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多功能家用廂車平穩地在砂石路上前行着,輪胎與沙礫摩擦出來的瑣碎聲響拍打着擋泥板,在耳邊碰撞出密密小小的聲響,視線之中的農田景象更是勾勒出了一抹寧靜,反襯出沒有任何聲音的車廂,沉默中蔓延的乏味在悄然瀰漫。
藍禮和安妮彼此之間還是不太熟悉,以前也不曾有過共處一室的經歷,關於“地心引力”的客套話所營造出來的友好氣氛伴隨着場面話的結束而暫時到一段落,空氣就稍稍顯得冰冷而無趣起來,無形的疏離讓加拿大的秋色變得越發濃郁起來。
安妮察覺到了如此微妙的氣氛,作爲主人,她還是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認真思考起來,試圖重新讓氣氛活躍起來,但隨即腦海裡就浮現出了一個想法,不由垂下眼簾,啞然失笑,再次擡起眼睛看向藍禮的時候,稍顯猶豫和遲疑,但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如果現在我說,我一直都希望能夠與你合作,這聽起來是不是太過虛僞,又或者像是阿諛奉承的客套話?”
藍禮眉尾輕輕一揚,“哦?爲什麼這樣說?”
如此迴應又是不走尋常路,潛臺詞難道是就這樣承認了嗎?
安迪稍稍打量了一下藍禮的表情,卻發現藍禮一臉坦然和淡定,沒有絲毫自大和狂妄,卻又別有一番自信和坦蕩,反而是讓她的想法變成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讓她輕笑起來,涌到嘴邊的理由也就改口了,“因爲現在大家都認爲是我完美主義者,不容許任何出錯,社交場合更是面面俱到。”
這是在自嘲。
今年年初的奧斯卡頒獎典禮,安妮成功斬獲了最佳女配角小金人,在發表得獎感言的時候,她落落大方、禮儀得體的表現堪稱完美,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語無倫次,優雅而從容的儀態着實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隨後贏得了最佳女主角獎的詹妮弗-勞倫斯卻出糗了。首先是登臺的時候摔倒了;而後是在得獎感言中說道,“感謝哈維幫助我打倒了所有競爭對手”,這番話語掀起了軒然大波,尤其是之前金球獎頒獎典禮上,詹妮弗就已經說過了一次“呦吼,我擊敗了梅麗爾”,現在情況就更加棘手了。
哈維-韋恩斯坦的頒獎季公關手段毋庸置疑,絕對堪稱頂尖;而年初的影后爭奪戰之中,梅麗爾-斯特里普憑藉着喜劇電影“大希望溫泉”也佔據了一席之地,但因爲作品整體實力不佳,最後就連奧斯卡提名都沒有拿到。
詹妮弗的話語在不同語境之中就被開始深入解讀。
一方面,這被認爲太過狂妄也太過尖銳,簡直是目中無人,缺少基本禮儀;另一方面,梅麗爾與哈維私交甚篤,去年的“鐵娘子”就是在哈維的運作之下成功登頂的,詹妮弗的話語也就被解讀爲“哈維犧牲了梅麗爾,繼而爲詹妮弗鋪路”,在此基礎上的解讀就變得非常耐人尋味了。
這對於詹妮弗的前景來說,着實不妙。
爲了掩蓋詹妮弗的狼狽,哈維發動了強大的公關手段,開始抹黑安妮,認爲安妮在頒獎典禮的表現着實太過完美,沒有真實感,完全就是在裝腔作勢、虛僞做作,看起來就彷彿精心設定一般,如同任人擺佈的芭比娃娃。
經過一番危機公關大作戰,詹妮弗和安妮的位置就顛倒了過來。詹妮弗從此贏得了性情直爽的好名聲,而安妮則成爲了衆矢之的,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在全美國人民最爲討論的好萊塢演員票選中,安妮的排名如同火箭躥升一般,現在幾乎與格溫妮斯-帕特洛不相上下。
但在藍禮看來,這不過是哈維爲了自己的利益而選擇的犧牲羊罷了。
客觀來說,安妮的表現是值得肯定的,因爲只有真正置身其中才能明白保持良好儀態的艱難。
更何況,今年年初的最佳女配角爭奪戰,堪稱是各個獎項之中最沒有懸念的一項,安妮幾乎在整個頒獎季中一騎絕塵地強勢領跑,當晚宣佈獎項時也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如果安妮假裝出喜極而泣不知所措的模樣,那反而纔是惺惺作態。
哈維-韋恩斯坦的高明之處就在於,總是能夠抓住弱點和漏洞,然後實現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現在木已成舟,安妮也着實無可奈何,畢竟,她的公關公司遠遠不如哈維強大。
此時此刻,安妮坦然而俏皮的自黑,可以看得出來她的釋然,藍禮不由輕笑了起來,“我想你需要注意的是,現在正在和你對話的那個對象,正是整個好萊塢最不容許出錯的完美主義者。”
那就是藍禮自己。
安妮微微愣了愣,隨即就忍俊不禁地勾勒出了燦爛的笑容:可不是嗎,作爲世襲貴族,藍禮的利益和儀態纔是最無可挑剔的;只不過,藍禮的優勢在於,他總是能夠利用自己的幽默來化解場面的“完美”,避免了僵硬生澀的情況,而安妮則恰恰缺少了這種幽默感,這才把自己陷入了困境裡。
一個調侃,車廂內的氣氛就再次輕鬆起來。
而後,藍禮緊接着說道,“你腦海裡本來的想法是什麼?”
“什麼?”安妮的反應速度有些跟不上,滿腦子都是問號。
藍禮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注視着安妮。
漸漸地,安妮就敗下陣來,只覺得自己無處可藏,那種感覺真是無比狼狽,隨後她就明白了藍禮的意思:剛剛她說出了那番話語,“希望與你合作”,卻擔心太過客套也太過場面,彷彿只是在奉承藍禮,最初的原因不是因爲自己的完美主義,而是因爲……
“現在好萊塢嫉妒你的人顯然超過了敬仰和佩服的,但人人見面的時候,第一反應卻永遠都是你的年輕,然後口是心非地說着,期待與你的合作。這就是好萊塢。”安妮終究還是把自己剛剛的想法吐露了出來。
藍禮意味深長地收了收下頜,卻沒有說話。
在那雙灼熱視線的注視下,安妮有些懊惱又有些羞愧地扶住了自己的額頭,鬱悶而無奈地搖搖頭,“藍禮,有沒有人曾經說過,你十分擅長讓別人難堪?”
藍禮輕輕聳了聳肩,“這是我最擅長的事情。所以,我不併不介意。”
安妮不由微微張開了嘴巴,“哈!”輕笑出了聲,越想就越好笑,越想就越歡樂,而後就再也掩飾不住,歡快地大笑起來,“哈哈哈。”那明亮而輕快的笑顏讓整個車廂都亮了起來,彷彿可以嗅到空氣中的茉莉花香。
藍禮緊接着說道,“就我個人而言,我也一直期待着能夠與你合作。”
安妮的眼睛不由一亮。
但藍禮又補充說道,“不是因爲’悲慘世界’。”
“哎呦(Ouch)。”安妮捂住了胸口,流露出了滿臉的受傷,但眼底卻明顯在涌動着淺淺笑意。
“悲慘世界”的電影版本和舞臺版本無疑是去年最爲熱門的討論話題之一,方方面面都被廣泛地進行比較,自然也包括了安妮所飾演的芳汀,有人喜歡電影版本,也有人喜歡舞臺版本,各有千秋各有喜好。
現在藍禮又一次戲謔地提起了這件事,不是爲了攻擊,而是爲了調劑,明顯可以感覺到車廂裡的氣氛更加融洽了。
“而是因爲’蕾切爾的婚禮’。”藍禮把自己的話題演說完整,“事實上,我更加喜歡你在這部作品裡的演出,遠勝過’悲慘世界’——不僅僅是因爲我們之間的競爭關係。”
安妮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錯愕和驚訝,儘管“蕾切爾的婚禮”爲安妮贏得了第一次奧斯卡提名,但其實觀看過這部作品的觀衆少之又少,業內同行也着實不多,不管藍禮是爲了客套還是真心實意說出了剛剛那番話,但他能夠提起這部作品,就是一個意外驚喜。
雖然安妮還想要繼續深入討論,但出於禮貌,她還是沒有繼續詢問下去:如果對方只是出於客套說說而已,那麼她鍥而不捨地討論下去,那麼場面就將尷尬了。
沒有想到,藍禮卻主動開口說道,“收斂壓抑地表演過程中,表現細節所呈現出來的情緒更加細膩也更加深刻,你對角色內心的挖掘和探討是更加值得品味的,比如餐桌那一段戲,那種孤獨和清冷的情緒所透露出來的痛苦,這纔是整部電影的靈魂。”
“相較而言,放開手腳的表演反而顯得太過粗糲,情緒都比較單一和粗放,我個人還是更加喜歡雕琢精細的表演,當然,這更加困難,也更加考驗功力。”藍禮實話實說,儘管有些尖銳,卻足夠真誠。對於藝術創作者來說,他們需要學會接受批評——當然,言之有物的批評。
坐在旁邊的內森不斷冒冷汗,藍禮和安妮根本就不算熟悉,一上來就如此生猛,而且話裡話外都在暗示着對電影版本“悲慘世界”的不喜,這是怎麼回事?如果兩個人直接撕破臉了怎麼辦?即使沒有,兩個人的關係也僵硬了怎麼辦?
內森悄悄地瞥了安妮的表情,神色就變得無比古怪起來——
安妮這到底是生氣了?還是羞愧?亦或者是爲難?再不然就是無措?他爲什麼有點分辨不清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