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先起身時,正好是晨光初現,臥室之內還有些晦暗不明之時。
聽到他起身的動靜,林紹宗等人飛奔而至,各甲士身上的甲葉都在鏘鏘作響。
徐子先的鐵甲已經穿好,束好腰帶,懸掛好橫刀,護肩,護脛都綁束好了,由於近來重病,鬍鬚根本未曾刮過,整張臉幾乎都被鬍鬚給遮住了,全身束甲,以手按刀之後,簡直是一個圖畫中的武夫跳躍了下來,而兩眼精芒四射,顧盼之時,凜然生威,那種高貴,文質,武夫形象俱備的氣質,真的是叫人用筆觸描述不來。
王心源和普通的士大夫家族的子弟一樣,少時讀書,然後涉獵很廣,除了精通醫術外,星相術,六卜,畫畫,書法,山川水利等雜學,多少都要有涉獵。
以相術來說,眼前的徐子先簡直就是“真人大家”的標準模樣,簡直神聖難言。
王心源心頭震動,差點將“君侯乃是真龍乎?”的感慨叫出來,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退後兩步,隻眼睜睜看着徐子先按刀大步向前。
徐子先適前還有一些不適,披甲上身,按刀而行時,可能是腎上腺素分泌加快,整個人的身體都感覺輕快下來了,一種久違的對身體的掌控感又回到了心頭,令他感覺無比欣喜。
人大抵就是如此,無災無病時根本感覺不到身體健康的可貴,當大病初癒時,那種欣喜之感,要比升官發財都要叫人感覺可貴的多,簡直是無與倫比。
由於久練殺人之術,每天堅持打熬身體,又兼是青年,徐子先其實好起來比普通人要強的多,此時大步而行,虎虎生風,竟似從未生病一般。
林紹宗兩眼帶淚,幾乎激動的要哭出聲來,衆多披甲近侍,也是相差不多的感覺。
出得獨居小院,到侯府大門的時候,幾乎侯府中人都被驚動了,不管是僕役下人,還是文法軍吏們,或是留守的官員們都趕了來,衆人都知道徐子先要騎馬親至戰場,一時間又是擔心,又感覺是如釋重負。
儘管政務繁忙,每個人內心最爲擔心的當然還是君侯的身體,當看到徐子先披甲而出的挺拔英姿時,饒是陳佐才已過而立之年,在世間經歷頗多,早就自詡鐵石心腸,此時兩眼都是一紅,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陳道堅反而要鎮定的多,眼睛雖紅,卻未流淚,只是和陳佐才大步向前,兩人一起長揖,兩手抱拳幾乎要碰到地面了。
“不需多禮。”徐子先看着兩個官員,這都是他倚重的心腹,由於要隔離已經十幾天未曾見面了,回想在此之前,幾乎無一日不見,病來如山倒,古人誠不欺我啊。
可惜不能由得它病去如抽絲,徐子先心中豪氣涌上來,對着陳佐才和陳道堅道:“兩位在這裡安坐,待我破賊後折返,今晚定要與李公和諸君痛飲。”
兩官唯有感泣抱拳,看着有鐵甲近侍牽來徐子先的那些大青馬,這馬是精心挑出來的河唐馬,健壯高大,既有衝擊力,也很耐馳騁,給人感覺不在天方馬之下,他們看着徐子先翻身上馬,然後二三十鐵甲騎士環繞左右,所有人都頭頂兜鍪,脖子間戴着頓項,將脖頸護住,身上鐵鱗甲或扎甲,再佩上環鐵革帶,護心鏡,護肩,護脛,網靴,鐵手套,上馬之後,人人將鐵面具亦戴上,這樣的裝束,基本上是重甲騎士無二了。
每個人的戰馬,亦是披着牛皮,論起裝束,遠在鐵騎營之上。
看到眼前的情形,陳佐才和陳道堅都是心馳神往,恨不得披甲策馬同往。
……
徐子先從侯府急趨,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至花溪一帶,看到北堡和大量民壯時,他令林紹宗高舉自己的南安侯大旗。
本朝不管是親王還是公侯無事俱不能開府,立國二百多年來獲開府權的宗室寥寥無已,徐子先等若封在東藩,文武體例皆自爲,他的侯府也豎立大旗,等若開府了。
旗幟是黑底紅色,上繡紅日,下繡藍色海水,別無他飾。
這是海水捧日軍旗,是李儀帶人研究繪製,意喻十分明顯,南安侯軍旗之下,海水奉日,海波平靖。
徐子先對此並無反對,大魏禁軍的軍旗皆是龍旗,象徵着是天子親軍,南安侯府自是不能用龍旗,海水捧日相當恰當。
其餘各軍,營的軍旗,亦是與君侯大旗類似,只是加上銀星,以區別是軍都統制旗或營都統制旗,又或是哨旗,隊旗。
這樣士兵幾乎不用多記繁蕪的圖案,只要記得銀星銅星數量越多的就代表序列越高,聽從大旗指揮便是。
只有君侯大旗,並無他飾,簡單明瞭,人們一看就知道是君侯親至。
當林紹宗奮力舉高大旗時,諸多甲士簇擁徐子先繼續向前,雖馬匹數量不多,但高頭大馬,在官道上疾馳之時,帶起滾滾煙塵,猶如長龍馳騁一般,迅速使得所有人爲之矚目。
看到是君侯大旗之時,很多人還不明白是發什麼了什麼事,只是奇怪爲何有人將君侯的軍旗給打了出來。
待看到爲首束甲的騎士就是徐子先本人時,很多人從震驚再到歡呼,真的是將全身的力量都迸發了出來。
這種感覺,就象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來救援的船隻,那種欣喜若狂之感,真的是無法用筆墨來形容。
到處是歡騰的人羣,大量的民壯放掉手中的兵器或工具,急急跑到官道左側,看着策馬前來的南安侯,確定無誤之後,又是新的一輪更大聲的歡呼聲響了起來。
大量的人在做着各種動作,長揖,敬禮,振臂歡呼,大笑,喜極而泣,在原地跳躍,這種歡騰對華夏的男子是很難得一見的情形,華夏人內斂,不喜歡感情外露,能叫人們做出這些匪夷所思的動作的,實在是因爲心裡的歡喜太過,已經充盈而出的原故啊。
除了民壯之外,更多的府軍將士也忍不住扭過頭來了。
徐子先也是已經接近了府軍陣列。
他不急下去,先在官道上看着平地上擺開陣列的將士們。
長矟如林,密密麻麻的矟尖指向天空,由於是銳陣衝擊,且南安府軍最重視矟手的培養,如果是要固守,兩翼擺開弓手和神臂弓手,刀牌在矟手兩側,中間厚集矟手,如此擺開橫縱,拉深縱深,就算遇到強敵也根本不怕。
當徐子先至銳陣後時,先看府軍隊列。
果是按三角突擊的箭頭擺開,這和府軍此前擅長的長矟居中的陣法大爲不同。
早細看時,見秦東陽在一營銳陣之前,葛家兄弟,金抱一,林存信,李星五等諸將,亦都在各營之前。
這支府軍,兵將多半是徐子先一手任用,將士則全部是由他一手訓練出來,可謂令行禁止,此次銳陣衝擊,大將們亦是聽從吩咐,不僅派隊頭,哨官,都頭們在銳陣之前,自己亦是披甲執銳在陣前而立,顯見衝殺時亦會衝在隊前,看到這樣的情形時,不覺令徐子先感覺異常欣慰。
在他的右手側則是五百餘騎的騎兵,張虎臣和高時來等人都在營中,翹首向這邊看過來。
這邊的歡呼聲一直不停,騎兵營的人自然也是又驚又喜,但軍法如山,軍令禁嚴,未得軍令任何人不得擅離,哪怕是張虎臣這樣的騎營都統制,他也沒有權力離開信地,只能派出塘馬前來,打聽消息。
徐子先輕輕策騎向前,穿行在府軍大陣的右側,無數將士看到了他,在歡呼聲剛起來的時候,將士們已經忍不住轉頭觀看,但看不真切,還是有很多人頗感懷疑,有不少將士甚至心生憤怒,明知道南安侯還在病中,將領們難道以爲所有人都是傻子,弄一個假君侯來欺騙軍心嗎?
待徐子先距離他們不過幾步遠時,再脫下兜鍪之後,所有人都能確定,眼前的是真正的君侯,並非是將領找到相似的人假冒。
這種風度儀表,氣質神情,還有向人們揮手微笑時的從容不迫的氣度,根本不是任何一人能夠僞裝出來的,常人與之相比相差太遠了。
而且將士們看的出來,君侯在此之前雖然不是很黑,皮膚較常人白皙,但由於成年累月在外奔波,皮膚還是曬的略黑,這一段時間久居病牀之上,膚色明顯變白了很多,但由於鬍鬚養起來了,並沒有失去武夫的氣概,相反,武人的氣息似乎更濃烈了幾分。
只是將士們還是有所擔心,君侯面色發白,看的出來是很明顯的大病初癒的狀態,將士們在高興之餘,也是有些擔心,今日之戰君侯勉力前來,不知是否能夠支撐的下來?
過不多時,秦東陽打馬來見,葛家兄弟和張虎臣等人也奉命前來,不過大將前來就這幾人,海盜已經列陣完畢,隨時可能衝殺過來,此時大將宜留守在陣前,不宜輕動了。
秦東陽臉上是又驚又喜的神色,在馬上抱拳道:“君侯逐漸痊癒的事我也知道,但真未想到今日能出現在陣前。”
葛存忠原本看徐子先都是斜眼,並不是很恭謹,現在卻是畢恭畢敬的向着徐子先行着軍禮。
這個曾經的大盜頭目,率幾十部下橫行福建路十餘年,與官兵多次接戰,和岐山盜也曾經多次廝殺,一生未曾害怕過,但在此時此刻,身邊是大量的府軍將士,生死存亡可能在一念之間,身後是幾萬民壯和幾萬老弱,還有這麼多人花費了大量金錢的心血,就在身後。
這個擔子太沉,太重,葛存忠根本背不起來,也根本不想背。
“現在好了!”葛存忠如釋重負的道:“君侯來了,我等一切均按君侯之令來辦。”
秦東陽道:“君侯病體初愈,在陣後觀看戰事就可。”
“我是不能在銳陣前衝陣了。”徐子先點頭,看了看張虎臣,說道:“我與騎營一併行動吧,步營先動,當有良機出現時,騎營側擊其翼,一旦擊穿,則戰事勝局定矣。”
眼看秦東陽等人想要勸說,徐子先做了一個堅定的手式,神情嚴肅的道:“這一仗比江灘之戰,石橋之戰還要重要的多。當年的仗打輸了,我能找齊王殿下求助,我的根本傷不着,只要我人不死,恢復舊觀是很容易的事。今天這一仗,敵手強,我的基業也悉數在此,而且我也找不到求助的人了。是以此戰關係重大,我不在軍中,將士不得出全力,多餘的話,諸君不必再說了。”
衆將皆知徐子先說的是事實,若非如此,侯府中人怕也不會放君侯出來,當下各人抱拳應諾,再次各回本陣。
按此前部署,第一軍和第二軍皆在三角形的銳陣之中,第一軍偏左側,第二軍偏右側。
各將在策馬返回駐位之時,對面海盜的大鼓亦是敲響了。
在震天的鼓點聲中,大隊的海盜發出吶喊,在多面大旗和各色旗幟的指揮下,向着對面的府軍將士們衝殺過來。
諸將策馬至陣前時,紛紛翻身下馬,接着秦東陽傳令,府軍正中偏後的位置是第一軍和第二軍的旗手,兩個旗手一起搖動大旗,接着陣中的營旗,都旗,哨旗,隊旗,紛紛搖動,所有旗幟先是搖動,同時軍鼓聲響起,接着大旗再往前點一點,所有將士一起三聲高呼:“虎,虎,虎!”
呼嘯如風,氣勢如虎,整支軍隊,雖然甲冑不具,裝備不精,但一股昂揚氣勢似有實質,在陣中漂浮向上,直至攀附於軍旗之上。
這就是軍中的氣息彙集而成的“神”,凡人肉眼不能得見,但它似乎真的存在,百戰精銳之師,俱有其神,若神墮,則軍敗矣。
在鼓聲和府軍將士的呼嘯聲中,大陣亦向前動了。
大型銳陣之前都有一個個走在最前的銳士,或是隊頭,或是哨官,也可以是軍伍中最得盛名的勇士來任銳陣第一人,這是不可思議的榮譽,懦夫會恨不得縮在人羣中不敢冒頭,而對真正的勇士來說,這是一種罕見的,難得的榮譽,簡直是夢寐以求的位置。
盧文洛就是一個個箭頭中的三角箭尖的最前位置上,由於位置是第一人,都頭叫人湊了全套的甲冑裝束給他穿戴上了,從鐵甲到頓項到護心鏡,一應俱全,連靴子都是加裝了鐵板和鐵網,手中也戴上了鐵手套,可以以手抓敵人的兵器,不會被鋒銳劃傷。
軍中甲冑不多,幾乎每套這樣的鐵人甲都是湊出來的,盧文洛感奮之餘,也只有願自己在衝陣之時,多殺幾個敵人,千萬不要一接觸就被人所殺,或是被箭矢,投擲的槍矛刺死,那樣就死的太冤枉了。
其實此次盧文洛送王心源回東藩,算是立下罕有的大功,他自己若不願意,不會有人叫他來衝陣。
但盧文洛武藝高明,膽氣亦壯,他自己願衝陣,旁人也就沒有阻止的理由。
此時雙方兩邊都在擂鼓,彼此向對方進發而擊,原本相隔三裡餘,片刻之後,距離就已經縮減少不到二里,對方從黑乎乎的螞蟻羣般的人羣,變成了逐漸可以看到旗號,看到兵器閃爍的人羣。
如果是新兵的話,看到這樣的場面就難免會膽戰心驚,會動作僵硬,會因爲一點點的不利就感覺戰局崩潰而轉身逃走。
所幸的是,包括盧文洛在內的六千多將士全部是老兵了,他們有的是從石橋之戰就開始了行伍生涯,現在肯定已經是軍官了。
當敵人呼嘯而至的時候,府軍將士們還在照着鼓點聲緩慢向前行走,將士們的士氣已經被提到最高,徐子先迂迴了一小圈,現在正在騎兵營的前方,所有的跟隨的近侍甲騎都融入了騎營之中,只有南安侯一人策馬立於騎營最前方,被所有的步卒將士看的十分清楚。
南安侯就在此,就在大陣的右方,在騎營最前,所有的將士都明白,只要敵陣出現縫隙,有可乘之機,南安侯就會率騎兵將士迅猛出擊,將敵人瞬間擊成霽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