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無虛言……
陳贄敬心裡念着糜益所說的這四個字,縱使再如何‘人情練達’,現在竟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位趙王殿下,城府深沉,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啊。
以往的時候,他一個眼神,身邊的人都能體察到他的心思,可像眼前這位糜先生,到了如今,竟還用如此誠摯的話語,對自己說……絕無虛言。
一口咬定了小皇帝無藥可救嗎?
他在自己的面前尚且如此,那麼在衍聖公府那兒,會怎麼說呢?
他在士林,又會對人說什麼呢?
陳贄敬的心裡轉過許多的思緒,額上暴起了青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實在無法適應世上竟有這麼一個‘蠢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畢竟他不是北海郡王,還需在意自己的賢王之名,極度隱忍地道:“先生累了,下去吧。”
糜益看着陳贄敬,目中失望透頂,他感覺最後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這個趙王,除了客氣之外,竟無一點表示,於是他只好悶着臉道:“學下告辭。”
他木訥地作揖,接着轉身快步而去。
陳贄敬看着他的背影,嘴脣緊緊地抿着,看着這個背影,他似乎能感覺到這人身上的滔天怨氣。
陳贄敬此時所冒出來的念頭,便是這個人……如今竟成了一個燙手山芋。
此人不是阿貓阿狗,是衍聖公府的學候啊,何況還曾入宮教授小皇帝讀書,一個這樣的人,走出了這個宮殿,又爲了推卸自己的責任,他對外說的任何話,都可能造成極大的影響。
“殿下……殿下……咳……殿下……”姚文治見陳贄敬神態恍惚,忍不住咳嗽提醒。
陳贄敬這纔回過神來,他擡起眸,卻沒有去看姚文治,而是迅速地與成嶽交換了一個眼色,而成嶽,方纔亦是震撼了老半天。
衍聖公府,竟推薦了這麼一個貨色……
現在……竟有些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子曰:學而時習之……”
此時,不明狀況的小皇帝咯咯的笑起來,當他感覺到,自己每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都會有格外精彩的表情,於是這便成了小皇帝的遊戲了。
“……”
殿中很安靜,每一個人都在胡思亂想,除了小皇帝。
說句實在話,現在陳贄敬只要聽到了學而時習之這句話,就有股想要擼起袖子揍人的衝動,他似乎沒有遇到過這樣尷尬無比的局面,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而成嶽,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二人目光交錯碰撞,最終,成嶽繃着臉,只是淡淡地道:“老夫想起在內閣還有一份奏疏沒有票擬,殿下,諸公,告辭。”
他朝衆人作揖,便匆匆離開。
姚文治笑吟吟地看着成嶽,再看看趙王殿下,面帶微笑,卻也沒表示什麼。
陳一壽此時也道:“殿下,老朽也告辭了。”
陳贄敬忍不住狐疑地看着陳一壽,道:“陳公也有事要辦嗎?”
陳一壽道:“老夫該去看看陳凱之。”
陳贄敬恍然大悟。
他差點忘了,陳凱之是被糜益趕走的,現在人被趕走,可結果呢,大功一件!
當然,人被趕走,一切的責任,固然可以推卸在糜益的頭上,可今日從陳贄敬到陳一壽等人,竟放任這樣的事發生,某種程度來說,這不啻是代表他們都沒有識人之明啊。
現在陳凱之立下這樣的大功勞,大家還能無動於衷嗎?
陳贄敬轉念一想,最後下了決定,便道:“本王也去。”
說罷,他便準備動身,因爲他陡然發現,經過了這場變故之後,自己兒子的教育問題,似乎成了一個大疑難,這陳凱之……年輕歸年輕,倒還真是有幾把刷子的,一個人能讓幾百個丘八乖乖讀書,而且數月功夫,能熟讀四書五經,這是何等了不起的事啊。
……
而另一頭的陳凱之,自文樓裡出來後,心裡倒不覺得委屈,就是有點惱火,惱火之處也只是在於,糜益這種人,簡直就不按常理來出牌啊。
因爲已經習慣了勾心鬥角,某種程度上,陳凱之也算是見識過大場面的人,所以即便和人衝突,那也是打機鋒的多,尤其是做官之後,已經極少看到這種動輒拉下面皮的事了。
可糜益這人呢,手段實在是渣一般的存在,頗有些像破皮無賴的意味,這種手法,反而讓陳凱之有點蒙圈了。
臥槽,能不能專業一點。
可偏偏就是這種是人都看得出來的業餘手段,一頓王八拳下來,雖然沒有對陳凱之造成什麼實質傷害,卻還是讓陳凱之灰頭土臉的。
他只好回到了翰林院文史館。
翰林院的人,消息總是傳得很快,竟早有人風聞,陳凱之從文樓裡被人趕出來了。
鄧健坐在這裡聽到這個消息後,便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依舊聽到隔壁幾個翰林竊竊私語:“待詔房那兒傳來的,千真萬確,當真是趕了出來,一點客氣的餘地都沒有。”
“這……不可能吧。”有人覺得不信:“畢竟是翰林修撰,即便打發出來,也不至如此。”
“這還有假,陳凱之前腳趕出來,後腳就有宦官去了待詔房,直接請待詔的翰林暫先去頂替了,千真萬確,待詔房已讓楊編修去了,那陳凱之多半不敢從崇文門出來,怕被人瞧見,理應是自洛陽門出宮,兜了一個很大的圈子……”
說話的是那編修楊振興,早些日子,就和鄧健有點過節,還差點打了起來,所以他竊喜的樣子,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
鄧健惱火,他突的一拍案:“嚎叫什麼?”
幾個翰林忙擡頭看向鄧健,有幾個翰林見鄧修撰發了脾氣,也不好繼續再說了,連忙低下頭,假裝忙碌的樣子。
楊振興覺得受了鄧健的氣,這翰林官,尤其是年輕的翰林官個個都是大陳精英中的精英,個個都是眼高於頂,哪裡受得了鄧健這等侮辱?於是笑呵呵地道:“鄧修撰,令師弟,這一次遇到大麻煩了,選去了文樓,想來出了大差錯,竟被趕了出來,你看,從此之後,誰還敢……”
“住口!”鄧健氣咻咻地拍案而起:“楊振興,我忍你很久了,你除了每日造謠生事,還知道做什麼?我師弟犯了什麼過錯,由得了你說?”
楊振興這一次卻覺得自己佔了上風,脣邊勾起了盡顯嘲諷的笑容,口裡道:“侍讀的翰林被人趕出來,這就是大過,一個有大過的人,還不能讓人說?我偏說,你能如何?”
鄧健怒極,直接撿起了案頭上一部書,直朝楊振興摔去。
論起打架互毆什麼的,這翰林簡直就是小學生的業餘水平。
這書不偏不倚的砸中楊振興,有那麼點點的痛,可對楊振興而言,卻是奇恥大辱啊,他毫不猶豫的,也捲起了案上的書,便朝鄧健砸去。
鄧健氣瘋了,這一次楊振興沒有砸中他,不過他案頭上的書,分明是這楊振興所編修校對的書稿,鄧健便將它撿起,冷笑道:“我將你的書撕了。”
“你撕,你若是不敢撕,我便撕了你的書。”
其他翰林看得目瞪口呆,這時反應過來,紛紛來勸架。
正在這時,卻有一人,徐徐自外頭踱步進來,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這人一看。
來人正是方纔他們話題中的主角陳凱之,他手上提着筆墨紙硯的籃子,面上很是平靜,就像無事人一樣。
這時候,罵也不罵了,書也不撕了,勸架的也不勸架了。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着陳凱之。
陳凱之看着這一地雞毛,忍不住道:“怎麼回事?”
鄧健坐了下來,默不作聲。
陳凱之不由道:“師兄,你又和人起爭執了。”
鄧健的臉色不好看,方纔這些人在議論陳凱之被人趕了出來,他還有些不信,可現在陳凱之果然回到了文史館,這個時候,應當是小皇帝上課的時間,就算不上課,陳凱之也不會回來。
看來……傳言果然是真的。
鄧健覺得悶氣得很,怎麼就被趕出來了呢?
這一趕出來,整個翰林院都會沸騰,這天底下,哪裡有翰林官在職事的過程中,中途被人打發走的啊,到時別人會怎麼看,會怎麼想,這豈不是告訴天下人,自己的這位師弟辦事不利?
鄧健拉着臉,心裡亂七八糟地想着,心情煩躁極了。
那楊振興餘怒未消,現在看到陳凱之回來,頓時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朝周遭的翰林交換了眼色,便嘻嘻哈哈地道:“陳修撰,你回來了,這個時候不該是在文樓裡當值麼?怎麼,今日陛下不上課?”
陳凱之只搖了搖頭道:“糜先生令我回文史館,從此不再入宮侍讀了。”
“呀……還有這樣的事……”楊振興等人故作驚訝。
陳凱之當然知道,這呀的背後,實則有幾分看熱鬧和幸災樂禍的心態。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都是年輕翰林,個個都是自視甚高,自己入宮侍讀,本是風光得意,現在倒黴了,被人看笑話也實屬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