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
亞當的聲音猶如疾風驟雨裡的一葉扁舟,竭盡全力維持着平衡,卻在驚濤駭浪裡搖搖欲墜,那緊繃到了極致的情緒隨時都有分崩離析的可能,空氣的溫度開始緩緩向上攀升。情緒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甚至就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那些情緒的細節:憤怒?哀傷?瘋狂?遺憾?絕望?失落?苦澀?茫然?
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火山就要爆發了。如果凱爾不離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亞當!”塞斯還在孜孜不倦地嘮叨着,試圖表達自己的情緒,但亞當終究忍不住了,暴躁而洶涌的情緒徹底決堤,他瘋狂地揮舞着拳頭朝凱爾砸了過去,“滾!滾出去!他/媽/地給我下車!”狠狠的拳頭,猶如雨點,毫不留情,沒有留力,紛紛砸落下去。
“不要打我!”塞斯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這不是劇本里寫好的情節,突如其來的爆發讓他完全措手不及,根本沒有招架之功。
雖然嘴裡不依不撓地嘶吼着,“我是不會讓你這樣做的!”試圖撞過去,抵擋住瘋狂的攻擊,但卻無濟於事,整個人一退再退,最後整個人就像是一顆皮球般,滾出了副駕駛座,眼睜睜地看着亞當把車門關閉了起來,掀起了一陣勁風。
“耶穌基督!夥計!”塞斯朝着車廂內最後怒吼着,但還是毫不留情地被關在了外面,看着亞當直接落下了門鎖,鬱悶地罵了一句,“該死!”
站在外面,一陣冷風吹來,塞斯打了一個冷顫,接着又一個,再一個。
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後背已經完全溼透了——剛纔開車的戲份,完完全全是臨場發揮,他真的被嚇尿了,覺得自己的內褲似乎有些溼了,那種生死瞬間、命懸一線的恐懼感,絲毫沒有折扣地撕裂着心臟,他真心實意地相信,坐在方向盤後面的就是亞當。
這着實可笑,不是嗎?
塞斯的思緒是如此清醒,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是塞斯-羅根,可是坐在駕駛座上的卻不是藍禮,而是亞當,他絲毫沒有任何地懷疑。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臺詞、他的反應、他的表演,在藍禮的帶動下,渾然天成地與凱爾融爲一體,整場戲拍攝下來酣暢淋漓、行雲流水。
即使是他自己,現實和虛幻的界限,在這一刻也消失了。
彎下腰,看着坐在駕駛座裡的亞當,塞斯突然就涌起了一股悲涼。無法遏制。
疾風驟雨般的將凱爾推了出去,亞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可即使如此,胸口依舊如同沸騰的火山口,汩汩作響,洶涌的情緒在橫衝直撞,腦海裡浮現出了無數的回憶——
第一次參加朋友的葬禮,第一次肆意地抽菸,第一次在酒吧裡尋找豔/遇,第一次被女朋友背叛拋棄,第一次在手掌裡看到掉落的頭髮,第一次在他人的目光裡感受到了同情和憐憫,第一次因爲趴在馬桶旁邊嘔吐得天昏地暗,第一次接受化療,第一次得知自己罹患了癌症……
所有的回憶碎片都擁擠做了一團,剎那間全部消失,只剩下一條新聞:位於薩瓦伊高地的莫阿山,發生了火山爆發,噴射出了四英里高的黑色羽狀灰塵和煙霧。最初的報道稱,莫阿山的活動正在衰落,但現在根據分析家已經可以確定,這座火山的活動實際正在加強。
就是這樣一條微不足道、毫不相關的新聞。可是,卻狠狠地撞擊着他的胸口。
他就像是那座火山一般,沉寂了許久,壓抑了許久,安靜了許久,積蓄了所有的力量,酣暢淋漓地爆發出來,似乎將靈魂深處的最後一絲能量都沒有保留地釋放出來,等噴發結束之後,他就將黯然失色,一點一點地恢復平靜,徹徹底底地死寂下去。
死亡。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死亡,猶如火山灰一般,飄散在空氣中,最後終究完全沉澱消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但,他不想要這樣,他不想要就這樣死寂下去。
他渴望着再一次的噴發,他渴望着像這座火山一般,一次的爆發僅僅只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轉折,經歷過這次爆發,他會重新蓄力,再次開始新一輪的爆發,逐漸走上全新的人生道路。這不是一次衰落的象徵,而是一次重新加強的轉折點。
他前所未有地渴望着。
此時壓抑在胸口的情緒,就猶如莫阿山的火山口,轟轟的響聲在耳邊不斷激盪着,不斷轟鳴着,不斷涌動着,他一直在壓抑着,唯恐一次的爆發就成爲終點,擔心一次的釋放就成爲結束,恐懼一次的綻放就成爲虛無。可是,他就要壓抑不住了。
更爲可笑的是,當他觀看這則電視新聞的時候,火山噴發的壯觀和恢弘,讓他目瞪口呆。感同身受的唏噓和置身其外的遺憾,在眼眶裡打轉,淺淺的溫熱在眼眸深處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卻無法凝結。
他想要攀登那些連綿起伏的山巒,他想要近距離地觀看火山噴發,他想要穿行在熱帶雨林的險峻之中,他想要站在洶涌波濤的浪尖之上,他想要高空自由墜落領略海岸線的陡峭,他想要置身在狂風驟雨中感受自己的渺小,他想要仰頭觀看那滿山滿野的火山灰緩緩飄落……
但,他卻只能坐在家裡的沙發上,觀看新聞;他卻只能被摁在醫院的沙發裡,接受化療;他卻只能束手無策地站在原地,等候審判。
他還沒有來得及領略這個世界的精彩,也還沒有來得及品嚐生活的滋味,生命就要被宣告終結。
就在這一刻,所有的回憶碎片如同萬花筒一般,噴薄而出。可是剛纔,他的腦海裡卻想不到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僅僅只是脫口而出,“開車。”明明他的人生纔剛剛開始,還有無數的事情等待着他的探索和征服,但在手術之前的夜晚,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卻是開車。
不甘,憤怒,苦澀,在舌尖炸裂開來;遺憾,絕望,痛楚,在胸腔裡不斷撞擊;無奈,壓抑,沉悶,在腦海裡泛起漣漪。
肺部的炙熱漸漸開始失去了控制,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張大着嘴巴,試圖呼吸,卻感覺不到任何的氧氣,只覺得整個人腫脹到了極致,處於隨時都會爆炸的邊緣。雙手緊握着方向盤,青筋爆裂開來,竭盡了渾身力氣壓抑,方向盤幾乎就要被碾碎,卻依舊岌岌可危。
他,再也無法壓抑,就好像那座噴發的莫阿山火山。但他卻不知道,這是否是自己最後一次的爆發。
“啊!”
怒吼,瘋狂的怒吼,死死地抓住方向盤,把所有的情緒和怒火都注入了雙手,但卻依舊控制不住汩汩噴發的情緒,“啊!”他燃燒起了自己的生命,將所有的繽紛、所有的華麗、所有的炫彩都迸發出來,然後整個世界一點一點地墜入黑白。
可即使如此,依舊不夠。
“啊啊啊!”他憤怒地捶打着方向盤,擡腿踢打着周圍所有的阻擋物,就好像試圖掙脫生命裡的所有束縛一般,與命運的重壓做抗爭,但他卻發現自己被困在了狹窄的窠臼裡,無論如何掙扎,始終都無法伸展,“啊啊啊!”
他再次緊緊抓住了方向盤,整個人的肌肉都爆發開來,上半身死死地壓了上前,猶如溺水之人絕望的呼救一般,“啊!”有人聽到嗎?有人聽得到他的求救嗎?有人聽得到他的怒吼嗎?有人聽得他的不甘和絕望嗎?有人聽得到他的壓抑和痛苦嗎?
淚水盛滿了眼眶,可是還沒有來得及聚集成滴,就已經被灼熱的怒火和沸騰的絕望蒸發得無影無蹤,只在眼眶旁邊留下了淡淡的紅印,彷彿火山爆發之後,殘留在天際邊的火燒雲,輕輕暈了開來,然後稀稀落落地連綿到海天交接之處。
“啊!”一下,再一下,亞當憤怒地砸着方向盤,榨乾身體的最後一絲力量。
站在車窗之外的塞斯,靜靜地看着瘋狂宣泄的亞當,嘴巴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情緒停滯在胸口和喉嚨之間,似乎堵塞住了呼吸的通道,整個人漂浮在半空中,上不去卻也下不來。
他知道亞當罹患了癌症,他知道亞當即將面臨手術,他知道亞當的生命處於一個敏感時期,他知道,他都知道,但他卻始終無法感同身受,因爲他不是當事人,他也沒有試着去理解亞當的情感,但他卻從來不曾知道,隱藏在亞當那波瀾不驚的表情之下,卻有着如此洶涌澎湃的情緒,瞬間的爆發,甚至比火山還要猛烈。
在這一刻,塞斯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死神的來臨,似乎就在街頭的轉角處,手握着鐮刀,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亞當。他想要上前阻止死神的到來,他想要幫助亞當重新恢復神采,但腳步卻被釘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塞斯眨了眨眼睛,將眼眶周圍的溫熱隱藏了起來,輕輕抿了抿脣瓣,只品嚐到了滿嘴的苦澀。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
酣暢淋漓地,情緒終於宣泄了完畢,亞當無力地伏在方向盤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濃郁的黑夜開始緩慢的滲透,漸漸地蠶食周圍所有的光線,世界正在變得黯淡無光,那脆弱的肩膀似乎隨時都可能被壓垮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