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的奮戰,將士們已經付出了全部努力,眼前還是有無盡的防守工事,有長壕,有枕戈以待的東胡強敵,沒有人還相信能擊穿敵人的防線,獲得錦州的囤糧。
絕望的氣氛在殘餘的大軍頭頂盤旋,失敗已經不可避免,無非就是時間問題了。軍中的儲糧在會戰之前全部用光,給將士們盡力一餐和準備了剩下一兩天的乾糧。
兩天之後,每個人怕是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
到此時此刻,李國瑞亦是絕望,派紅旗使至各廂都和各軍下令,指揮權交付嶽峙,大軍不必再往錦州攻,轉向身後的鬆塔。
大山綿延,東胡主力在此,鬆塔方向守備不可能有多嚴密,不管是翻山越嶺,或是突破敵人防線,惟一的求活之路,便是在身後。
宣佈軍令之後,嶽峙便是看到了最壯觀的一幕。
身着紫袍的李國瑞,身邊只有寥寥數騎,卻是執掌招討使的大旗,赤色的旗幟迎風飄揚,大旗之下,數騎如鋒矢般衝向前方,大地上泥槳翻飛,鐵騎一往直前,而到最後時刻,數十東胡射手一併射向大旗所在方向,最終人馬俱斃,每個人身上都是插滿了弓箭。
魏軍充滿悲聲,替大軍的主帥送行,而下令射箭的應該是一個東胡貴人,亦是騎着匹馬奔向陣前,在馬上對倒斃半途的大魏招討使躬身致意,無數東胡將士亦是垂下弓矢,躬身致意。
不論如何,雙方的死傷不管多麼慘重,在這一刻,所有人都向這位自尋死路以全臣節的魏軍主帥,致以最高的敬意。
此後就是崩潰,嶽峙這一生再也不想重見這樣的場面。
開始時還有調度,到塔山一帶看到東胡軍掘出的長壕之時,魏軍殘餘的主力崩潰了。各軍自行其事,有的攻壕,有的翻山,有的乾脆就是往渝水,遼河一帶跑了,慌亂之下,慌不擇路,往渝水和遼河一側雖然沒有東胡兵阻攔,但也是九死一生,很難逃出生天。
各軍混亂之後嶽峙也失去了指揮權,各廂都,各軍都是各自爲戰,沒有什麼指揮可言了。
嶽峙看到張邦文失陷於亂軍,看到老將麥幾通揮矟向前,在壕溝前一躍前向,卻跌落溝中,其部下一直向前涌進,將一段不短的壕溝均是填平了。嶽峙和其親衛,抓住了那短暫的空檔,在箭雨之中繞過城堡,爬山入林,此後一直在深山老林中迂迴,東胡兵切斷了往寧遠的道路,兩翼大山也多半嚴防死守,不成建制,脫掉了鎧甲,甚至大半連武器也扔掉了的禁軍將士不復爲其對手,只能漫山遍野的奔逃,至此北伐大軍不復存在建制,也不能說是一支軍隊了。現在的北伐大軍,與那些被追逐殺戮的普通的平民百姓並無區別,最多是體力尚好,並且有意識的三五成羣抱團而逃,遇到小股的東胡兵時,偶爾也能迸發出有效的抵抗。
嶽峙逃跑初時,身邊的將士尚多,到處都可以見到奔逃的禁軍將士們。
到當天傍晚時,一起奔跑的禁軍就少了很多,相反,追趕的東胡兵的聲響卻是始終不停,慘叫和哭泣求饒聲也是一直不停。
大量的禁軍將士在長壕前被阻,在山林中被追趕殺害。
到寧遠附近時,東胡兵拉開了長長的防線,將試圖靠近寧遠的敗兵一一殺死,輕騎四掠,不管是矟刺還是刀斫,又或是箭射,東胡兵們很有耐心和體能,他們早就準備好了,一定要在此役最大可能的殺傷大魏禁軍的主力,將這二十萬兵儘可能的全部消滅。
其實禁軍已經不足二十萬了,數日激戰,戰死的禁軍將士已經超過五萬人,尚有一萬多重傷者被拋棄等死,逃奔的將士有十四萬餘人,加上幾萬廂軍民夫一類,還是堪堪有二十萬人。
如果有充足的糧草,這二十萬人東胡用盡全力也是啃不下來,到如今這種局面,潰敗一旦形成,那就是人爲刀,自己一方爲魚肉了。
在逃奔途中,嶽峙幾次欲抽刀自刎,但都被最親信的護衛給攔住了,大軍失敗的責任肯定是李國瑞背下來了,嶽峙這樣的將領並且錯處,不僅無錯,還理所應當回到朝廷,當面質問兩府和天子,最少要將二十萬大軍覆沒的真相公諸於世,不能叫李健,李恩茂,陳常得,徐子威這些敗類逍遙法外。
此役過後,大魏天子和中樞定然威信喪盡,如果十來萬滿腔憤怒的大軍真的能突出重圍,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嶽峙自己都不敢想象。
可是一切都完了。
到了深夜,追殺聲仍然不停,東胡騎兵打着火把四處追殺那些敗逃的潰兵,殺戮聲不絕,嶽峙每一刻都在心痛,他並未覺得害怕,將門子弟,從小家族長輩灌輸的想法便是爲將者死在戰場上是榮譽,從軍之日就把自己當成死人,如果當了一輩子統帥,麾下將士死了成千上萬,自己一身傷病死在牀上,並非是什麼好事,也並不值得慶幸。
說話的家族長輩,俱是滿身傷痕,到了陰雨天便是渾身病痛,甚至有缺腿的,少胳膊的,多半也是面色陰沉,不僅是有肉體的傷痛,亦是有精神的損傷,他們對自己能活下來,委實也並沒有多少慶幸。
嶽峙並未害怕,也不想苟活下去,他最爲傷心的便是大軍潰敗於這樣的情形之下,並非力戰不敵,亦非是將士們奮戰不力,而是在天子,兩府,加上一羣庸將壞事的前提之下,大軍無法對敵力戰,賭上國運的一戰,最後卻是用這樣的方式來結局,委實是叫人心痛的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在荒野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趕路,四處是火光和追殺聲,嶽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和身邊的這一小羣人何時被追殺,他能活下來,主要是東胡兵也相當分散,而潰兵太容易追斫殺戮,嶽峙有幾十個忠勇護衛,雖卸甲輕裝,但長矟,橫刀,弓矢都在,這一小羣人是硬骨頭,數次有東胡兵呼嘯而至,卻是被衛士擊退,然後那些東胡兵看到更多的,更好殺戮的大股敗兵,於是掉轉馬頭,前去追殺那些更容易得手的目標。
第二天過午之後,嶽峙和大量的敗兵終於逃出山谷,在荒原,林地,灌木從中掩藏形跡,沿着海岸線開始奔逃。
嶽峙根據人羣粗略算算,自己身邊左右前後,大約有萬餘敗兵,這是兩天以來,從長壕,城堡,山地,平原區跑到海邊來的全部人員,兩天時間,衆人跑出五六十里路,寧遠城在斜後方不遠,但是需再往前一百七八十里纔是榆關。
如果東胡騎兵在身後追趕,這一百多裡地,就是這一萬多人的死地,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跑的出去。
除非是有戰馬可騎,如果現在有幾千匹休養完好,體力充足的戰馬,哪怕兩人一騎,這一萬餘人也能全部逃脫出去,在他們身後,最少還有好幾萬敗兵在寧遠到塔山堡的中間奔逃躲藏,東胡人要將他們大概肅清和清剿之後,纔會有餘力繼續向海邊來追趕,這時間不會太長,最多就是半天時間,有半天時間也就足夠了。
可惜,無馬,而且所有人都幾乎耗光了體力,此前的奮戰,一天一夜的奔逃,人們的體能和精神都到了崩潰的邊緣,很多人明知道慢下來就是死,可是還只能艱難的提起腳步,用極爲緩慢的速度向前不停的挪動。
有不少將士都認出了嶽峙,他們對這位統帥並無怨恨,怒火都是在天子,兩府,李健,李恩茂和徐子威等人身上。
人羣中時不時的傳來叫罵聲,若不是天子和兩府催戰,若不是李健等人罔顧李國瑞的再三嚴令,未將後續兵馬主力押上確保後路,導致前後失衡被東胡軍抓到機會,這一次的戰事又何致於到如此地步?
人們怨恨難消,叫罵聲四起,不管是河北的燕趙男兒,還是代北向來以堅韌聞名的戰士,在此時此刻,俱是怨氣充頂,牢騷滿腹。
很難想象,就算是天子此時出現在戰場之上,又會受到什麼樣的“歡迎”?
人們沿着海灘走,希望能在東胡兵趕到之前,在天黑之後最少走出一半以上的路程,這樣逃命的機會就大很多。
嶽峙不停的向身後看,確實是還有一些敗兵陸續趕過來,但很明顯,敗兵陸續出現,說明追趕敗兵的敵騎很快也要出現了。
這個大魏太尉內心並沒有太多絕望,也沒有太多波瀾,事已至此,是不是能活下來也並沒有太多的希望,甚至毫無感覺,如果能活下爲,嶽峙也不知道如何替二十萬大軍討回公道。
對天子討,還是兩府,還是那些仍然掌握重兵的庸將們?
此役過後,局面已經相當明顯,朝廷防禦北虜和西羌問題不大,只要陸續將南方的所有禁軍蒐括到北方,短時間內能湊起十萬兵馬,差不多也就是極限了,然後剩下的三十來萬禁軍要負擔過萬里的防線,對東胡已經是門戶洞開,此後不僅是防不住,也是沒有能力集結兵力進行守禦和反擊,大魏北方的十幾個路只能任由敵方攻擊。
所幸之處在於東胡這一次也是耗盡了國力,其國內也是耗光了軍需錢糧和一切積儲,人力損耗也極爲嚴重,其後的春荒之時也會有大量的東胡人餓死,這是必然之事。而此時他們也不能攻克寧遠和榆關,繞道千里攻擊大魏緩不濟急,他們也沒有力量。東胡的將士損失也有三四萬人,其中最少三萬人戰死,一兩萬人受到重傷,很多人無力返回戰場。
戰馬的損失也定然不小,人都戰死和餓死不少,戰馬的損失也是以萬計算,就算有北虜這個盟友幫助補充,一兩年內東胡人也沒有能力進行徵魏之戰。
嶽峙只希望,一兩年內,大魏能補充二十萬人左右的禁軍,其指揮武官和戰鬥能力,包括具甲裝備和現在的禁軍主力都無法相比,但最少不會被東胡人一下子洞穿防線,並且丟棄大府州縣。
榆關,寧遠,這是大魏最後的防線,也是機會,只要守住這兩處重要關隘,東胡人不得不繞道的話,大魏就仍然有機會撐下去。
更大的威脅來自於內部,禁軍全力守邊尚且不足,內部因爲窮盡民力,國弱民窮,人心早就不滿,一旦有災害被野心家找到機會,傾覆國家很可能就是指顧間事了。
而嶽峙此時此刻已經無法考慮太多,他爲大魏已經考慮太多,此時已經顧不得內部的隱憂。
身後隱隱傳來馬蹄聲,很多禁軍將士都是聞聲色變,幾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往身後看過去,遠方的天際線上果然出現了少量的騎兵,接着騎兵蜂擁向前,越來越多,整個地平線彷彿都是被黑壓壓的騎兵給填滿了。
“胡騎,胡騎來了。”大量的禁軍將士聞風色變,很多人面部都扭曲了,他們狂聲大叫,想要提起最後一絲體力往前奔逃,但他們發覺自己已經乏力,兩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根本就跑不起來了。
“完了,這下完了。”很多將士,包括中下層的武官在內,撲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這個時候,所有人的意志全跨了,就算有不少人還帶着長矟和橫刀,此時的他們,也根本沒有抵抗的意志和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