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儉聽趙王如此一說,心裡驟然明白了。
似乎得了趙王的慫恿,他板着臉道:“你身份卑微,既知如此,又在這宮中,哪裡有你說話的份。”
這一句話,無疑是戳中了陳凱之的軟肋。
陳凱之的身份卑微,無論他有再利的口舌,天大的智慧,可在這裡,他不過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螻蟻罷了。
你說法律也好,說道理也罷,人家說你什麼,你就得聽着,捱打要立正!
陳凱之的面上依舊帶着笑容,只是這笑容背後,卻似乎明白這個道理,站在這裡的每一個人,於自己而言,都有泰山一般的分量。
所以,他沉默了。
此時,張儉冷哼一聲,道:“以你的身份,在這裡開口,便已算是不敬,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
呼……
陳凱之繼續沉默,道理,他懂,規矩,他也明白,對方在講不贏道理的情況之下,索性就擺爛的情況下,直接用身份來碾壓了。
所謂禮不下庶人,陳凱之雖有功名,出了這個宮殿,或許受人禮敬,可是在這裡,他便什麼都不是。
太后這才恍然。
張儉的那句話,宛如一柄利刃,卻是紮了她的心,痛疼非常。
她竟不自覺的,嬌軀微微顫抖,眼眸深處,殺機重重,這鳳眸,迅雷一般,迅速地在張儉的身上掠過。
她有些激動,恨不得立即發作,告訴這個可惡的人,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乃是她的兒子,是她和先帝的骨肉,比這裡任何一人的身份都要尊貴。
“咳咳……”
此時,在殿中的角落,張敬微微咳嗽,太后聽到他的咳嗽,才意識到自己差一點失態,轉瞬間,怒目回緩。
而這些,其他人都沒有察覺到,大家的目光都只落在那個他們眼中身份卑微的少年身上。
倒是張儉覺得自己算是打中了陳凱之的七寸,相較方纔的被動,此時他略有幾許得意,便又朗聲道:“一介不知名的小舉人……”
只是……人字的話音剛剛落下,卻有宦官匆匆的進了文樓,略帶幾分激動地道:“稟陛下,娘娘,天人閣……放榜了……”
這等重要的消息,是不分白晝還是黑夜都需稟告的,展現的,俱都是宮中對於讀書人的禮敬。
殿中人面面相覷,而後露出了驚色。
放榜了?
這就意味着,一篇足以載入史冊的文章將出世!
大陳歷來,都是文氣鼎盛的所在,可是近些年來,天人閣都不曾放榜,這對於朝廷來說,一直是面子掛不住的事。
朝廷最崇尚的就是教化,而教化的直接展現,便是文豪才子,這些人,都是教化的櫥窗,可多年以來,都不曾有什麼文章入榜,某種意義來說,也是教化的失職。
而現在,終於有文章入榜了。
太后還在恍然的功夫,趙王殿下已是捋須,笑吟吟地道:“噢?不知是什麼文章?”
天下的王公貴族,哪一個不想標榜自己是賢人?趙王也不能免俗,他的門客,足有上百,都是才子名士,或是一方大儒,這樣的門客越多,便越顯得自己賢明,而趙王不但供養着他們,而且時常與他們高談闊論,一副禮賢下士,崇文尚賢的姿態,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
現在天人榜放出了文章,這是何其大的事,他怎能無動於衷?
宦官已取了錦盒,正待要呈送太后案前。
趙王卻是美滋滋的樣子,這可是好彩頭啊,爲了顯示自己的賢明,怎麼不拔了這頭籌?他帶着淺笑道:“拿來,本王最愛華美文章,一刻也等不及了。”
殿中的人,從方纔的氣氛中擺脫了出來,都是微微一笑,對這位殿下所表現出來的‘猴急’,既表示了理解,也表示了讚賞。
太后的心裡卻在想着些什麼,並未阻止。
而趙王已是急不可耐,甚至堪稱爲‘魯莽’地奪過了錦盒。
他取出了錦盒裡的文章來,面上卻帶着歉意,朝太后道:“娘娘,臣萬死,貿然先看了,待看過之後,自當請罪。”
這姿態,真是做足了。
一副爲了一篇文章,一副朝聞道、夕可死矣的態度,彷彿若是太后治罪,可爲了一睹這文章,亦覺得無憾。
衆人都興致盎然起來,張儉也藉機笑道:“還請殿下念出來,給下官人等解解饞。”
“好。”趙王倒不客氣,隨即便念道:“賦稅論……嗯……竟是時文,時文好啊,時文有利國計民生。”
他忍俊不禁的樣子,接着道:“臣念給娘娘,和諸公聽:減賦稅,省刑罰、開溝渠、選賢能、輕徭役,此國之本也……”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只有微微的呼吸聲。
太后卻一點聽的心思都沒有,只是悄然地端詳着陳凱之,彷彿生怕光陰短促,陳凱之會從她手縫間溜走一般,心裡五味雜陳。
本以爲陳凱之受了羞辱,定會委屈難受,可是……
可是方纔的時候,她的確感受到了一點陳凱之身上所顯露出的恨自己身份低微的情緒,可是隨着這文章開始念起的時候,卻見陳凱之吐了吐舌頭,竟是露出了少年人那般的憨態。
果然是少年人啊。
太后悄悄地吐出了一口氣,卻是滿心慈愛。
可太后不知道的是,實則陳凱之此時是徹底懵逼了。
這不是他的文章嗎?
臥槽,這是什麼情況?
趙王唸的每一個字句,都和陳凱之記憶中自己下筆的文章一般無二,陳凱之自己都有點懵了,天人榜?這文章……上天人榜了?
那趙王,此時用那飽含着情感的嗓音將其一字一句念出,等他徐徐唸完,頓時,一片讚賞聲打斷了陳凱之的思緒。
“發人深省,發人深省啊,此文有理有據,震耳發聵,不可多得,如此雄文,啓發了不知多少思考。”
“天人榜,果然名不虛傳,此文一出,確實值得細細推敲,朝廷理應曉諭四方,教人誦讀,使天下人能參透此文的本意。”
張儉眼睛一亮,也跟着湊趣,天人榜發的文章,必屬精品,這是不必商榷的,因而搖頭晃腦地道:“這樣的文章,實是罕見……殿下,不知此文,是哪個了不得的大儒所作?”
張儉如此一問,無疑是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衆人都一致地看向了趙王。
趙王只淡淡一笑,再看文章一眼,便隨口地道:“此人叫陳凱之。”
“竟也叫陳凱之?可惜,彼陳凱之,非此陳凱之也。”張儉捋須,趁機奚落了一下陳凱之。
這是顯而易見的,陳凱之確實是才子,可是這篇時文,可稱得上是高瞻遠矚,不是站在高論,揮斥天下,格局遠大之人,是絕不可能有如此逆向思維的。
趙王自然也不覺得這是眼前的陳凱之,還面帶着笑容,道:“據說此人竟是學宮文昌院的舉人,後生可畏。”
“文昌院?”
突然,啪的一聲,卻是太后拍了御案。
別人不知,可是太后卻是打聽得非常清楚,文昌院,她的凱之不就是在文昌院嗎?文昌院裡還有幾個陳凱之。
寫出這篇能進如天人榜的文章的,竟就是她的陳凱之。
太后剛纔沒心思聽趙王念這篇文章,此時知道這篇入了天人榜的文章,卻是出自凱之的手筆,她頓然滿目駭然,不可置信地看着陳凱之。
天!
真是陳凱之!
她心中又驚又喜,這個俊秀的少年郎,自己的骨肉,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妖孽如此。
不……不愧是龍種啊。
太祖高皇帝自不必說,便是先帝,那也是絕頂聰明之人。
太后眼裡的淚,終是忍不住滑落出來,眼裡帶着溫情,默默地看着陳凱之。
而這時,也有人回過了神來。
文昌院的舉人,陳凱之也是舉人,也在學宮讀書,這……不對勁啊!
趙王的心裡頓時駭然,眼睛掃了張儉一眼。
張儉忍不住道:“陳凱之,此文如何?”
陳凱之卻是沉默。
張儉有些惱火,便道:“在問你的話。”
陳凱之依舊沉默。
倒是一旁的鄧健終於憋不住了,道:“下官的師弟,正是在文昌院中讀書。”
“……”
所有人色變了。
張儉更是一臉蠟黃,兩腿一軟,差點跪了。
怎麼可能是他?這小小年紀,能入天人榜?
天人閣的諸學士,都眼瞎了嗎?
當然,這話他是絕不敢說的。
趙王的臉色,也是陰沉下去,感覺自己的臉上有些火辣辣的疼。
倒是邊上有人道:“爲何不早說?”
這話是問陳凱之的。
陳凱之依舊沒有回答。
難道是嚇呆了?又或是,高興得呆了?
是呢,誰若是入了天人榜,這不是祖墳冒了青煙嗎?
要知道,這多少朝中的重臣,位極人臣,自覺得這輩子也算是圓滿了,想求個文名,搜腸刮肚的寫了文章,送去那學宮,託了相好的博士來做薦人,結果文章送過去了,卻從此石沉大海,直接給學士們做了廁紙。
即便如此,你還一點脾氣都沒有,天人閣裡的學士,管你是什麼皇族還是宰輔,就是這個脾氣,沒有任何情面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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