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舞蹈(4)

一日接一日地過着,不給人留一點縫隙。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地打發着無窮無盡的日子。羊馬莊的人們還沒弄清哪一場是秋雨,就迎來了冬日的首場大雪。其實,大秋過後,播種完冬小麥,徐早蝶就想鬆上一口氣,抽出一些時間,想跟堯志邦一起到城裡的農校進修。學到臘月,兩人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一次平原徒步旅行。沒有比這個旅行更讓她激動的事了。她掰着手指算計着,什麼時候跟堯志邦攤牌更合適呢?

這是需要勇氣的。徐早蝶在愛情的追求上不像楊金鈴。楊金鈴對堯志邦的大膽進攻,引起了堯志邦的反感,這也爲自己提供了足夠的教訓。她很聰明,沒有足夠的把握,沒有溫馨的環境,絕不能把那個字輕易說出口來。在堯志邦給徐家打工滿兩個月之際,她終於說出了那個字,用一個溫州女孩的特有魅力挽留了他。

儘管阿爸與堯滿倉有過那一次不愉快,但這並沒能影響堯志邦的情緒。她憑藉姑娘的敏感,感覺他對徐家是有信心的,不然,他怎麼會熬過無數不眠之夜,給徐家明年的種植格局設計方案呢?他在徐家鍛鍊自己,看來他在土地上是有想法的。對堯志邦改造農田的意見,徐世昌是持否定態度的。因爲這樣會花掉很多的錢。徐家剛剛投資了米麪加工廠,兒子在城裡給貸了一點款。徐家不能在羊馬莊陷得太深,不然就很被動。因爲徐世昌已經從崔支書嘴裡聽到第二輪土地承包的消息。堯志邦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熱情受到打擊。這樣可能造成堯志邦與阿爸之間的矛盾,雖說,堯志邦沒公開說什麼,可徐早蝶心裡擔憂,堯志邦開始考慮離開徐家。其實,在大秋收之際,堯志邦就動過離開徐家的念頭,他怕早蝶受累,才遲遲不肯走的。

徐早蝶心裡十分清楚,堯志邦等待着跟她到城裡的農校進修。她在沒跟他說明之前,必須要說通阿爸,不能再猶豫了。

冬雪使農家的日子缺顏少色的,風將雪地上的雞毛和草屑吹得團團打轉。徐世昌勾着腰清掃院裡的雪,徐早蝶故意把廂房裡的香灰倒出來。

“阿爸,聽說堯家二姐要結婚啦!”徐早蝶向老人傳遞着信息,“我們給人家隨什麼禮啊?”

“羊馬莊的老規矩唄,送上幾百塊錢。”徐世昌繼續埋頭掃着雪。花婆雞悠閒地踩雪撒尿,沾了尿腥的雪粒兒在徐世昌的笤帚下面蹦跳着。

“嗯。”徐早蝶答應着,倒完香灰,站在雪地裡不動,“阿爸,我跟你商量個事兒。”

“嗯,我聽着哩。”

“冬閒了,我想跟志邦到城裡進修。”

“不行啊!”

“爲什麼?你答應的!”

“此一時彼一時。”

“阿爸,我非要去!”

徐早蝶第一次用這樣硬的口氣跟阿爸說話。徐世昌一直默默地掃雪,頭都沒擡,只有此時,他驚異地看了女兒一眼,沒吭聲,垂頭繼續用笤帚狠狠地颳着雪地。徐早蝶看見阿爸威嚴的眼神,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了。徐世昌見女兒不走,就擡頭說:“你先回屋去,等我掃完院子,再跟你談。”

徐早蝶沒有走,抄起一把平板鍬,往院外鏟着雪。

“傻孩子,你能看幾成?我們會佔着堯家的地,堯家人都是靠不住的。”徐世昌緩緩說道。他不讓徐早蝶跟堯志邦去城裡學習,並不是捨不得花那點學費,而是怕他跟堯志邦相愛。徐早蝶從阿媽的嘴裡得知,阿爸是反對她跟堯志邦在一起的,即使明年堯志邦不主動辭職,徐世昌也會趕他走的。在麥收季節,堯志邦剛剛來到徐家,徐世昌很喜歡這個聰明的小夥子,與老伴兒談話的時候,真動過把徐早蝶嫁給他的念頭。就是從堯滿倉大鬧辣椒地開始,徐世昌對堯家就提防了。表面對堯志邦還很熱情,可心裡那股勁兒怎麼也上不來了。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就是堯家的家境。堯家二姐就要結婚了,堯滿倉和那個傻土豆,是需要女人來照料的。如果把堯志邦當女婿招過來,堯志邦未必願意,就是他樂意,堯滿倉和傻土豆誰來照應?精明透頂的徐世昌怎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女兒往那個虎口裡鑽呢?

阿爸首次跟她亮明自己對堯志邦的態度。徐早蝶聽了雙腿一軟,沒筋沒骨了一樣,無論如何也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她用鐵鍬支撐住身子,臉頰被風雪凍痛了。

徐世昌沒看女兒的表情,默默地掃雪,像是自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過年就是二十五歲了,該有個婆家了。阿爸對你的婚事自有安排!”徐早蝶沒理睬阿爸,捂着臉頰悄悄回去了。徐世昌還在說着,他知道女兒爲了這個家業,吃盡了苦頭,她該有個幸福的家哩。徐世昌問過兒子徐早生了,他與艾香姑娘結婚後,在城裡安家,不會回羊馬莊來種地的。想來想去,爲了徐家的家業,徐世昌最爲理想的就是招進一個好女婿。村裡的男青年,在老人的頭腦裡過了一遍篩子,沒有一個合適的。一個偶然的念頭,照亮了徐世昌昏花的眼睛——崔支書的兒子崔振廣。聽說這個孩子年前就復員回鄉了,還聽說他那個上海戀人跟他吹了。天賜良機,這個孩子比較合適。崔支書有三個兒子,振廣是老二,招過來是最好不過了。抱住崔支書這棵大樹,徐家從此就可以把戶口遷過來,在羊馬莊安營紮寨了。徐世昌暗暗跟崔支書合計,崔支書說他也正想找他商量這樁婚事呢。崔支書說他喜歡早蝶這個孩子。能幹而漂亮的姑娘誰不喜歡呢?

正房屋裡,徐早蝶烤着土暖氣,凍木了的嘴脣緩了過來。徐世昌把自己的想法講給女兒之後,徐早蝶感到父母養活了她,根本不理解她。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死也不會嫁給崔振廣!有他這樣的嗎?回了海南島碰上別的女人就沒個信兒啦。我徐早蝶沒那麼賤!”

徐世昌和老伴兒默默地聽着,早蝶的憤怒早在預料之中。他們不搭腔,兒女大了父母難當。

火發過之後,徐早蝶的語氣就和婉些了:“即便是我嫁給姓崔的,也要留住堯志邦。他跟他阿爸不一樣。對待志邦的問題上,阿爸是不對的。我看了,他爲咱家設計的種植規劃,很有見地。還有,我請求阿爸答應我們到城裡學習的事。如今種田,要用科技,難道都是在嘴上說說嗎?別瞧不起羊馬莊的人,羊馬莊的人不都是傻子哩。阿爸,你的觀念不改,徐家遲早要敗的!”

女兒第一回這樣跟徐世昌說話。他不喜歡這樣的上下輩談話方式,他一直吸着煙,菸屁股接了好幾根了。他不跟女兒大吵大鬧,而且耐心地說服:“你要幸福,還要守住咱徐家的家業!懂嗎?我們徐家在羊馬莊靠誰?你自己能掂得出輕重!”說得徐早蝶完全喪失了還擊能力。“我不聽,我不聽!”徐早蝶捂住耳朵跑回自己房間。

徐世昌和老婆坐着不動,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

徐早蝶躺在房間裡,偎着被窩不起牀。阿媽幾次喊她吃飯,她也不開門。

好像是停電了。廂房裡的電暖氣冰涼。徐早蝶又抓過一個被子蓋上,翻身,嘆息,嘆息再翻身。忽然看見阿爸房間裡的燈光,才知道門被風吹開了,她就在開門的一瞬間害怕了。她望着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頰,眼角蓄滿淚水。平原的四季變幻,春天后面還有春天,可人只有一個春天,人只朝着一個方向變,變老變醜,末了變成鬼魂。她不能就這麼完了,什麼徐家的事業,什麼徐家的興旺,一瞬間都退居次要位置了。這恐怕是她一生裡最不冷靜的時刻。徐早蝶想盡快找到堯志邦,跟他商量對策,然後再求求崔支書。她不愛崔振廣,必須讓他知道,她愛的是堯志邦,同時求他當她與堯志邦的媒人。這樣做很冒險,如果崔支書心術正,就會柳暗花明,堯家那關也就過了。如果崔支書心胸狹窄,往後徐家可能就得滾出羊馬莊了。險就險吧,徐早蝶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走進崔支書家裡,崔支書正在洗腳,徐早蝶怯怯地坐在沙發上,等待崔支書把腳洗完。崔支書每天洗過腳,還要把腳放在電動器上按摩。他對徐早蝶很熱情,早蝶每次來他家,他都很高興,況且她就快成爲自己的兒媳婦了。支書媳婦笑着給徐早蝶端來一杯熱茶。

崔支書發現徐早蝶的眼皮微紅,嘴脣微腫,鼻翼被涼風凍紅了,無比柔潤的長髮散亂地纏在渾圓的肩上。崔支書關心地問:“早蝶,冷吧?快喝點茶水,暖暖身子!”

徐早蝶輕輕搖頭說:“阿叔,我不冷。今天我有事兒求您給幫忙。”

“跟你叔還客氣個啥?”崔支書用毛巾擦着腳,“只要我能幫你的,那還有問題嗎?”

徐早蝶裝成對崔振廣復原的事一概不知,試探說:“阿叔,說來不怕您笑話,我想求您給我保個媒。”

“保媒?”崔支書驚異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看中志邦啦?”

徐早蝶笑了:“阿叔好眼力。”

“給你保媒是沒說的。”崔支書的牙花子嘬得山響,“我也曾想過,把你和志邦捏合在一起兒。可堯家的家境,你不是不知道。再說,你阿爸也不會答應的!”

徐早蝶說:“我喜歡的是人,不管家境!”

崔支書問:“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阿爸的意思?”

“婚姻大事,我本人還不能做主嗎?”

“噢,好啦,我明白啦!”崔支書爽快地笑着,“既然你求到我崔洪生的頭上,我一定好好跟堯家談談。”

“我相信阿叔,纔來找您的。”

“明天我給你回話,啊?”

“謝阿叔啦!”徐早蝶告辭了。

崔支書沒有起身送她,靠在沙發上,眯着眼睛想事情。

走到村巷裡,地是白的,天空也是奶白色的。徐早蝶淡紅色的羽絨服在村街上十分顯眼。村街上重複着往日一樣的腳步聲。人們臉上掛着勞累一年的疲倦和安寧。有一種懨懨欲睡的冷寂。淡淡的煙氣從徐早蝶身邊化進無邊無際的天空中去了。誰家的嬰兒忽然奶聲奶氣地哭了起來,嬰兒的哭聲又扯起了她無盡的愁緒。她想象着,將來與堯志邦成了家,也會有一個嬰兒出世嗎?想到美好的事情,她的額頭冒汗了,心也咚咚地跳着。

走進堯家的院裡,徐早蝶聽到樹上一聲聲清脆的鳥鳴。她沒有猶豫,徑直走到堯志邦居住的房間。可是堯志邦不在,堯滿倉老人正在用高粱稈扎笤帚。老人有人緣,幹活時還招來一些煙友,圍着火盆子烤手,屋裡煙氣騰騰。徐早蝶看見老人枯瘦的手背被煙燻黃了,嘴脣也變成了豬肝色。老人告訴她,堯志邦跟着他的二姐到城裡買衣料去了,他二姐就要結婚了。老人臉上很平靜,溫暖而慈祥地笑着。這個堯大伯很容易滿足,秋後,徐早蝶給他家兌現承包款的時候,老人掂着全家五十畝地的承包款,說二姑娘結婚的陪嫁品不愁了。徐早蝶坐下跟老人說了說話。人老先從腿上老,她看見老人的右小腿露在外面,那裡有傷,像凍裂的樹皮一樣,流血的地方已經有了痂,濃血還是從裂開的痂縫裡往外慢慢滲着。徐早蝶蹲在老人的腿旁,心疼地說:“大伯,怎麼不上點藥啊?”堯滿倉心裡熱乎乎的,滿不在乎地說:“凍傷,抹把草灰就會好的!”徐早蝶說:“不行,會感染的,下午我給您拿點藥來!”說完就要走。堯滿倉把她喊住,讓她給家裡拿幾把笤帚去。徐早蝶不拿,堯滿倉就站起來硬將一捆笤帚塞進她的懷裡。

徐早蝶抱着笤帚落落大方地回了家,又偷偷溜出家門。她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前站了一會兒,看看堯志邦是不是回來了。她看見樹幹上長了樹斑,朦朧的黑色樹斑就像堯志邦細長的眼睛,清晰如目。出太陽了,冬天的太陽既冷清又幹淨,把封凍的原野照得乾乾淨淨,這時,一眼就能望出幾裡遠。

入冬以後,徐早蝶就與他分開了,閒暇的時光裡,徐早蝶常常想念堯志邦,不知堯志邦會想她嗎?憑藉徐早蝶的感覺,堯志邦是愛她的,不然她絕不會上趕着求崔支書。不是嗎,此時的堯志邦,在城裡的華聯商店裡,請二姐當參謀,左挑右選,給徐早蝶買了一件潔白的絲綢紗巾。他向二姐袒露了自己埋藏了很久的秘密,是想讓二姐放心這個家。

其實,堯志邦已經進入戀愛階段了。大秋的時候,他偷偷與徐早蝶戀愛了。這種甜蜜,是二姐所體驗不到的。是愛情重新喚起了他對土地的深厚情感。從早蝶姑娘身上,他找到了純樸美麗的東西。是她讓他不再害怕勞動,是她讓他對土地有了信心。白天是勞苦的,但他有每一個愉快的夜晚。那天。徐世昌派他和徐早蝶夜裡到田裡運穀草,早蝶趴在谷垛上,腦袋幾乎抵住他的後頸,穀草的芳香,跟早蝶的身體一樣,使他迷醉。他遞給徐早蝶一截青青的玉米稈,說比你們南方的甘蔗還要甜,她嚼起來,一股新鮮的汁液簌簌地流進她的嘴裡。她讓他閉眼,輕輕將嘴脣對準他的嘴巴,滿口甜汁,吱溜一聲,送進他的嘴裡。他把甜液吞嚥進肚裡,就一把摟住了她的脖子,喃喃地說:“你是我的,土地是我的!”他從脖子撫摸至她細長的雙腿。他早就戀上這雙腿了。徐早蝶的黑髮一下子就散開了:“娶了我吧!”堯志邦搖頭說:“我福淺,怕架不住啊!”徐早蝶罵着:“你少來這套!我算看透了你,有刀淨往死豬上砍!”堯志邦被逗笑了,在他看來,婚姻前景依舊像平原的霧氣一樣模糊。然後就換了個話題,徐早蝶向他流露出自己對平原的嚮往和理解。

這個時候,徐早蝶讓堯志邦發誓,無論遇到什麼挫折,他都要陪她徒步穿越大平原。堯志邦就起誓:只要我堯志邦還有一口氣,陪伴你走遍大平原的每一個地方!

徐家小姐跟堯志邦好上了,全金馬莊的人都傳開了。唯有徐世昌不動聲色,堯志邦看出他在猶豫。徐早蝶不管別人怎麼看,她竟敢在村路上拉着他的手,鑽進玉米地裡,相互親一下,甜蜜地相視一笑。走累了,他們就躺在乾淨的草灘上,用擁抱來驅散勞動的疲乏,早蝶伸出嫩蔥一樣的小手,給他掐頭做按摩。她按摩得真好,渾身的穴位找得很準,他心裡就像蟲咬了似的,哆嗦了一下,問她是不是做過按摩女郎?徐早蝶嗔怨地瞪着他說:“我的溫州同學,在城裡做按摩女郎!是她教我的,我常常給阿爸按摩。”他長出一口氣:“嚇我一跳!”她生氣了,就罰他給她唱歌。他就用帶點野味的嗓音,唱了兩聲平原上流傳的歌謠:月亮月亮跟我走,走到河邊去洗手!

堯志邦把徐早蝶抱到河邊洗手。她的身子輕得像一捆秫秸。她望着淙淙流淌的小河水,不僅洗了手,還洗了臉,洗了頭髮。她坐在蘆葦稈上,手裡舉着那個小鏡子,往臉上抹了一層潤膚霜,然後把頭髮整理得整整齊齊。他陪伴着她坐在陽光裡把黑黑的頭髮曬乾。

一朵雲飄過去,又一朵雲跟過來。從村口望過去,徐早蝶看見村外灌木林裡柳樹枝條上的雪掛,像銀白色的吊燈,閃閃爍爍的一大片。志邦怎麼還不回來呢?她裹緊了紅紅的圍巾,朝樹掛的方向走去。被濃霧包裹着,那紅色就顯得有幾分溫柔了。

過了大年,到了破五兒那天,二姐領着姐夫回到羊馬莊給堯滿倉拜年來了。婆家是四王莊的,離羊馬莊只有八里地。年前結婚年後拜年,迎接新姑爺,小兩口進院的時候,土豆在院中間兒放了兩顆響炮。滿院是**崩出的濃煙,滿地是碎紅的紙屑。隨後,土豆抱着二姐的胳膊,歪着腦袋問那頭奶牛過年好嗎?問得二姐眼淚汪汪:“好,好哩!”

堯滿倉讓堯志邦把崔支書請來陪新姑爺喝酒。本來堯滿倉還想把徐世昌請一請,聽兒子說徐家幾口人都回溫州過年去了,過了正月十五纔回羊馬莊。每年徐家都在羊馬莊過年,今年是二〇〇〇年,回溫州過有新的意義。大年初一的早上,堯志邦怕放鞭炮的煙火點燃徐家的柴垛,就到徐家院落裡看了看,然後到村委會給徐早蝶全家電話拜年,心裡盼着她早點回來。二姐很想徐早蝶了,就嘟囔說,他們過了十五來不來也說不定哩!堯志邦說他們肯定來,說早蝶很想看二姐扭秧歌。二姐這纔想起來,在她的婚禮上,崔支書與四王莊的馬支書約定,正月十五兩村聯合扭秧歌。那陣勢比徐家麥收攔車註定要熱鬧吧!

二姐在廚房做菜,挪腳時都有點秧歌步。崔支書到來之前,堯志邦來到廚房給二姐燒火。二姐從婆家提來一掛羊雜碎,煮着,一股濃濃的羶腥氣直打鼻子。他看着二姐的臉,隱隱約約有歲月的痕跡,往日的鮮豔早已被婚姻吃掉了。二姐最爲關心的就是:志邦跟徐早蝶的關係發展到哪一步了?婚姻大事,堯志邦就二姐這麼一個知心人。他很悲觀地對二姐說:“徐世昌反對,老傢伙一天到晚牛哄哄的,想把早蝶嫁給崔支書家的老二,早蝶不願意,就這麼拖下來啦!”二姐心裡替弟弟着急,嘴上還要勸他別急,說有情人終成眷屬。堯志邦苦笑着說:“我纔不信這句鬼話呢,那是小說上寫的。姐,不是想着老爹和弟弟,我就帶着早蝶遠走高飛!”鍋裡滾燙的水燙了一下二姐的手,二姐搖頭說:“志邦,這招兒萬萬使不得呀!崔支書對咱家不薄,徐家跟咱又是那麼個關係,可別開刀不使麻藥硬來!”

堯志邦的心塌了,塌出一個黑不見底的坑。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己與徐早蝶的初戀,怕是隻能留着回憶享用了,一股苦澀的味道翻上了心頭。

崔支書的到來,又使堯志邦的打擊加重了一層。崔支書不僅是來喝酒的,他還是給堯志邦來保媒的。自從徐早蝶找過崔支書,求他給堯志邦保媒,覺出溫州姑娘的厲害。早蝶不能是別人家的兒媳,理應是他崔家的人。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這個丫頭的脾氣跟他多麼相像?得給志邦找個對象了,過去沒有提上日程的事情,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徐早蝶嫩啊,她不知道崔支書的深淺,她只看見崔支書和善的一面,大大咧咧的一面,其實,他是一個陰謀家。不耍手腕,他能在羊馬莊當上二十年的支書嗎?他在送徐世昌一家回溫州過年之際,就給徐早蝶回話了:“早蝶,振廣就要回來啦!”徐早蝶一聽,心就涼了。酒過三巡的時候,崔支書把這個問題端出來了,他給堯志邦提親的姑娘就是楊金鈴。

“三叔,這怎麼能行呢?”堯志邦腦子轟地一響,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端酒的手不停地顫抖。過去,除了生活的負累,還有一些熬盼,這下完了。看着他不高興,崔支書沉了臉說:“金鈴那閨女,論脾氣秉性,論人頭兒,哪點配不上你?難道三叔虧了你嗎?”

“這是哪兒的話?崔支書,孩子是樂的!”堯滿倉滿意地說。老人喜歡金鈴姑娘,土豆在九歲那年,失腳掉進河裡,被挑菜的金鈴姑娘看見,她跳進水裡把土豆救了上來。

二姐夫笑着說:“崔支書真是好官啊,連志邦的婚姻您都操心。”

二姐沒說話,她在桌下踢了丈夫兩腳。弟弟和早蝶的整個過程就像她預見的一樣,不會成功的。她只是替弟弟難過,眼睛含了淚。

崔支書看了堯家二姑娘一眼,嘆了一聲。

堯滿倉看出什麼來,忙讓二姑娘兩口子給崔支書敬酒,才把氣氛重新鼓動起來。堯志邦看見二姐跟他使眼色,就強挺着裝成笑臉,給崔支書敬酒:“三叔,不管怎樣,三叔是爲我好!晚輩敬您啦!”

崔支書喝了酒,眼皮嘣嘣跳了幾下,有了笑模樣:“志邦啊,當初你給徐家打工,也是我推薦的。你跟徐家姑娘好上了,三叔打心眼裡高興。可你得務實啊,早蝶是個好姑娘,可她是小姐身子,她那細胳膊細腿的,能挑起你家的擔子嗎?一時心血來潮,到時候,後悔都不知往哪哭!”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漂亮的假牙:“啥叫愛,啥叫不愛?我看啊,男人女人捲到一個被筒子裡,睡了覺,生了孩子就算愛啦!”

堯志邦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猛刺了一下,沒有表情。

“是啊,是啊!”堯滿倉點點頭。

看着二姐和堯志邦反應冷淡,崔支書就轉了話題。他滿嘴泛着油光說:“志邦啊,全國第二輪土地承包,去年冬天就開始了,我們鄉動得晚,過了正月十五,咱們羊馬莊就分地啦!所以呢,我勸你趕緊跟金鈴登記結婚,也好把你二姐那份地補回來。”

“崔支書說得在理啊!”堯滿倉說。

堯志邦問:“我關心的是,重新分地以後,我家的土地能不能從姓徐的手裡拿回來?”

堯滿倉咳了聲說:“是啊,看人家臉色的日子,真不好受哇!”

“不好受,也得受!”崔支書喝着羊雜碎湯。二姐把作料放得挺足,熱騰騰的湯麪上浮着一層辣椒油。喝得他滿頭冒汗:“我給你們問過鄉里啦,鄉長說原先對外承包合同不變!先熬着吧,屎幹了就不臭了,霧散天就晴啦!”

堯滿倉說:“還有七年呢,咋熬哇?過去農民起義都有句口號,叫耕者有其田。我們再沒田,可就反啦!”

“呵,幾天不見,你老堯頭又長本事啦?上回我咋勸你來着?”崔支書瞪着眼說。

沒人吭氣了。堯志邦心裡罵着:堯家就他×的沒點歡心事?他想這事還不算完。崔支書嘆說:“只有老婆和土地才能拴住莊稼人的心啊!你們的地,我掛在心上呢。”

吃完飯之後,崔支書讓二姐給他端來一缸子溫水,漱漱口。崔支書仰着脖子哈嘍着水,猛一低頭,將髒水吐到二姐手端的泔水盆裡。嘩啦一響,他把那口假牙也吐出來了。崔支書慌張地搖頭說:“壞啦,我的牙掉啦!”

堯志邦心裡高興,表面裝得焦急:“三叔,我給您再配上一副假牙吧?”

崔支書張着露風跑氣的大嘴說:“我這是從上海配來的,從咬牙印兒到拿牙,還得等上三個月呢!明天我到城裡開‘三幹’會,還要發言呢!”

“那可咋辦哩?”二姐更急了。

崔支書忍了忍說:“洗洗吧,洗洗吧。”

幾天以後,當崔支書和村支委們帶領村民重新分地時,堯志邦看見崔支書張嘴喊話,露出來的是那副掉進泔水盆裡的假牙。分地沒有給堯家等十幾戶農民帶來歡樂,地塊沒有動,還是由徐家承包着。堯志邦還從村委會找來報紙讀,他只是明白了,又一個三十年不變。徐世昌帶着全家人,從溫州回來不久,就準備着春耕,給冬小麥澆第一茬水。徐世昌讓徐早蝶把自己從溫州帶來的一些土特產,分別送給打工的人家。當然,也少不了堯家的。

徐早蝶挨戶走到堯志邦家裡的時候,想跟堯志邦談談,她覺得崔支書跟她撒謊,志邦哥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一旦愛了,就會以命相許。她恰恰估算錯了。她挑開門簾的時候,正巧看見楊金鈴趴在他的肩上哭泣。“早蝶?”堯志邦一把推開楊金鈴,向外追了兩步。徐早蝶美麗的背影一晃就消失了,他突然間感到事態的嚴重性了。徐早蝶有一肚子的委屈,她這個年是怎麼過的?她每時每刻都思念着堯志邦,可他卻在這短短的一個月裡,接納了楊金鈴。正應了阿爸的分析,堯家人是靠不住的!徐早蝶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坐在電腦前,把裝有“堯志邦”名字的屏幕保護刪掉了。屏幕裡有她虛擬的幸福。眼下都沒用了!她披散着頭髮,面孔紅得像是喝了過量的酒,眼淚唰唰地流下來。

剛剛吃過午飯,堯志邦來找徐早蝶解釋,徐早蝶把自己關在屋裡不見他。她的火氣很大,她隔着窗子,把喝剩的茶根兒潑在他的臉上、肩上,弄溼了一大片衣裳。淡藍色的墨竹窗簾也給潑溼了。他站在窗簾後面注視着她:“早蝶,你聽我說!”徐早蝶激動起來,尖聲叫着:“我最恨的就是你這種人!我們徐家也不稀罕你這種人,滾,滾!”

堯志邦灰心喪氣地去見徐世昌,感覺徐家的整個氣氛很不對頭。老頭對他不熱情,甚至不拿正眼看他。唯有徐家老女人跟他說了幾句話。自從去年秋後,堯志邦對徐世昌就有了成見,感覺徐家並不是他施展理想的地方。徐世昌發財的膽量大大超過了羊馬莊的莊稼人,儼然一副產業農民的派頭,但在現代農業的投資熱情上,卻是極爲膽小、鼠目寸光、只顧眼前利益的老式莊稼人,比他的老爹強不了多少。

堯志邦決定立刻離開徐家,不能再留戀了。

堯志邦正轉身要走,與復員回家的崔振廣撞着了。崔振廣瘦黑,很結實。他回鄉之後,仰仗着老爹的勢力,往啤酒廠跑了幾趟,揚言要承包啤酒廠,揚言要娶徐早蝶爲妻。崔振廣見到堯志邦很親熱,他們畢竟是小時候的朋友。崔振廣請堯志邦重新回到啤酒廠。堯志邦婉言拒絕了。當年老爹轉包土地奔了啤酒廠,就讓崔支書給騙了,弄得像個天不收地不留的野魂。今天崔家的後人又來欺騙他,恐怕沒那麼容易吧!他與崔振廣沒說上幾句話,廂房裡的徐早蝶就尖着嗓子喊崔振廣過去給她捶背。崔振廣跟堯志邦擺了擺手,喜滋滋地顛過去了。堯志邦知道徐早蝶沒有捶背的習慣,她無非是想氣氣他。女人就是這樣,貓一陣兒狗一陣兒的。他痛苦地朝那個窗子望了一眼,失常的眼神散落在空氣裡,惴惴地走出來了。

堯志邦徑直去了村口的小酒店,要了一瓶酒,一盤花生米,獨自悶悶地喝起來。喝酒的時候,閉上眼睛把酒瓶子晃一晃,天就黑了。掌燈回到家裡,堯志邦看見老爹招來一屋子人,孫三老漢、楊金鈴、孫大嫂、冬瓜、立偉、張東望都在,他們都是給徐家打工的農民。弄得他都沒處站沒處坐的。這些人見了堯志邦忽然一下子都不說話了,跟他打個招呼就散場了。只有老爹和楊金鈴留了下來處理他的醉態。

堯志邦覺得有點怪,紅着臉問老爹出了什麼事?老爹擺手說是種地的事,讓他別摻和別打聽。老爹走後,堯志邦開始審問楊金鈴,她的話像是擠牙膏似的,一點點說出來。這些被徐家佔地的農戶,明天春耕的時候,要搶種自家的土地!還商量出一些收拾徐世昌的損招兒。比如在地頭挖坑,灌上屎尿。將徐世昌和那個“洗面奶”漏進去。堯志邦氣憤地吼:“這不是荒唐嗎?徐家承包咱的土地是有合同的!人家告上法庭,咱們吃不了兜着走!”楊金鈴生氣地說:“你別胳膊肘往外扭啊?‘洗面奶’跟崔振廣好上啦,你還替他們說話?”堯志邦噴着酒氣說:“閉嘴,我是替你們考慮。徐家人跟我有什麼關係?”楊金鈴眼睛亮着,亮得像兩盞燈:“這還像句人話!你知道剛纔人們爲啥躲你嗎?是怕你當叛徒!走漏風聲,我可跟你沒完!”堯志邦怪怪地看着楊金鈴,忽然覺得她的傻氣傻得可愛。

“爲啥這麼看我?”楊金鈴瞪着勾人的大眼睛說,還用舌頭舔了一下厚厚的嘴脣。堯志邦沒有說話,而是一點點走近她,聞到她身上有一股麪粉的氣味。爲了他,她在徐家的米麪加工廠乾得很踏實。他眼睛忽地溼了,用自己的身體把她的身體擠到牆角上,一把摟緊她粗一點的腰,將他冰涼的臉頰貼近她火熱的臉蛋兒上,胡植子在她豐滿的臉上刮來刮去。楊金鈴的臉總像是擦了粉似的,有一層白霜。她仰着頭,幸福地閉上眼睛,上脣微翹着。她沒戴乳罩,上身那兩個地方比戴乳罩還要挺。他的胸脯被頂軟了,用低低的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金鈴,我想睡你!”

“還是有文化的人呢,說話這麼糙!”楊金鈴的臉燒了,拽着他來到大炕上,臉上是受寵若驚的表情。堯志邦掙脫開她的手,跳到地上把門插上了,等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楊金鈴已經脫個精光。他毫不猶豫地爬上炕來,用大掌將她的身子翻過去,狠狠抱住她白而圓的屁股。

“滾吧,‘洗面奶’!”堯志邦吼着,“我們羊馬莊的姑娘,不用洗面奶,臉蛋兒是臉蛋兒,屁股是屁股,白啊,嫩啊!生出的娃崽兒俊着哩!”然後就淚流滿面了,他的眼前顯現了秋天的平原。

土地迴歸的日子來了,堯志邦和鄉親們像國家迎接**、澳門迴歸那樣,舉行了一個火爆的升旗儀式。鄉村的旗不是紅色的,是綠色的,平原是用惹眼的綠色裝扮起來的。玉米有一人高了,每一株都懷了一顆可愛的小棒棒,綠棒的頂端,吐出了紫色的纓絲。那塊像大刀的坨地上,棉花、大豆、辣椒、葵花和土豆都開着小花。

第二天早上,街上靜着,雞鴨豬牛都沒出棚。堯志邦獨自去了徐家,徐早蝶還沒起牀,他只是隔着門縫,塞進去一張紙條。然後就帶着楊金鈴走出了羊馬莊,他們這次真的進城打工了。他跟老爹說,家裡先忍一忍,他和金鈴到城裡掙點結婚的錢,也買臺電腦,回來就踏實等着種地了。堯滿倉站在村口,老淚縱橫地目送着他們。小四輪車顛簸在平原的小路上,堯志邦回頭看不見老爹了,卻還能看見徐家小院的那棵槐樹,能看見回春的田野,能看見早蝶洗手的小河。他和早蝶在那裡笑過,抱過,親過。別了,那樣的日子不會有了!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偷偷抹了一把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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