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獻祭

還好過午之後雪就停了,且出了大太陽,京師的人很有經驗,知道要趁此時趕緊掃雪,否則第二天一早雪面結冰就難以行走,各家商行都派了小夥計到門外掃雪,對年輕人來說這是個有趣的差事,一邊掃雪一邊嘻笑着扔雪球的場景,在各條熱鬧的大街上到處可見。

京師城門是正南開六門,東西北三面各開兩門,各城門都有甕城,城角都有角樓,城牆寬廣長度達八十餘里,宏偉壯闊之至。

皇城周長也有二十多裡,原本是前代的節度使衙門改成的皇宮,經過多次的擴建,整修,形成了現在的皇城和宮城。

整個皇城和宮城的基調是以青磚黑瓦爲底色,很少用明黃和朱紫等鮮亮的顏色,宮室建築以唐製爲主,臺城之上覆以寬而深幽的大殿,宏偉壯闊,盡顯皇朝氣象。

沿着紫辰殿,端明殿一路出來,是皇城的宮城的正門麗景門,左右是金水門和通濟門,出得皇城就是仿唐代的朱雀大街,直到外城南門的爲止,是整個京師人流最密集,也最爲繁華的商業大道。

沿街的房舍絕大多數是樓房,由於不能高過皇城,所以一般都是三層。

臨街的一面多半是店面,二樓和三樓還有其後的院子是生產的基地和倉庫。

大魏的工商貿易發達,從皇城正面的大街被當成商業街就看的出來,還有另外幾條主路,毫無例外的也全部是商行店鋪。

哪怕是這樣大冷的天,駝隊馬隊也還是不絕於途,在城門外有好幾條河流,水運也很發達。

京師的商業雖然不及江陵蘇州泉州,但在整個北方還是毫無疑問的商業中心和貨物的集散地。

象蒲家這樣的福州第一大商家,也是大魏境內頂尖的色目人開設的商行,在京師的朱雀大街有相當大的商行分號,實在也是太正常不過了。

蒲家是做貿易爲主,生絲瓷器茶葉棉布,只要是易於出手的硬貨,蒲家在大魏境內都有合作方和分號,用來收購大魏本土貨物和出售外來的貨物,大魏龐大的國土和出產的貨物都受海外貿易的歡迎,甚至是瘋狂的搶購,百年之下,蒲家積累的財富已經到了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數字。

吳時中等人抵達蒲氏商行時,陽光正好,雪後的街道上因爲反光反而更亮了一些,而且出來玩雪的少年和青年很多。

蒲家在京師的分號極大,除了做貿易之外,也有銀號,錢莊,金店,金店是接受以金子換銀子,或是換銅錢,一般來說大魏的人會把金子換成銅錢,而境外的商人會喜歡把銅錢換成金子,不管怎麼換,對商行來說都是有利可圖。

“兌一萬兩黃金。”林存信操着極爲差勁的官話,大搖大擺的走進蒲家的金店之中。

一萬兩對別的商號可是大買賣,對蒲家的人來說倒是司空見慣,衆多的掌櫃和夥計連眼皮也不曾擡一下,只有一個掌櫃迎上來,道:“按例我們扣五十兩。”

“他孃的,茶水都沒有一杯。”蒲家店大欺客在福州也是聞名,不過他家本錢極大,一般的大買賣還是得找蒲家做。

林存信嘀咕一句,說道:“既然是成例,就這麼辦好了。”

金簡帶着人看在大車旁,金店的夥計將大捆的銅錢搬擡進去,一一點算清楚。

待銅錢點算完畢之後,金店的人將等額的黃金搬出來,當然也是一塊塊的馬蹄金。

待萬兩黃金點算清楚後,一個夥計對林存信道:“這位客人,請籤個花押,這筆買賣就完結了。”

“等會兒。”金簡湊上前道:“我們怎麼能知道這些黃金的成色是不是足色?”

“是的。”林存信臉色一變,說道:“要查驗成色。”

“客倌莫開這種玩笑。”金店的大掌櫃走過來道:“這是蒲家開的金店,全天下誰不知道蒲家商號的信譽?”

“我誰也信不過,就是要驗看成色。”

驗黃金的手法很多,足夠查出成色來,但蒲家的人真是想不到,居然真有人在蒲家金店要驗看成色?

金簡等人不管不顧,已經在店堂內外吵鬧起來。

這種天氣,又是年尾,閒人太多,不一會兒功夫,店鋪內外已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閒人,不乏四周的商家派過來瞧熱鬧的。

幾個穿白袍的蒲家管事也終於聞訊趕了過來,聽了事情原委,皺眉道:“驗就驗吧,真金不怕火練。”

於是大費周章,將萬兩黃金全部驗看了一次,當然,成色也全部是足色。

這一下四周的嘲笑聲就大起來了,蒲家的人冷笑道:“我要請問諸位是哪裡來的,居然不知道我們蒲家商號?”

“我們是福建路的南安侯府。”林存信道:“前來京師太廟獻祭,黃金的成色,敢掉以輕心嗎?”

這話說出來,倒是引得衆人點頭稱許,京師上祭三年一次,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不過,在這種祭典上心的親王公侯,已經是寥寥無幾了。

“這幫蠻子,”有人疑惑道:“他們不知道以黃銅代金都多少年了?”

“怕是實誠人啊。”

“南安侯府,我記得了,此事還真是有趣。”

議論聲中,吳時中帶着李福祥等人也趕到了,直接在閒人們的簇擁下,往不遠處的太廟而去,剛換的金子直接擺在顯眼的地方,直接就去太廟找宗正司的人獻祭。

頗有一些人好奇跟着去看,果然看到南安侯府的人將剛換的金子給送到了太廟裡去,京師的人最愛看熱鬧,傳閒話,到了晚間天黑之後,這件小事就傳遍了大半個京城。

……

劉園坐落在參政府邸中,宰執府邸都是御賜,這座龐大的院落原本是國初的親王府邸,規制宏大,建築精美而考究,到了劉知遠入住時,皇帝賜別賜了十萬貫錢用來整修舊宅,於是這幢大院不僅重複舊觀,還比此前更精緻漂亮了很多。

劉園以山石和大片的荷池聞名,連官家也好奇來過一次。

大魏天子出宮到臣子家走動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郎衛出動百餘護衛,官家就會在下午出宮,黃昏時關閉宮門前返回。

有時候就會大張旗鼓,率諸多宮人郎衛前往,那是特別的榮譽,一般都會在大臣家裡吃罷午宴纔回宮中。

劉知遠任樞密副使時,官家就去過他府裡飲宴,到現在爲大參,天子已經來回三次,這是相當罕見的榮耀,官家的支持態度,顯然易見了。

“蒲家的人走了。”大雪的天,劉府的客人還是不少,排隊等着接見的人最少過百。

京師的人最擅觀風望色,其中有一條就是看各家府邸的門房是不是白亮如晝,是不是有大量的官員在等着接見。

劉府的動靜,向來僅次於左相韓鐘的府邸,比右相徐夏商,樞密使張問達的府邸都要熱鬧好多倍去。

今天劉知遠卻是誰都未曾見,大事發動大即,劉知遠都是喜歡自己一個人獨處,平心靜氣,看書着棋,在閒暇時考慮自己着棋佈子的時候,是不是有什麼疏漏。

說話的是劉知遠的心腹幕客方少羣,少年舉人考了十餘次進士不得中,恃才傲物,生性放達,也就是劉知遠這樣的人才能用這般人,幾年下來已經保舉到政事堂的機宜文字,從七品官,卻比普天下不知道多少州縣正堂更受人羨慕,手中的權力,當然也是遠遠超過普通的州縣。

“走了就走了。”劉知遠放下手中的太白詩集,笑道:“仲和,這件事情蒲壽高肯定會感覺窩囊,但他還是欠我一個人情,少不得要在我身邊的人打點一番,你就等着收禮好了。”

“這是恩相給的好處。”方少羣冷冷一笑,說道:“那天方蠻子,見之生膩,不過錢倒是好東西,在下一定會好好剝他一層皮。”

“蒲家身家何止億萬。”劉知遠悠然道:“你想剝他一層皮,怕是難了些。”

“這一次的事,蒲家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有苦說不出來。”方少羣也不願多收言不經義的話,當下說道:“不過對我們來說不影響大局,明公,遲則生變,今天的事就是明證。說明南安侯府可能也猜測出一些痕跡,或是受到人的提點。我看我們不能再拖,就算有一些漏網之魚但無傷大局,若拖延下去,引發輿論,那可能真的會壞事。”

也就是方少羣的性格,脾氣能在劉知遠這裡直言不諱,劉知遠也不在意,笑道:“既然這樣,明天一早就叫大宗正發動吧。”

劉知遠又感慨道:“此次大事,若不是官家親自將韓國公說動,也是千難萬難。”

“行大事當然難。”方少羣冷笑着道:“不論親王,公,侯,此輩出色者少,耗國家資財者多。當今之世,不光是官家是親藩出身,要提防野心勃勃之輩,也要將宗室,官紳,鉅商,好好的清掃一番,若不爲此事,明公何以爲參政?”

也就是方少羣敢這樣對劉知遠說話,換了別人,怕是劉知遠直接一巴掌拍死了事。

就算這樣,劉知遠心裡還是有一點火氣上來,眼前這廝,聰明是聰明,就是對自己也太不恭敬,要知道官家和自己說話都是相當溫和客氣,想了想,方少羣的年齡和自己大兒子差不多,居然就這麼狂妄無禮!

這種念頭當然是深藏在劉知遠的心底深處,方少羣根本不看他的臉色,自是看不出什麼端倪,就算看的出來,方少羣也不會在意,合則留,不合則去,現在是劉知遠求着他,可不是方少羣有求於劉知遠。

“我知道了。”劉知遠語氣深沉的道:“蒲家的事不理會,但其身後還有趙王殿下,這卻不好不敷衍,一會兒仲和給趙王寫封信,解釋一下事情經過。”

“好的,在下份內之事。”方少羣其實不耐煩寫應酬文章,但既然東翁相托也就只能下筆,何況,蒲壽高託付劉知遠,不管南安侯世子派的人是進獻的真金,還是黃銅,一律給南安侯府照黃銅來處理,在處罰上,也是要用最嚴厲的頂格處罰,直接削除侯府爵位,同時沒收賞賜的官莊,御賜物件和福州城裡的府邸。

這樣一來,南安侯世子直接被一掃而空,勢力,府邸,官莊,官位,一掃而空,雖然還有宗室身份,但一年只能領幾十貫錢的生活費,不餓死就行。

向來大魏對犯事的宗室要麼圈禁,要麼削爵,崇德年間對宗室處罰更嚴,徐子先就算不圈禁,最少也得是削爵才能叫蒲壽高滿意。

而且蒲壽高的信裡也是點明瞭,此事背後還有趙王殿下,這叫劉知遠有所感悟,趙王和南安侯府可是近支宗親,居然也有此囑託,看來福州的水也很深,天下大勢,只要身處漩渦中的就是避免不了爭鬥,哪怕是叔侄又如何?

這件事,對劉知遠來說只是小事,若不然他也不會去招攬吳時中,只是招攬失敗,似乎也是叫吳時中警惕,所以纔有了蒲家金店換金子的這件事。

此事已經流傳開來,現在只有兩個結果,要麼犧牲蒲家的商業信譽,太廟那邊還是說金子是假的,是黃銅所冒。

南安侯府在蒲家換金子的事已經流傳開來,如果這般做法,等於是說蒲家拿銅抵金,且不說蒲家要爲這事損失慘重,商行的信譽可是比什麼都寶貴,蒲壽高絕不會答應。就算劉知遠授意部屬這麼做,京師的人都是親眼看着蒲家的人當場試金,明明是真金一路送到太廟去,誰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把金子換成銅?

這事傳揚開來,對劉知遠協助天子打壓天下宗室豪強的大事,仍然是相當不利。

有一個漏洞,會有相當多的人跟進來叫屈,到時候,誰能壓的住洶洶衆意?

“只能放過南安侯世子了。”劉知遠還是感覺這是件小事,區區一個國侯世子,剛上任的團練使,翻的起什麼大浪來?

“趙王在福州謀劃籌備十餘年,總不至於受制一個未襲爵的侯府世子。”方少羣也是一臉的不以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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