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是古時的《聶政刺韓王曲》,魏晉琴家嵇康以善彈此曲著稱,刑前仍從容不迫,索琴彈奏此曲,並慨然長嘆:“《廣陵散》於今絕矣!”
可以說,是嵇康讓這首曲子真正揚名於世,以至於大街小巷的市井小民都知道《廣陵散》三個字。
死亡絕唱,本就是一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詞彙,更容易吸引人們的目光。
王庸臉色平靜,手指緩緩在琴絃上擦過,低沉的聲音好像從九幽而起的嗚咽,直透心底。
從一開始,就註定這是一個讓人聽到汗毛倒豎的悲曲。
臺下的顧客們全都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那種斷斷續續的錚錚之音,聽起來有些刺耳。但是卻詭異的帶着一種悲愴殺氣,讓他們不自覺的心神一凜。
他們聽得出,王庸對於這首曲子的掌控比之前那一首要高多了。
《廣陵散》的各曲段分爲井裡(聶政故鄉)、取韓、亡身、含志、烈婦、沉名、投劍、峻跡、微行,與聶政刺殺韓相的整個過程大致相切合。
在前段其實節奏是很舒緩的,並沒有大起大落。
直到取韓開始,才漸漸變得殺機凜冽起來。
聶政原本爲一市井“屠狗輩”,當時嚴仲子看好他,想要重金收買他。而聶政因要贍養老母,拒絕了嚴仲子的厚禮。
後來聶政的母親離世,聶政在安葬母親之後,對嚴仲子說自己本來是市井之徒,而嚴仲子作爲“諸侯之卿相”,不遠千里,驅車前來以重金邀請。此番禮遇,聶政自然要回報,因此他“將爲知己者用”,誓死報答嚴仲子。
錚!錚!
忽然兩聲激昂的琴音響起,好似一把利劍刺破了之前的舒緩,一下子將氣氛拉入了殺伐之中。
王庸十指躍動的頻率也越來越快,每一下琴絃的摩擦都帶着一股子悲憤跟不平。這種手法其實在古箏彈奏上是大忌,因爲很容易失音,也容易損壞琴絃。
但是說不出爲什麼,王庸此番舉動卻讓幕君覺得十分自然,完全沒有一絲的不適之感。
幕君睜大眼睛盯着王庸,想要從王庸的身上摸索到一些訣竅。廣陵散的曲子她聽過太多遍了,聽上一個音節就能知道下一個,完全沒必要再細聽。
只是她還沒觀察到什麼,忽然就怔住了。
因爲王庸彈奏的曲聲驀然變了,跟她所學的有些不一樣。
“難道是失誤了?還是說記錯了譜子?”幕君疑惑的想着。
可看王庸表情,完全沒有一絲慌亂。一切自然,好像理應如此。
“不對,偏離的越多了。”幕君又聽一段,更加疑惑。
嗡!忽然王庸手指頻率再次加速,琴音一下子快了起來,不大像是廣陵散的凝重意味,反倒是有些《酒狂》的癲狂。
“這也能彈串了?”幕君只覺好氣又好笑。
《酒狂》也是一首名曲,跟《廣陵散》不相上下。但是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能把這兩個曲子彈串了的。
可是再聽一會,幕君就笑不出來了。
因爲她忽然從這串了的音符裡聽出來一股莫名的感覺。
她眼前好像浮現了一幅畫面,一個披頭散髮的男人手裡提着酒葫蘆,衣帶當風,正行走於繁華的街道上。
他瘋瘋癲癲,醉態酩酊,惹來不少路人的謾罵。
可他無動於衷,儘管喝着酒,嘯着歌,一路往王城而去。
明知是死,卻一往無悔。
這,就是向死而生!
幕君深吸一口氣,她明白了,王庸這不是彈串了,而是故意混編起來讓整個曲子感情更加豐富細膩。
果然下一秒王庸就回到了《廣陵散》上,冷冽的殺機將之前的酒瘋張狂全都消弭,聶政卻是已經踏入了俠累的府中,站在了俠累的身前。
輕鬆如殺豬屠狗,聶政的劍刺出,混合着酒水捅破了俠累的心臟。
俠累就像是一隻被屠戮的豬,哀鳴着摔倒在臺階上。
而《史記》在描寫這一段的時候,只用了寥寥十四個字,卻將那驚心動魄的場面描繪的淋漓盡致。
“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
殺死俠累,王庸的琴聲驟然一緩,快意與悲憤在同一時間傳達出來,讓幕君情不自禁張大了嘴。
因爲她知道聶政接下來的命運。
割面,剜眼,剖腹。
聶政這樣做的目的是爲了避免有人認出自己而連累嚴仲子。後聶政被暴屍於市,可無人認得他。韓國國君以百金懸賞提供線索的人。
幕君想到這裡,驀然心頭涌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只覺有什麼堵塞住了心頭、喉嚨、鼻孔,讓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覺滿滿的悲愴縈繞腦海,情緒被王庸的琴音帶着不斷盤旋,久久不落。
幕君熟知《廣陵散》的背景故事,她由此反應實屬正常。
而讓人奇怪的是,臺下的顧客們竟然也都神色肅愴然,好像是也看到了同樣的畫面。
實際上他們連聶政這兩字都不可能認識的。
幕君卻不知道,臺下這些外國人眼裡的畫面跟她截然不同。
他們看到的也因人而異,有人看到兵臨城下的悲歌,有人看到主動走向死亡的義無反顧,有人看到陷入絕境的騎兵慷慨陳詞,還有人看到在歷史長河中搖搖欲墜,卻硬是不滅的家族傳承……
幕君終於忍不住,眼中迸出一抹淚花。
她驀然想到了故事裡的另外一個女人,聶榮。
聶榮是聶政的姐姐,她聽說有刺客刺殺了韓相而被暴屍街頭,就懷疑是自己的弟弟聶政所爲,於是聶榮立即動身到韓國去探詢究竟。聶榮到達聶政的暴屍之處後,認出了自己的弟弟,大哭。聶榮對圍觀者說:“這是我的弟弟聶政,他受了嚴仲子重託來刺殺俠累。爲了避免株連我,竟然自破面相。我不能連累聶政的聲名啊。”然後聶榮哀慟而死。
而聶榮這番話雖然違背了聶政的初衷,使得聶政跟嚴仲子的關係暴露。但是這個不惜一死的姐姐在乎的,根本不是什麼嚴仲子的安全,她要用自己的性命爲弟弟留下一個名號,讓聶政成爲“以列其名”的刺客。
事實證明聶榮做到了,聶政幾乎成爲一個耳熟能詳的刺客義士。就連幾歲的小孩子都能說出聶政的名字。
只是卻沒人知道,在那個名字的背後,還有一個女人。
整首曲子裡,無論是聶政,還是聶榮,亦或傳唱了最後一曲真本《廣陵散》的嵇康,最終都不可避免死去。
可在他們死亡的身後,卻有着堪比“生”的不朽與鏗鏘。
琴音漸漸放緩,進入了收尾階段。
這個階段的曲子王庸彈出來的又有不同。不是一味的沉湎懷念,而是哀而不傷的生之信念,是一種即使跌入死境依然百折不撓的堅定。
一如那些忙碌一生只爲“活着”的勞苦大衆。
王庸的《廣陵散》,彈奏出了“悲天憫人”的濟世情懷。
在幕君眼裡,王庸不像是一個演奏者,更像是一個有着濃郁家國情懷的大儒。
他爲屠狗輩的壯烈而讚歎,爲文人士子的堅貞而嘆息,更爲天下“向死而生”的底層民衆振臂高呼。
手掌攤平,壓弦,起身。
王庸一句話都沒說,徑自下臺。
他眼中閃動着的是篤定,一曲《廣陵散》讓他信仰更加堅定。
這首改編過的曲子來源於王庸爺爺,王鴻瑾對於音律也只是粗通,古箏、古琴彈得都只是堪堪入門級別。可王庸從小就覺得爺爺彈琴總有一種光芒閃耀。
現在他懂了,那是信仰之光。
儒者的信仰是不畏生死,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天地開太平。
直到王庸下臺許久,臺下的顧客們才悚然驚醒。
一個個面色肅然,用敬意的目光看向王庸,衝王庸點頭示意。
而王庸則依次迴應,當他走到中間位置時候,卻一下被一箇中年人攔住了。
中年人氣度雍然,帶着一股子的歐洲古老貴族氣息。一舉一動都有着合乎禮儀的尺度,眼神溫和而不傲慢,似乎對誰都沒有敵意。
“對不起先生,請原諒我的唐突。剛纔您的音樂實在是太讓人震撼了。我一直以爲國家的不同,對於音樂、文學等文化的理解也會不同。可今天您用您的琴聲給我上了一課,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只要人性相通,文化就能相通。所以我——卡爾哈布斯堡,代表哈布斯堡家族歡迎您在途徑奧地利的時候前去做客。”中年人說道。
而王庸聽到中年人的名字後,立馬就愣住了。
卡爾哈布斯堡,竟然是他!
哈布斯堡家族堪稱歐洲最古老的一個家族,本是德意志封建統治家族。其主要分支在奧地利,亦稱奧地利家族。
11世紀初,由於該家族的主教斯特拉斯堡的維爾納建立哈布斯堡,其家族即以哈布斯堡爲名。
這個家族的統治時期從非常久遠,從1282年起一直延續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是歐洲歷史上統治時間最長、統治地域最廣的封建家族。直到1918年奧匈帝國解體,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才結束。
而這個歷史最悠久的古老家族也隨之沉寂,在現代的新聞報道中已經很少能看見他們的新聞了。
但是看不見不代表沒有,王庸就知道在歐洲許多經濟大鱷的身上就有着哈布斯堡家族的影子。他們經歷過了巔峰榮耀之後,終於學會了韜光養晦,開始轉入地下。
所有的家族經濟、政治活動都以扶植代理人的形式進行。
而眼前這個叫做卡爾哈布斯堡的中年人,便是現任哈布斯堡家族的族長。
王庸萬萬沒想到,卡爾會對自己發出邀請。一隻在歐洲呼風喚雨上百年的雙頭鷹,會看得上一名來自華夏的小人物。
“這是我個人送你的一份禮物,不貴重,卻代表我的友誼。感謝你讓我聽到如此動人的樂曲。”卡爾說着,拿出一枚小小的徽章,遞給王庸。
徽章上是一隻氣勢凌然的雙頭鷹,雙目如電,守護着哈布斯堡家族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