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府不必如此。”鄭裡奇嘆息一聲,說道:“我福建路好就好在,不僅是有趙王這個廢物親王,還有中山王在,所以局面最差就是眼下這樣了。有宗室親王依附,好過依附那些亂世中奮然而起的梟雄之流,我輩也能保持大魏純臣之身,將來不怕有身敗名裂之憂了。”
楊世偉面容枯槁,神色若死,只有兩眸深處,尚有一點光點閃爍,只是鄭裡奇看到,這分明是兩眼之中,有淚光在閃爍。
“我也曾寄望中山王。”半響過後,楊世偉才道:“然而其在賊寇臨境之時,遷軍民百姓至東藩,顯然是格局器宇太小……”
“我公太迂腐了啊。”鄭裡奇嘆道:“這是以退爲進之策,與其留在福州這裡和趙王繼續爭權,甚至被其打壓,利用,或是被外人視爲爭權奪力的掣肘之輩,還不如索性讓開,由趙王去折騰……”
“這就是說?”楊世偉並非遲鈍之人,當即便道:“是中山王認爲趙王必敗?”
“且是慘敗。”鄭裡奇面無表情,半響過後才道:“老實說,我到現在也認爲勝負在五五之間,但隨着局面越發崩壞,錢糧越發吃緊,趙王行軍佈陣,約束軍伍的能力全無,敗象已現,現在已經是敗了七成。”
楊世偉半響不語,良久才道:“中山王也是宗室親王,就坐視趙王領着十萬官兵,大魏的良家子去送死?”
“否則如之奈何?”鄭裡奇也是喟然長嘆,他們這些在大魏已經做到一方大吏的人,顯然是不可能從眼下的體制之中抽身,坐視十萬大軍成敗,然後一舉得福建路,這樣其實是牽扯最淺,也最快解除福建路亂局的辦法!拖延久了,彼此爭權,死的人會更多!”
楊世偉囁嚅一下,也就不提什麼相忍爲國的話了。這種話太幼稚,只有那些讀書死的書蠹纔會說這麼天真的話。
到現在這種局面,不提中山王府和趙王府幾十年的爭鬥牽扯,就是以實際而論,兩個親王主政,底下的官員士紳和將士到底聽誰的?誰又會在有把握有機會的局面之下,主動退讓?就算中山王真的以小輩姿態,真心輔佐趙王,趙王又敢接納?就算趙王敢接納,他身邊的人,那些勢力圈子的人,又怎麼會將手中的權力拿一部份出來,交給中山王一系的人?不得位置,無有權力,中山王又怎麼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施展抱負呢?
政治上的權力鬥爭,原本就是這麼殘酷,甚至是要犧牲大量無辜者的性命。
“錢糧,人丁之事,我還是會勉力去做。”楊世偉黯然道:“不管怎樣,若此戰獲勝,福建路保留的元氣才更多,才更利大局。”
“大府是以爲中山王不能平亂?”
“就算他能平亂,又是兵禍連結,不知道要打多久了。”
對楊世偉的這個判斷,鄭裡奇也是有些惴惴不安,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一切都只能按中山王的計劃來走了,沒有別的道路可尋。
而今日談話,倒不是鄭裡奇這個提刑使閒的發慌……自廂軍雲集福州一帶之後,盜案頻繁,搶案和殺人案也是極多,原本還算太平的福州各處,簡直就是亂成一團,現在大軍已在建州,還有一些逃竄廂軍,趁勢而起的遊俠土豪無賴子們到處爲患,鄭裡奇將提刑司的捕盜營盡出,在官吏指揮之下到處兜剿,效果仍是不佳,這便是人心思亂。
徐子先已經蟄伏很久,此役過後將迅速掩有福州,朝廷亦不能制,這個時機,是李谷的愚蠢,蒲壽高的推動,還有李開明的野心,以及趙王的顢頇無知合力推動。
這是真正的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若不借此機會,真正成事,難道還要等候下一個難以復得的大好時機?
這麼一來,中山王府先重軍事,福州是福建路的首府,也是各軍州視線以及的地方,若處置得當,比如鄭裡奇肅盜安靖地方,楊世偉主民政安定人心,福州府安定,則大體上各軍州可以不費一矢而定了。
至於其後調整駐軍,官吏,真正施以統治,那便是以後的事情了。
楊世偉雖然未深入其事,但早就對徐子先欣敬有加,也是福州高層中最早親近中山王府的一批人,只是老知府公心太重,徐子先撤離之初,知道楊世偉必定不滿,是以纔會有今天鄭裡奇的示意。
“中山王府這般謀劃,也不算錯。”楊世偉沉默片刻,還是說道:“不過聽其言,還要觀其行,若真的能迅滅流寇,穩定東南,當然是宗室重鎮,東南柱石。若非如是,老夫疲累矣,這種傾軋與勾心鬥角之事,老夫不欲參與其中了。”
鄭裡奇也算是圓滿的完成了任務,並且內心想法與楊世偉完全相同,若徐子先不能敗流寇,兵禍連結,且用心在內鬥之事上,那麼也沒有必要一直追隨中山王,不如掛冠求去。
兩個福建路的大人物彼此相視一眼,皆是發覺對方臉上的苦笑之色。
“惟願中山王及早破賊。”
暮色西垂,有彤雲於頭上,而寒風驟然而至,吹拂着兩個高官的袍角,至此兩人無心再談下去,鄭裡奇匆匆一語,便是與楊世偉別過。
……
伐流寇的戰事,在十五年冬十一月底,直到二十一日時,總算是勉強打響了。
在十九日時,官兵前鋒抵建陽南平山下,建陽在整個建州來說也是算是多山,雖多山,經千年發展,田畝也並不算少。
沿山看去,青青鬱郁,只要不是有礦藏開挖之所,到處都是青綠之色,哪怕是深冬之時,也是如此。
這和此時的代北完全是兩回事了,代北之地,就算是春季,除了百姓所種植的作物之外,那是滿眼黃色,絕見不到一絲半毫的綠意。
只是建州太多山地,整個州治,不管是城市還是集鎮,村落,乃至田畝,只有少數的平原區域,其餘的建築或田畝,或是在丘陵之上,或是沿着山坡建造和耕作,整個福建路的情形,其實大抵如此,只有福州一帶有廣袤的平原,也是閩江等水流逐漸衝擊而成。
官兵入建州之後,便是滿目瘡痍,李開明的堅壁清野之法做的相當到位。
至十九日後,趙王連續下嚴令,各軍加快行軍步伐,甚至爲此訓斥了好多位廂軍的廂都大將,禁軍諸將,也多被斥責。
在嚴令之下,各軍勉強提高的行軍速度,而相當明顯的是,譁變逃離的廂軍也驟然變多,甚至在行軍之時,道路兩旁有不少廂軍將士倒斃於途的屍首。
十九日傍晚,官兵少量的哨騎與流賊哨騎遭遇,雙方在南平山腳附近的幾處丘陵廝殺,打馬對衝。
賊兵多戴范陽笠,或包着紅色頭巾,這是在中原肆虐時的標準裝束。
而賊兵卻是多束甲,多半是正經的鐵鱗甲,也有不少匆匆打製而成的扎甲。
鐵甲之內,尚有皮甲或綿甲,雙甲在身的敵騎,呼嘯而至,數十騎爲一股,嘯聚千騎左右,在丘陵四面八方逐漸彙集。
開始時幾十人規模的哨騎戰,很快便是以官兵慘敗告終。
禁軍騎兵極少,加起來不過二百餘人的規模,還多半是哨騎,斥候,還有軍中傳令,將領私兵護衛,在哨騎戰逐漸加大規模之後,禁軍諸將把騎兵全部放出,希望能打出一個開門紅,然而賊兵不僅騎兵越打越多,漸成兜剿之勢,並且皆有鎧甲,只是少鐵盔。
而禁軍騎兵匆匆彙集,缺乏對衝的經驗不提,連鎧甲亦不如賊,多半禁軍騎兵只有皮甲或綿甲,因爲其原本就是哨騎斥候,無需鐵甲。
而以意志,壯勇,兵力,鎧甲,樣樣俱不如人,慘敗自不待言。
好在騎馬逃走速度極快,入暮之前,當趙王一行抵達戰場附近時,騎兵戰已經結束,官兵慘敗,折一百六十餘騎,只有數十騎逃回本軍大陣之中。
至此招討官兵缺乏對應兩翼敵騎騷擾的辦法,甚至隱隱有後勤糧道被襲之憂。
趙王不得不將一萬多廂軍後撤,沿途設營,保護自己一方的糧道不被騎兵襲擾。
待二十一日時,大軍抵南平山下,可以用肉眼看到起伏不停,猶如驚濤巨浪的大山,也能看到山腳之下,在不少荒蕪的農田和廢棄的村落之前,有築在三尺之高的城基之上,方圓四里左右的建陽縣城。
大魏縣城,府城,包括京師大體就是這樣建築。
除了少數山城軍堡之外,城池多建造在水流一側,除了戰時當護城河之外,也是方便城居民取水,否則僅憑水井,城市用水根本不能得到保障。
建陽縣城方廣四里餘,平時有百姓五六萬人居於其中,由於鐵礦衆多,貿易興盛,城中商行店鋪極多,來往的客商也並不少。
城外有幾條可容兩輛大車並行的官道,官道俱是以夯土壓平而成,縣道或州道的規制大抵如此,比較狹窄,兩側亦未植樹和有排水溝,所以年久之後,中間凹陷,兩側凸起,再有時間長不行車馬行人之後,便是荒草從生了。
眼前的建陽縣城在望,四周村落幾成廢墟,官道亦寥廓無人蹤,惟有賊騎隱隱在南北兩側,偶見煙塵,使得官兵大隊驚疑不定。
六萬餘廂軍和一萬餘禁軍,加上數千民夫,沿途開始紮營下寨。
趙王以廂軍保護身後糧道,但還是顯得捉襟見肘。
“大王,此戰宜速攻,不宜拖延時日與賊對峙。”劉廣泗雖然驕縱自負,但畢竟也是打了三十年仗的宿將,眼下情形,特別是騎兵戰不利,也使得他隱隱有些警惕,諸將簇擁趙王觀察敵情之時,劉廣泗便是直言道:“軍糧不繼,餉械不足,廂軍的軍心渙散,於今之計,惟有速戰而勝,剿賊之後得軍需糧餉,賜下以安軍心。”
此語一出,倒是真的士氣大振,頗有幾個廂軍都指揮在搓手,有些食指大動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