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易長安倒是坦白得很,落落大方地答了話:“臣不敢欺瞞皇上,臣幼時即嚮往刑偵之事,確實跟那老僕學過,不過所用的屍體俱是在義莊花了銀錢買的,練習之後也重新縫合予以下葬,不敢有半點褻瀆之心。
前人曾雲:‘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臣既想掌刑獄之事,自己若是不懂,豈不是任由仵作說定?
大凡命案,初檢最是重要,失之毫釐則謬之千里,臣自己擔綱才更放心,想着案情不知道關乎多少人命,更絲毫不敢生輕慢之心……”
旁人做的,哪有自己來做放心?燕皇一時心中觸動,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想到易長安這是第一回面聖,卻是頗有膽量地侃侃而談,比不少官員都要行事沉穩有度,心裡不由添了幾分好感:“如今你新去了刑部任職,感覺如何?”
要是別人,新被擢升後被燕皇這麼一問,少不得要先拜謝一番皇恩,易長安卻並沒有想到這一茬,反而心中一動:“臣這幾日翻看了不少舊案卷宗,正在考慮兩件事,正想上摺子請上官斟酌。”
燕皇沒想到自己隨口問的一句話竟然真的勾出了事,不由一哂,也起了幾分好奇之心:“哦?才上任幾天,就有兩件事想着要上摺子了,是什麼事?”
就怕燕皇不問,問了她纔好接下文!聽到燕皇問話,易長安頓時精神一振:“皇上,所謂‘獄情之失,多起於發端之差;定驗之誤,皆原於歷試之淺’。
臣近日翻看舊年案卷,發現不少紕漏錯處,若長此以往,民不信官,心生不忿,倘被有心人在背後煽動,易生不穩。因此臣想出了一個想法,想將我大燕三十六州城的推官及仵作分批召集進京,來一次輪訓。
臣願將自己平生所學刑獄勘驗之事盡數傳授,並對受訓者予以考覈,如實在不能勝任推官或仵作之職,則通告吏部,另行擇人安排;今後但凡有人出任這一類官吏職位,俱要通過考覈才能委任。
這些州城的推官及仵作學成之後,可以返回各自的州城,再召集縣衙的推官和仵作至州府集訓……”
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你讓他精準破案,他拿什麼來破呢?大燕的推官俱是從科舉中出來的,要是有心學習,還能懂些皮毛,怕就怕那些一心只想着往上爬,根本不關心本職業務的,有了命案只按着仵作說的來,不通的地方將嫌犯上堂庭審一頓板子打通,長此以往,可不是積下民憤民怨?
政局安穩平和時尚不覺得,一旦遇上災年,這些尋常積下的民憤民怨便是一條條易燃的導火索,只要迸出一丁點火星子,很快就引燃燎原大火!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燕皇自然是懂的,聽了易長安這麼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且有利於社稷朝廷,心裡不由生了幾分嘉許;面上卻並不輕易表態,只開口問道:“那易卿的第二道摺子,打算上呈何事呢?”
易長安看向燕皇,面色沉靜地復又跪了下來:“臣想懇請皇上,將仵作從賤役中祓除,歸爲百工一類。”
燕皇不由一怔,自前朝以來,仵作就歸爲賤役,子輩不得參加科舉,他從來沒想過有什麼不妥,沒想到易長安想上稟的第二件事居然是這個!
易長安像是根本沒有看到燕皇的錯愕神情一樣,目光微微垂視:“仵作定人死亡緣由,乃衙門裡勘查命案的重要一職,稍一偏差,便易導致案情差池。
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工匠技人憑手工技藝吃飯,仵作驗屍,不也是如此嗎?匠人可以歸爲百工,仵作卻要歸爲賤役?後來臣查了史書,才得知前朝因嫌棄仵作與死屍打交道,視之不祥,這纔將其歸爲賤役。
實際上,要勘查人的意外死因,一名仵作不僅需要經驗豐富,更要勤於學習,因仵作這賤役的名聲不好聽,工食亦菲薄,絕大多數人非被逼無奈,不會入仵作行。
甚至很多仵作都是殮屍送葬、鬻棺屠宰之家出身,學識淺薄,只靠着師傅傳下來的一點半點知識裝門面,如果遇到開檢重案,臣很擔心他們驗出的屍格是否準確!
要廣納人才,讓屍檢更爲精確,儘量減少冤案發生,臣私下以爲將仵作不再視爲賤役而歸爲百工,更容易調動人的積極性一些。
臣想着,前朝所行之事,既然不合理,我大燕儘可革除改之,所以想斗膽上這麼一本摺子稟呈此事。”
燕皇向來御筆硃批的都是國之大事,沒想到今天聽易長安說起這些細事也頗有幾分意趣和道理,見易長安說完了,神色已經很是和緩了幾分:“劉繼,扶易卿起來,賜座,賜茶。”
劉繼連忙上前扶了易長安坐到了側首的一張官帽椅上,又親手捧了一盞茶過來:“易大人請用茶。”
易長安說了這一大通話,已經口乾舌燥了,連忙接過一口氣喝了大半盞。
就是那些老臣,在御書房喝茶,誰不是隻品上一品,微呷一口而已,哪個會當着他的面這麼牛飲?到底還是年輕沒有城府,燕皇瞧着好笑,突然問了一句:“易卿覺得這茶水如何?”
易長安正覺得大半盞茶還不夠解渴,冷不丁聽到燕皇問這一句,不由“啊?”了一聲,馬上又反應過來,訕訕站了起來:“這個……臣剛纔渴了,接過茶就一口喝了,並沒有細品。”
連自己的兒子都勾結着外人想來騙自己入轂,倒難得還有這麼個實誠的臣子,燕皇頓時開懷大笑;易長安臉上不由一陣發窘。
還是劉繼提醒了一聲:“皇上,易大人都被您笑得臉紅了。”燕皇這才止住了笑聲,見易長安果然紅窘了臉,不復剛纔沉穩的神態,露出了少年人侷促的神情,倒也大度地揮了揮手:“傳朕口諭,刑部員外郎易樑,精於破案,多次立功,賞玉如意一柄,沉香木串十串,雪緞十匹,金線錦十匹。”
自己破案有功,那也得了個從四品的官銜,這會兒怎麼燕皇突然又想起來要賞她財物了?易長安心裡飛快轉着,反應倒是不慢,連忙跪了下來謝恩。
賞也賞了,燕皇心裡有件事也慢慢落了定,揮手讓易長安跪安。
易長安卻在跪下後仰頭又問了一句:“皇上,臣打算寫的那兩個摺子——”
燕皇不由好笑:“寫了再呈上來罷!”多少摺子等着呈到御案前都不得,易長安倒好,還沒寫的摺子倒先跟他這裡掛上號了。
易長安這才告了退,算是得了一句肯定話,心裡也落定了;這件事她雖然跟太子燕恆說過,但是這兩者的差距還是太大了,有大燕最大的靠山御批推行,她想辦的事會容易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