位置便讓給了林定一。
這般的場合,林定一是不便說話,只是端坐在官帽椅中,冷眼看着對面的幾個。
李家兄弟原本也算是商人世家,但兩人俱是不學好不成器的紈絝,鬥雞鬥狗喝酒耍錢,這樣的事都拿手,正經事一樣做不來,十年不到的功夫,將祖上幾代留下來的礦山鐵場俱是弄跨了。
若不是攀上王越,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討飯吃。
兩人俱是穿着交領綢衫,一黃一紅的鮮豔顏色,還俱是繡着花,看起來極爲惡俗。
楊釋之,魏九真,俱是有身份的官紳豪商,哪能瞧的起對面的人,魏九真沒有說話,楊釋之故意翹着腿,接着道:“說什麼有逃犯,又沒有海捕文書,便是有海捕文書,本商會又不是官府,你等也不是官府中人,不過團練,哪有什麼資格來捕人?本商會實在是恕難從命,總團進南安的事,不必再提。”
氣氛變的很怪異,楊促兩眼發紅,下巴上的絡腮鬍子根根都立了起來,他是一個很殘暴的人,曾經多次殺傷人命,是鄉里聞名的惡霸式的人物,這次李家兄弟把他找來弄這個團練總團,天天看着南安侯府的車隊來回經過,一文錢也敲不到,楊促心裡很不舒服,也很憤怒。
這一次逮着藉口,衆人集結了一千多人,原本要直接衝進南安來搜捕逃犯,結果李家兄弟非說這邊的商會也不好惹,拿着王知府的拜帖前來說項,對方卻是一點兒面子也不給。
想想在建州,衆人哪裡受過這等鳥氣?
王越的帖子一下,不管是官紳還是豪商,俱是要被嚇的屁滾尿流,奉承他們幾個還來不及,誰敢這麼硬頂?
建州總團,已經成了王越的私人武裝,越來越多的廂軍被改編入總團內,總團的人數在急劇的膨脹。
這一陣子,王越在仙霞關,谷口,往汀州和邵武軍的幾條重要官道上俱是放了捐卡,藉口地方多盜匪開始收團練捐,原本每天都能收好幾千貫,從上到下大家都發了財。
結果不到兩個月,建州境內商旅幾乎斷絕了,總團捐稅從每天幾千貫降到了不足千貫,甚至只有百貫不到。
大頭還叫王越和他身邊的親信拿走了,李家兄弟和楊促等人根本剩不下幾個錢,他們乾脆白天收捐,晚上搶掠,結果弄到建州境內商旅絕跡,百姓被迫結寨自保,地方上已經是民不聊生。
這些人不反思自己殺雞取卵,反而羨慕南安這裡繁榮富裕,還有南安團練捐的穩定甚至是增長。
由於建州的混亂,南安鎮這裡的商旅反而增多了,有很多原本要去建州,或經過建州的商人轉而在南安停泊,他們就在南安這裡購貨中轉,雖然成本要上去不少,但相比建州的稅卡和遍地的盜匪,在南安這裡要安全的多了。
更要緊的是,南安這裡的商會已經擴大,從原本的起會蓋碼頭倉庫,到現在已經成了維護本地商人利益的一個行會組織,這使得很多大商人加入其中,然後中小商人們也急欲入會。
商會也得到了南安侯府無保留的支持,南安侯府允許商會自辦團練,同時商會如果需要緊急幫助,在理事們發佈命令之後,駐守侯府別院的南安府軍,還有維持官莊到別院治安的警備士們,也是會聽從商會的指揮。
這當然使得楊釋之和林定一等人的腰板變硬,最少對着眼前這幾個無賴,楊釋之和林定一根本連敷衍一通的興趣都沒有。
“好的很。”李富文是一行人的首領,三十餘歲,生的就是獐頭鼠目,氣質也是相當猥瑣,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既然說南安沒逃犯,咱們就先不進來,不過若是叫咱們在鎮外搜到了,也別怪咱們不給南安這邊面子。”
楊釋之冷冷的道:“悉聽尊便。”
幾個建州人氣呼呼的衝出院子,這裡的前方就是碼頭,左右側俱是成片的倉庫區。
由於特殊原因,這裡的停船較往常多了好幾倍。
碼頭到處是停泊的大型海船,有一些海船在下貨,民夫們扛着貨物往庫房搬擡。
庫房區幾乎一眼看不到邊,所有人都知道,那些高大的石頭屋子裡裝滿了值錢的貨物。
李家兄弟,楊促等人和隨員會合,衆人的眼光都是異常貪婪,楊促兩眼通紅的道:“咱們要是聚集三四千人,能把這裡搶光不?”
“有南安府軍呢。”
“不過百十人,南安侯又不在。”
楊促的喉嚨滾動了兩下,確實是有些忌憚和畏懼。
當年的江灘一戰,楊促就是被僱傭的外來遊俠兒之一,他們這些人號稱是遊俠兒,其實就是每天不事生產,無事生非,從事各種違法勾當,從中獲得利益。什麼行俠仗義根本是沒影的事,楊促最喜歡的就是每天按着刀劍,在良善商行的門口橫眉立目,商人們爲了保平安,一般都會給些好處,免生事端,如南安商會這樣強硬的所在,楊促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
想到這裡,這個曾經的遊俠無賴便是氣的身上的血液都在沸騰,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到廳堂裡去, 將那幾個商人用刀劍斫斬成碎塊。
“楊兄莫要衝動。”李富文對楊促道:“咱們這一次是真的要抓那個叫王心源的逃犯,別的事都不太打緊。”
“那廝鳥到底有什麼要緊的?”
“這裡的人還不是太清楚,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這人是從府城楊大府家裡出來的,咱們的王知府想叫他見個面,問問府城的情形,順道給哪個小妾看看病,這廝卻是臭脾氣,硬是不肯上門。他不肯上門,就下海捕文書拿他……對了,府城那裡,漳,泉諸州府都戒嚴了,楊兄不知道原因嗎?”
“不是說有海盜要來犯邊?”
“海盜不會到這邊來。”李富文很是得意的微微一笑,說道:“不過是府城那裡放的空炮,他孃的,他們這些大人物,看起來冠冕堂皇,其實也他孃的一肚皮的壞水。”
楊促一驚,說道:“海盜往東藩去的?”
“對嘍。”李富文擠了擠眼,笑道:“現在叫這些傢伙得意一時吧,南安侯府東藩根基一倒,這邊就成了人人想下口的肥肉。王大人和我說了,到時候咱們別講什麼法理規矩,晚上時候,藉口追捕盜匪,帶幾千人衝進來,搶他個精光再說。這邊屬福州,就算徵團練捐,辦碼頭倉庫,這日常的好處輪不着咱們,搶個精光,再一把火燒了,毀滅痕跡,先把好處落到手再說。”
楊促陰沉沉的道:“到時候我要把林定一,楊釋之這幾個一刀刀零碎割了,叫人當着他們的面殺了他們全家。”
“這就是小事情。”李富文無所謂的一笑,露出一嘴白牙:“這種事兒,不是咱們兄弟最愛做的事麼?咱們也做的不少啊。”
幾個穿官袍的無賴彼此對視一眼,然後一起笑將起來。
……
“魏兄自府城來,可有什麼最新的消息?”
“還沒有。”
魏九如對林定一,楊釋之兩人道:“賊往東藩去,這可以確定。然而南安侯的病情,現在還沒有新的消息,唯一可以確定一點,東藩暫時還沒有大的變故。”
林定一和楊釋之彼此對視一眼,都看的出來對方眼中的憂慮之色。
他們很感激徐子先扶持商會,適才幾個無賴進來,二百多商會的團練人員持矟在外戒備,這就是商會的底氣。
很多中小商人也就是看到商會有這樣的底氣,這才願意加入其中,雖然每年要上交一定比例的會員費,但相較起來,各人還是願意加入其中,在遇到變故或被欺壓時,背後有人撐腰,有人替自己出頭,感覺便是不同。
而商會真正的底氣所在,不是眼前的這些商會團練,也不是鎮上的百餘府軍,而是遠在東藩島上的南安侯。
碰南安商會,等於是手伸向南安侯,要小心與徐子先正面碰上……這是趙王都不願意去嘗試的冒險。
“消息撲朔迷離。”林定一苦笑一聲,說道:“這兩天陸續回南安休假的府軍將士,今天來的應該是最後一批,此後不會再有了,海盜將犯境,那頭不會再放人回南安。我會派人打聽一下,不過估計他們是什麼也不知道。”
“現在只能鎮之以靜,不要慌亂。”魏九真沉聲道:“我們多方聯絡過,昌文侯府不曾打算放棄,其餘的各世家大族,多半還是支持南安侯府。君侯正當盛壯之年,應該無事。”
楊釋之道:“要不要多派人手,找那個叫王心源的醫生?”
“不必了。”林定一頹然道:“他現在還不知道躲在哪裡,真遇着了,還真和建州團練幹起來?不過是一個醫生,楊大府覺得他有用,其實東藩好幾十個名醫了,一個醫生就能妙手回春?我看也不必病急亂投醫了。”
“也是。”
魏九真也道:“遇着了就趕緊送到東藩,再過兩天怕是沒有船敢過去,海盜這幾天隨時可至,現在我看閩江內到處是避難的海船,這裡都躲了不少。若是東藩能挺過去,這些海船,以後停泊泉州,或是往明州,閩江,江陵躲避的,將來可能會躲到東藩去。”
各人都是點頭,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此次兩大海盜頭目率主力來犯,若東藩能挺過去,在大魏水師已經罷廢的前提下,海防權等於是落到南安侯府之手,東藩等若是整個大魏南方最安全的港口。
這個金字招牌,是要拿人命填才能掛的起來。
這一仗不僅要打,還要打的漂亮,不僅打贏,還不能付出太多代價。
若是一切順利,南安侯府對東藩的經營,將會迅速躍上一個大臺階。
楊釋之仰天長嘆,臉上的皺紋似乎都加深了幾分:“君侯若不病就好了。”
南安商會平素由楊釋之和林定一主持,還有幾個老資格的理事,對港口倉庫區諸多事務,大家都是商量着盤。但楊釋之的嘆息還是叫人明白過來,不管怎樣,這個商會真正的核心,仍然是南安侯。
“會好的。”林定一則似乎加多了幾根白髮,此前風度翩翩的大商人也是罕有的苦着臉,南安商會和南安侯捆綁很深,而現在林定一的收益,林家的收益很大部份來自南安。
林家的船行也和東藩船廠在合作,此時林定一的家族還有茶葉買賣,也賣鹽和糖,這都是要和南安侯府合作的大買賣。
若是東藩跨了,真是未來毫無期望可言了。
兩個大商人都是站起身來,走到正廳供桌前,向着供奉的菩薩銅像一起上香,並且誠心正意的禱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