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府軍將士手中的投矛已經投擲出來了。
一瞬間,彷彿天都黑了一般,天空中滿是密密麻麻的短矛在嗡嗡飛舞着,葛家兄弟擅投矛,而近距離的三十步至五十步的肉搏交戰時,以投矛殺敵,取其威力巨大,又是突如其來,將取得意想不到的功效。
如果是在高處,可以看到府軍將士幾乎是在瞬間便投出了數百支短矛,由於葛存忠等人教導有方,府軍將士們的短矛都能投到三十步外,沿着中路膠着的戰線,最少在第一時間有三百支短矛被投擲出去,後排的其餘將士,仍然從身後抽出剩下的投矛,繼續向前投擲。
顏奇的軍伍,瞬間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這些戴鐵盔,穿精鐵扎甲的海盜,部列比那些雜魚要整齊的多,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悍勇之輩,渴望殺戮,無視死亡。
但他們眼睜睜的看着身邊的夥伴被短矛投中,有人被劃破肚腹,內臟和肚腸一齊流淌出來,瞬間有強烈的惡臭和血腥氣瀰漫開來,這種場景簡直比人們幻想中的地獄還要恐怖百倍,哪怕是殺人無數的海盜也多半忍受不了這種噁心和恐懼,更害怕投矛的威脅,很多人忍不住伏下身去躲避。
這種近距離的投矛如何躲的開?
更多的短矛被丟擲過來,近距離的投矛威力大過平射的重箭,哪怕穿着扎甲,矛頭仍然能輕鬆破開甲冑的防禦,深入人的肌裡,很輕易的就使人重傷。
刺中人的脖頸,人瞬間就死了。
擊中面門,人連慘叫聲也發不出來便死了。
胸口,肚腹,中矛者無不重傷慘嚎,很快也就死去了。
戰場上的血腥氣更濃郁了,顏奇已經與府軍將士短兵相接,他將彎刀舞動,盾牌揮舞,但他也知道沉重的鐵矛根本就不是盾牌能擋住的,他只能呼叫身後的部下,儘可能的與魏人的鋒線接觸糾纏,若退後幾步,可能就爲投矛所刺穿。
海盜們已經死傷慘重了,三百多甲士衝向前方,立刻被投矛打下勢頭,而府軍攻擊依舊凌厲,似漲潮時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不停的撲擊着前方。
海盜們的悍勇和武藝終於抵敵不住了,大量的海盜在這樣的攻擊下被殺死了,更多的開始往後退去。
顏奇與幾個府軍搏鬥,他開始時信心很足,但打了一氣之後才發覺,對面雖然只有三人,配合卻是相當默契。
一人持盾只顧抵擋顏奇的攻擊,兩人持矟,一左一右不停的夾擊。
正中那人,身高比顏奇怕是要高兩個頭,身上披着鐵甲,不停的向下滴落血珠,嘴脣下巴上的鬍鬚極爲茂密,其實府軍不提倡將士蓄鬚,一般時間都是要剃短,這是盧文洛,返鄉期間沒有剃鬚,上島之後便備戰,更無暇顧得此事,此時顏奇的攻擊猶如暴風驟雨,但盧文洛不慌不亂,他的橫刀砍崩了七八個口子,已經不能用了,盧文洛索性將橫刀丟了,兩手持盾牌,半蹲身體,用盾牌擋着這個海盜的彎刀劈斬。
身後的兩個夥伴一個是周懷勇,另一人盧文洛並不認得,但兩人和他的配合一樣默契,三人不僅將顏奇的攻擊擋住了,而且將這個匪首給咬住了,不使顏奇有脫身的機會。
有一羣海盜上來試圖幫助,但被另外的府軍給擋住了。
海盜的中陣被打崩了,或者說,是一團團聚集在中間的混亂陣列被徹底打跨了,在列陣而戰的軍人面前,這些比岐州盜更悍勇,比大魏西部的流賊,荊湖的山匪更兇殘的海盜,亦不是堂堂之陣的對手。
挾弓矢持長矟,並不就是武人,而束伍成列,令行禁止,殺生報國,這纔是真正的武人,才具有武人之德。
這是南安侯徐子先的信念,亦灌輸給部下們,府軍將士以銳陣擊敵,殺敵至今,前鋒死傷者不知凡已,而一人陣歿,則後排迅速向前補上,繼續衝擊,無人猶豫,亦無人返身回顧。在這樣軍陣的衝擊和打擊下,在箭雨和投矛之下,縱然府軍將士亦是甲冑不厚,兵器不精,卻是節節推進,將當面之敵打的潰不成軍。
交戰至此,戰場上態勢已經相當明顯了,府軍的大陣基本保持完整,大三角的陣列一直在向前推進,已經推到西邊裡許,很多海盜已經被推回到沙灘上,一些海盜慌亂之間慌不擇路,開始向碼頭處的一些建築物中躲藏。
中軍不停的射出箭矢,丟擲投矛,長短配合,殺的海盜魂飛魄散。
地面上積屍很多,雙方都有死傷,但每死一個府軍將士,在嚴密的配合之下,最少也殺了對面十人以上,由於衝擊太快,殺戮太重,地面上的屍體都逐漸堆積在一起,人死了,血流不止,原本乾燥的地面都變得泥濘起來。
很多府軍將士不得不暫停腳步,將擋住身後大陣的積屍拖開丟在一邊,有一些海盜重傷未死,這時也顧不得給他們補刀,只和屍體丟棄在一旁,由得他們呻吟掙扎。
有海盜在陣後哭嚎起來,有個首領部下幾乎死光了,縱然有船亦無用了,他捶擊地面,哭叫道:“在南洋海面快活多好,搶何地都無往不利,搶商船最爲省力,卻到這魏人地界,死傷這般慘重,所爲何來!”
哀聲一起,便再也止不住,這些海盜,強梁時以殺人爲樂,但當自己被人所殺時,怯懦之心使他們完全遏止不住自己了。
葛存忠等人都聽到哭嚎聲,不覺都道:“此輩說是勁敵,真是令人羞愧,今日和這些孬種廝殺,真是髒污了手中兵器,待打完這一仗,得去南安溪邊洗乾淨纔是。”
府軍士氣由是大振,攻擊更迅,雖然兩邊有大股海盜跑動,激起漫天揚塵,府軍大陣卻是不管不顧,只有左側翼弓手不停射箭擾亂敵陣,主力仍然向前,力求完全將海盜正面擊穿。
秦東陽至此已經確定步陣能破敵,然而也憂心敵人左翼厚實,他觀看左翼情形,估算左翼海盜有一萬人以上,陣列雖然混亂,但異常厚實,光是這一部的羣盜數目就在府軍的兩倍以上,是以還不能說已經完勝敵人。
中陣現在是止不住的,亦不能側向擊敵,只能將中間海盜洞穿之後,從其左翼身後轉身再擊。至於海盜右翼,數目不多,陣列散亂,應該也無大將主持,軍心已沮,暫且可不去管他們。
計較已定,秦東陽叫來傳令塘馬,對他道:“去上覆君侯,我軍一刻之內可穿敵中陣,再與其後搗其左翼之後,而彼時戰起,請君侯率騎兵擊左翼之側背,那時候如鐵槌擊瓦罐,可以一擊破敵了。”
塘馬仔細聽了,又將秦東陽的話複述了一遍,確定無誤之後,這才迅即上馬離開。
看到傳騎離開,秦東陽心思稍定,大陣在陣前調度並不容易,在此期間左翼海盜會和右翼合力兜轉回來。
但秦東陽不願君侯冒險,騎營越早參戰,困難就越大。
只要步陣迴轉,以海盜陣戰之力當然不是府軍的對手,到時可以輕鬆破敵。
……
顏奇且戰且退,他身後已經與大海不遠。
最危急的時刻,終於有一些心腹部下衝上來,暫且擋住了那幾個府軍的攻擊,但魏人的攻勢太凌厲,中軍已經跨了。
很多海盜已經在往海中游過去,希望能直接游到大船上。
但開戰前顏奇爲了穩固軍心,下令艦船撤後,連小船也撤走了,艦船距離海邊還有好幾裡,一時間哪能遊的回去,就算水性高明的海盜,在苦戰之後,還穿着衣袍,怕是也要大半淹死在海里了。
更多的人往左右兩側跑,到處是胡亂跑動的人羣,不少人將兵器都丟棄了,赤手空拳的到處亂跑。
顏奇身邊的人時多時少,戰至此時,三百多持天方劍和刀的部下已經不知所蹤。上陣之初,滿以意可以帶着這三百人,匯同諸多羣盜,邀擊魏人府軍,打斷其進攻的勢頭。誰知道對方如狂濤巨浪,自己這邊就象是孩童堆起土壩,妄想阻止如此浪濤,剛一接陣,三百多人被一通投矛就擊跨了,當場死了幾十,其餘甲兵也被淹沒,在嚴密凌厲的府軍陣列之前,個人的武勇是毫無用處的,海盜們大半開始逃竄,只有那些強悍而自忖武勇的,或是幾人一團,或是數十人聚集一團,還在奮力抵抗着。
在顏奇身邊聚集了二十多的銀甲將士,還有數十個亡命逃命,看到顏奇又彙集過來的羣盜,衆人搬來屍體堆積,逐漸堆成了半圓形的長壘,他們將一些短刀,匕首,短劍,短斧投擲出去,傷了好多個未披重甲的府軍將士,稍遏對方進攻的勢頭,也略作喘息。
至此開戰還不到半個時辰,對面已經推進了二里多地,已經漸至海邊,四周已經可清楚聽到海水撲打岸邊的聲響,還能感覺得到氤氳水氣,但對顏奇等人來說,此時除了奮力抵抗之外,已經無有別的心思了。
在與府軍對抗的同時,顏奇也一直注意自己一方的左側,那裡還有萬餘羣盜,其中有兩千左右是劉旦練出來的精兵,在萬人軍中這兩千多兵馬也相當顯眼,有大量的長槍手和刀牌兵,在人羣中隊列不亂,最少是保持着基本的陣列。
此時顏奇已經大爲後悔了!
劉旦曾經勸他在無事時訓練身邊的近衛兵馬,最少要練成幾千人規模,但顏奇感覺日常在身邊留幾千人太耗費錢糧,他又不是康天祈,康天祈掌握着倭國航線,原本就是獲利頗豐的線路,而又有倭人請他駐守一國,可以收取賦稅糧食,養兵的壓力很小,加上在倭國大魏的航道上收取海商賦稅,收入最少是顏奇的數倍以上。
而顏奇和劉旦兩人短視的很,兩人近來對海商多半以搶掠爲主,現在往呂宋暹羅線路的海商減少了一半以上,剩下的也是沿岸而走,戰戰兢兢,惟恐被羣盜劫掠殺害。
爲此,顏,劉二部的諸盜已經在各國沿海搶掠,否則無以自存,原本繁榮富裕的商道被這兩人自己毀滅,自是無有養兵之能了。
原以爲養三百多精銳也夠底定大局了,若呂宋各國與羣盜相爭,這些兵馬也儘夠了,可惜今日遇到的是南安府軍,卻是遠遠不能與之相敵,相差太遠,真是悔之晚矣。
顏奇等人,也是相當疲憊了。
他們披着幾十斤的重甲,在戰場上先進後退,不停的揮舞盾牌和兵器,抵擋府軍的襲擊,這樣邊打邊退,汗出如槳,身上的衣袍都已經溼透了,有一些受傷的人,鮮血和汗水混雜着從衣袍下襬流淌下來,很快在腳邊灑落,汪起很大一攤血水。
包括顏奇在內,所有人都是口乾舌燥,嘴脣裡似要冒出煙來,他們早晨劃小船上岸時都帶了水,但是水早就喝光了,有不少人將空的水囊放在嘴脣邊,無非就是倒出幾滴水珠,毫無用處了。
府軍已經殺至岸邊,將士們也都很疲憊了。
在他們身後,大約有超過百人以上的府軍將士,或是重傷,或是已經戰死了。
一些穿白色短袍的醫兵在戰場上出沒,他們在死屍堆裡都在不停的翻撿搜索,只要是自己一方的人,稍有氣息的就搬擡下去,看看能不能救治回來,哪怕前方弓矢如雨,刀劍相交,亦不能叫這些醫兵停止搬擡受傷府軍的腳步。
打到這時,府軍也略有些疲憊了,很多戰死或受傷的都是隊主,哨官,都頭級別的武官,看到上司,同袍們滿身浴血的搬走,府軍將士的心志也不可能不受一點影響。
金抱一被一個海盜砍了一刀,刀傷從左眼一直劃到右邊的下巴處,整張臉都似乎被劃開了,還好入肉不深,只是皮肉傷,但看起來異常的駭人。
他和林存信,李福祥等人分別統部右移,逐漸增加右翼兵力,弓手也從左側被慢慢調至右側,葛家兄弟率一些矛手留駐左側,主力仍然在奮力向前,但前鋒兵線有些疲弱了,一時未能粉碎前方海盜最後的抵抗。
而羣盜左,府軍右側的海盜越聚集越多,且已經把兵鋒延伸到府軍陣後側方了,若叫他們真的兜過去,撫府軍之右背而擊,左右配合,縱擊跨正面海盜,其後仍然將會陷入苦戰。
在此之時,秦東陽親自突前,府軍將士的精神復振,銳氣再復,又恢復成對海盜窮追猛打的狀態。
顏奇咬牙苦鬥,指望劉旦能救出自己,他眼前之敵又成了適才那個身高過人,身體毛髮很長,象一隻人形猩猩般的府軍,其單手持盾,不停揮擊,顏奇身邊有幾個拿彎刀或長劍的部下,都被他用盾牌擋住,然後被長矟手刺傷或刺死。
而在四周,依託在建築物四周,或是結圓陣抗敵,依靠武勇和兇悍本能戰鬥着的海盜們,在最後一輪狂暴的攻擊中迅速跨了下去,在顏奇身邊再無一團團最後奮戰的海盜。除了他和身邊的十來人之外,所有人都在奔逃。他們向左右兩側,向海邊,向碼頭處逃竄,在早晨上岸時,這些海盜還躊躇滿志,信心十足,充滿着嗜血和搶掠的慾望,現在他們的精氣神和體能都跨下來了。
顏奇也在且戰且退,在他十幾年的海盜生涯中,也曾經有血戰廝殺的經歷,對眼前的一切他不算陌生,但從未有過一場戰事叫他感覺如此的吃力和毫無希望。從府軍衝擊的那一刻開始,似乎如山巒壓迫而至,一切抵抗都被粉碎,都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