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福州城仍然是十分喧鬧,到處是挑着擔子賣吃食的小販,本地的海蠣煎,肉糉子,光餅,魚餅,扁肉燕,外來的扁食,爛肉面,到處都是食物挑子,香氣在空中瀰漫着,令人食指大動。
那些大的酒樓,門口是坐在條凳上的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有客人在酒樓前看了看,隨手一指,那些姑娘便隨着進去,她們會唱曲子,陪酒,說笑話,能把席面的氣氛給暖起來,價格還並不貴。
中檔的酒樓,飯店,大抵也是這樣的情形,只是姑娘換成半老徐娘,價格自然也就降下去了。
酒肉的香氣,脂粉味道,經過的行人聞到這些氣息,似乎感覺眼前的情形更加誘惑了。
加上那些酒樓內張燈結火,每幢大酒樓都幾乎點亮過百盞燈籠,對很多外來者,特別是普通的百姓來說,眼前的情形簡直如在夢裡,這座府城的街道就象是建在天宮裡,根本不象是人間景像。
就算是普通的人家,在天黑前後也是張着燈,男主人從附近的小吃鋪子裡點了菜,小夥計用食盒挑子一路擔到人家,然後全家張着燈吃店家送來的飯食。
不是一家兩家,而是多半如此。
城市的排水系統不堪重負,還有水源地也相當緊張,有很多福州百姓,基本上從早到晚都不起火,也不擔水,早晨到店家買一些湯餅,也就是麪條來吃,店家會順道送一些熱水過來,可以用來飲用,也可以洗漱。
還有專門賣水的店,僱傭挑夫也是不錯的選擇,幾個大錢,就能擔來好幾桶水,夠全天的洗漱,清洗衣物的水都足夠了。
在這個時代,城市已經有相當多的分工,越來越繁瑣,細化。但這樣的變化其實是進步的,是有活力的變化,整個大魏,從京師到福州,廣州,城市的情形大抵如此了,商業已經相當有活力,如果不是北方的威脅,使大魏朝廷不得不聚斂海量的財富用在北方的軍事部署上,城市的商業會更具活力,早期的各種行會很有可能會出現。
“他孃的……”一個渾身黑漆漆的矮壯礦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已經很久沒有下井,但身上還是黑的如煤炭一樣,連指甲的縫隙裡都隨時能摳出鐵鏽出來。他盤腿坐在地上,形態相當不雅,不過經過的人們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或是蹲着,坐着在福州城門附近的這一夥黑乎乎的外鄉人。
“福州人過的真舒服。”吐唾沫的礦工沒有接着說話,另外有個礦工道:“俺們在建州挖礦,燒高爐,冒着燒死和埋在井裡的風險,一個月賺那幾貫錢,以爲日子過的不錯哩,現在看看人家福州人過的,真是天上地下。”
“適才我也聽到有人要躲債主,有人愁晚上吃飯的錢沒落着。”盤腿坐在地上,還是比常人高一截的蔡佑倒是一臉寬容,沒有啥怨氣,他語氣平和的道:“有人過的好,就有人過的不好。這府城也不是人人都過的寬鬆,如意,氣啥哩?各人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得各人想辦法。這府城裡有人住大宅子,也有人一家五六口擠在一間小房裡住,洗臉水都得去買,有甚好的?咱們要去東藩,不能等,好日子,就得靠自己。”
衆多礦工都是默默點頭,贊同蔡佑的話。
開始時說話的礦工矮壯結實,身上的肉象是鐵鑄的一樣,他叫郭子奴,是荊湖湘潭人,勇悍好鬥,由於勁力極大,礦工中三五個人加起來都不是他對手,更不提那些普通的男子了。其可能是在家鄉犯事,躲到建州礦上來,類似背景的人很多,也沒有哪個礦主會深究,真的有官府查來拿捕,也是礦工自家的事,與礦主無關。
這一羣人,多半都是有家小隨行,只有郭子奴是因爲和蔡佑交好,也服蔡佑的身手,所以雖然是光棍一條,但沒有翻越大山離開,而是一直跟着蔡佑。
按郭子奴的想法,不如糾結一夥人就在建州造反,到這時蔡佑才知道,這廝原本就在荊湖南路造過反,當過流寇,後來被禁軍剿滅,流散至建州。
用郭子奴的話說,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比造反更爽利了。
殺大戶,搶糧,搶金銀,銅器,綢緞,好茶葉,銅錢,那些值錢的東西,還有那些香噴噴的漂亮小娘,原本都不會正眼看他們,卻是被按在身底,怎麼舒服便怎麼來,這種日子,就算是被禁軍殺了,或是被官府拿到東市斬首,回想起來也是感覺值了。
蔡佑原本已經有些心動了,只是擔憂家人,想把家人送到安全地方再說。在建州,他們吃盡了苦楚,原本也就是想養家餬口,但王越這種狗官斷絕了普通人過安穩日子的希望,那就不如用大斧,長刀,殺他個人頭滾滾。
若不是那天遇到南安府軍,怕是建州已經多了一夥強盜,那天之後,連郭子奴都不敢說橫行福建的話了。
真的造反,南安府軍能瞬間就平了他們。
這些礦工,武力,體能,耐力,毅力,膽氣,一樣不缺。但他們自己也明白,不懂戰陣之法,沒有良弓硬矟,沒有將領率隊,遇到真正的軍隊,他們會和那些建州團練的人一樣,被瞬間平定。
何苦將自己人頭拿去給別人送軍功,況且南安府軍保境安民,從不苛待百姓,對商旅也很客氣,收捐在相當合理的範圍之內,特別是侯府對治下的官戶,軍人,簡直是照顧的無微不至。
軍餉不是很高,但連同家屬福利,還有軍人的待遇,福利,顯然是要超過了幹礦工能得到的收入,蔡佑等人幾乎沒有片刻猶豫,略作商量後就決定從軍。
可惜南安侯府留在鎮上的都頭等人不能當家作主,直接招蔡佑等人入營,只是保證會第一時間上報給侯府決斷。
蔡佑卻是等不及了,他們這些人,行事向來果決,決定的事就會立刻去做,並不會拖延,或是等着別人的決斷。
這一夥人聚集了四五十個,加上家屬有二百來人,他們從南安至福州城外,原本是要直接去港口找船到東藩,但他們聽到流言,知道南安侯府在東藩大勝的消息,由於城防放鬆,這些建州礦工纔有機會入城,福州人以爲他們是跑過來避難的,只有蔡佑等人知道自己的目標何在。
等了一天,消息還是沒有得到官府的確認,礦工們變得焦慮起來。
蔡佑說完之後,郭子奴悶聲道:“別的俺都不怕,就怕南安侯府真的打贏了,咱們這夥人,原說是雪中送炭,想着到東藩人家看咱們不懼戰事來投,能得個好安置,若是那邊已經打贏了,咱們去的話,也就是普通的投人,算不得什麼了。”
這廝看着粗豪,坐在地上如同一隻野獸般兇暴,渾身都是暴戾的氣息,但盤算起事情來卻是滴水不漏,是外粗內細的那等人。
“無事。”蔡佑很沉穩的道:“我開始也很着急,現在倒是想通了,咱們這等人過去,未經訓練,不諳戰陣,能幫什麼忙?添亂罷了。若是贏了反而是好事,總有戰損,而且打贏了就要趁機崛起,南安侯府會大肆招兵,咱們礦工就是最好的兵源。若是說先機什麼的,總要靠自己去爭取,人家施捨的飯碗,端不牢靠。”
“有理。”
“這話聽的,俺心裡透亮了。”
四周的礦工紛紛點頭,一張張粗曠的臉龐上滿是信服之色,不管怎樣,蔡佑是衆人的主心骨,聽得他說這樣的話,衆人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思,也是安穩了許多。
天還沒有黑透,城中已經到處點了燈火了,城門關閉了,不過守門的禁軍將領並沒有下令用守城車把城門堵上。
消息傳了兩天了,這天白天明顯有一些顯貴人物帶着人馬親隨出城,礦工們也不蠢,他們看的出來,那些人是往閩清一帶找船去東藩了。
先騎馬到閩清,明天天不亮就到碼頭,找艘船,午前就到東藩,相當快捷。
這些貴人當然沒有吃過什麼辛苦,要他們趕路,駕着小船在海上顛簸,沒有天大的事情顯然是不可能,只有一種答案,就是東藩的戰事相當要緊,南安侯府獲勝的消息也至關重要,其要緊之處使得這些貴人顧不得安居在福州等進一步的消息了,他們迫不及待的趕赴海邊或東藩,親自確定南安侯府獲勝的消息是否屬實。
不管路途艱苦或是有被海盜伏擊的風險,這些貴人還是這麼做了,蔡佑是個精明人,他隱隱感覺到,不管怎樣,自己一夥人選擇去投南安侯府,實在是相當正確的決定。很可能福州人,漳州人,泉州人中有不少人也願意去投效南安侯府,但他們瞻前顧後,不能痛下決心,除非有侯府的人去招攬,開出條件,給搬遷的錢,除了流民之外,普通的人家都是這樣踏上遷徙的旅程。
而礦工們不需要,他們原本就是一窮二白,一無所有,他們一旦有所決斷就不會有絲毫遲滯猶豫,只會一往直前。
蔡佑眯着眼,蹲在一戶人家的房檐下,四周傳來孩童的哭叫聲,那是他們的兒女們,沒有吃食,孩子們餓的發慌。
有限的錢財他們不敢隨意動用,礦工們平時賺的多,但官府的賦稅沉重,他們又沒有田畝,吃食都要拿錢去買,每家的積蓄都並不多。
斷了活計後就沒有了進項,這幾個月一直坐食山空,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錢了。
他們要防備到了東藩後一時沒有進項,得有一些錢來救命,萬一在東藩也呆不住,還得想辦法坐船回福建路這邊來,這裡好歹能打一些零散工,勉強養活自己。
蔡佑的話語說的相當篤定,但是他內心也清楚和明白,自己現在所盼望的和能夠能到的,到底最終的結果如何,誰也說不清楚。
……
燈火逐漸明亮時,城門處突然有人砰砰砸門。
守備城門的是駐福建的捧日軍第一軍,一個都頭帶隊,一個都的禁軍配一個營的廂軍守備在城樓附近。
城頭上有禁軍,廂軍,還有民壯,準備了不少守城用的物品。
其實大夥都知道用不上這些東西,海盜不可能跑過來攻擊福州這樣的大城和堅城,有幾千禁軍和幾萬廂軍駐守,出城野地浪戰,禁軍將士都沒有必勝的把握和決心,而在福州的城牆上堅守,城中有充足的食物,水源,還有源源不斷的民壯提供助力,任何人都不覺得海盜會到福州城下來送死。
再加上消息傳過來兩天,雖然沒有官府確認的官方消息,但也沒有人能夠反駁這個消息荒誕不經,從午後開始,有一些大膽的漁民也從海上回來,傳回最新的消息,大海上已經看不到海盜船的蹤跡,更有漁民信誓旦旦的說,有人曾經在漳州外海看到敗逃的海盜船隊,有百來艘船,已經往着呂宋一帶的海面跑了。
這些消息和另外的謠言混雜在一起,叫人分不清楚真假,但福州的防禦明顯已經放鬆下來了,大府楊世偉不再晝夜不停的巡城,鄭裡奇,趙德邦等大員也不見蹤跡。禁軍將領,包括劉廣泗在內都放鬆了下來,不再每天板着臉按劍巡行,也不再借機嚴肅軍紀,申明軍法了。
上上下下都鬆了口氣,連城門也不是每天中午開一個時辰,而是從早晨到下午開三個時辰,任由軍民百姓進出了。
但不管怎樣,晚間天黑之後是絕不會開城門的,聽到有人砸門,城頭上已經有人拿火把照亮,一些禁軍將士取了長弓和箭矢跑上去戒備,還有人準備了銅鑼,一旦有不妥,便立刻敲鑼報警。
禁軍都頭也上了城,有幾個軍士挑着長燈照亮城門下方,這裡是正東門,城樓裡有一個禁軍副都統坐鎮,不過人未必在城樓內,還有幾個文官,今天也並未前來,都頭向下張望,只看到一個穿短灰袍,戴着圓笠帽的人牽馬站在城門處,正在用拳頭用力砸着城門。
這個人明顯是個軍人,身體魁梧,動作利落,穿着短袍看起來身手很利落,腰間懸着一柄橫刀,馬腹一側是放着步弓的插袋,另一側是放着輕箭和重箭的箭袋。
禁軍都頭喝道:“爾是何人,不知道夜間城門關禁,軍民人等一律不得進出,再敢砸門,就令人放箭了。”
灰袍漢子聽到了叫聲,並不慌亂,只是安撫了一下有些受驚的馬兒,然後退後幾步,咪眼看着城樓。
城樓上火光大作,守備禁軍和廂軍聚集了一大羣,刀矟齊集,光芒耀眼。
灰袍漢子並不着急說話,也沒有做多餘的動作,他的態度很平和,甚至有些閒適的樣子。從城頭向下看,只見這是一個高大壯實的軍漢,兩手如箕,雙目如炬,其立如鬆,走動時並未刻意,但步伐輕盈,似能如飛鳥般躍起。
禁軍都頭是個老兵出身,二十年廝殺拼搏升至都頭,他是個識貨的人,當下忍不住讚道:“好一個廝殺漢子,是個好兵。”
城下的灰袍漢子似是聽到了,當下微微一笑,兩個簸箕般的大手攏住了一抱拳,大聲道:“在下南安侯府團練第一軍第一營隊官盧文洛,奉君侯之命,前來福州報捷!”
城頭上一片譁然,很多人都是瞪眼看着城下的軍漢,似是要分清真假,又似是想確定什麼,傳言兩天,一直沒有確認,今天已經有人往海邊去尋船往東藩窺探消息,不料晚間消息就已經送過來了。
東藩那邊,其實整理打掃戰場已經三天,確定了斬首數,追捕的海盜也是大半落網,估計漏網之魚不足百人了,可以慢慢從容搜捕,用少量的騎兵和警備士們抓捕餘盜便可以了,大半的人手在休息一兩天後,可以收穫棉花,然後是搶收豆子,接下來的半個月會異常的忙碌。
侯府報捷之後,算是將皮球踢到福建路和朝廷那邊,接下來估計福建路和京師兩府都有得頭疼了。
一陣斬兩萬三千餘級,斬海盜王者,首級可以確認無誤,這個大功,其實一個國公都未必抵的過,完全夠格封贈親王。
就算徐子先不是宗室,這般大功也完全夠格封國公,只是不能世襲,一世而終罷了。
東藩可以藉此機會擴大影響力,吸引更多的豪傑志士前來島上,同時營造出最爲強力和安全的海港的形象。
這一次海盜來襲,福州,泉州,漳州全部戒嚴,很多海船連廣州和明州都不敢去,一徑跑到了江陵,或是躲在江口之內的內陸。
大魏東南沿海的虛實,通過這一次的事件暴露無餘,很多海商都會自有考量,是繼續在各港口跑船休整,還是到東藩建立商行,設倉庫,日常在東藩休息和補充食水,修理船隻?
一旦塵埃落定,消息確實,兩三個月內,東藩的花溪到南安的港口碼頭會迎來一個飛速的發展期,原本的倉庫利用率極低,如果發展順利,到年底時,東藩就得再擴建港口碼頭和倉儲區了。
這一次報功,就算林鬥耀在泉州,報捷當然是先往福州來。
徐子先沒有打算直接往京師報捷,此前是要趕在安撫使司前頭,這一次沒有必要了。
在福建路,沒有人能夠,也沒有人敢隱匿徐子先的功勞了。
這就是實力帶來的變化,以及實力變化之後的從容自信。
就象盧文洛一樣,由於盧文洛立下的兩件大功,這一次露布報捷的任務也是交給了這個軍漢來執行,這是相當榮耀的使命,從盧文洛到閩清上岸時,他就被無數人簇擁着,人們向他微笑,歡呼,不少人爭先恐後的拿着肉和酒來犒勞這個殺敗海盜的好漢子,盧文洛不得不接連抱拳,感謝父老們的好意,但他要趕去福州報捷,不能接受,只能繼續前行。
於是在人們的讚歎聲中,盧文洛繼續前行,一直抵達福州城下。
現在,這個曾經的莊稼漢子,仰看着高聳入雲的城牆,心中卻是毫無畏懼,也不在意,東藩並無城牆,將士們執矟列陣,正面迎向強敵,福州這裡,坐擁數萬大軍,卻只能據城自守,強弱之態,相當明顯了。
“可有什麼證據?”禁軍都頭嚥了口唾沫,他心裡已經信了九成九,但職責相關,不敢馬虎大意,就這樣放這個軍漢進來。
“這是露布。”盧文洛從馬腹一側抽出一根長杆,長杆上是系掛的絹布,高舉之後,夜風將絹布吹擺開來,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露布上書寫的文字。
這並不要緊,但露布之上,有很明顯的南安侯府的印信,這就足夠了。
露布報捷,始至漢,盛於唐,大魏的地方官員武將們也好此道,曾有武將一陣斬賊二三人,擒毛驢數頭都用露布報捷,爲人所笑。
近十來年,除了徐子先多次獲勝外,已經無有什麼文武官員夠資格用這種手段誇耀武功了。而在此前,徐子先都未用露布告捷,斬殺無賴子們,殲滅陳於泰這樣的小盜,徐子先都感覺不足以誇耀武功,惟有此次,實乃本朝對海盜的最大勝利,足以誇耀一時。
先至福州,再至福建路各州府,露布將會傳遞四方,甚至明州,江陵,這當然是一種策略,徐子先本人的聲名已經不小,經此事之後,更會傳揚於大魏境內的每一處角落,被人頌揚一時。
而更重要的,就是南安侯府更在意的就是對東藩的宣傳,吸引更多的海商前往東藩,這纔是最重要的目標。
看到露布,印信,城頭上的禁軍都頭已經不敢再拖延,右臂一揮,城門下的禁軍已經等候多時,見狀便搬開沉重的門栓,拉開城門。
“露布報捷嘍!”一羣廂軍擠在城門口,眼看着步履輕快,從容的盧文洛牽馬走進福州府城,看到這巨靈神般的漢子從容上馬,高舉露布,有人帶頭,一羣廂軍開始齊聲叫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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