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真袍袖悠然展開,寬大的袖口裡面黑黝黝的隱隱透出一絲光亮。
袖裡乾坤大,倉五不知道在這個浩浩蕩蕩,上下左右卻毫無着落的獨屬於他的世界呆了多久。在這裡,甚至連憋悶和抑鬱都是一種奢侈,不由自主的飄蕩中,無休無止的折磨。
這種毫無着落,無處歸依的痛苦更有甚於天絲困心鎖時時刻刻帶給他的煎熬。
而今,這個囫圇的世界突然打開一道縫隙,從縫隙裡他聞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
從李元真的袖中世界飛出,倉五的身形從芥子般恢復到常態,在佝僂中略微舒展一下四肢便看到眼前金光萬道。
疾風中,一個熟悉而又巨大的爪子正撲面而來,帶着狂風,裹挾着雲雨,在雷光中轟轟而至。如果說倉五可憐的小身板兒如同一顆沙礫,那麼這巨爪便是閃爍着光輝的萬丈高峰,且帶着凜冽威壓。
下意識的伸了伸舌頭,倉五忽然覺得沒有了平素喉嚨裡有條鋒銳的細線那般骨鯁在喉的感覺,霎那間他血液沸騰,從渾渾噩噩中逐漸清醒起來。
任何生物在被囚禁這麼多年之後,恐怕表現都不會比倉五更好。他甚至有些不適應這種“自由”的感覺。
隨手揮拳,瘦弱乾枯,小到伶仃的拳頭應向巨爪。一個遮天蔽日聲勢沖天,一方卻像是沙漠裡撐起的枯木,而這枯木還是最乾枯,最小號的。
虛空更加凝滯,霎那的停頓之後雲收雨散。
一聲沉悶的輕響之後,萬丈巨龍巨大的瞳孔中閃爍着不可思議的光。
巨爪被崩飛,小山般大小的金色鱗片夾雜着臉盆大小的血滴從天而降,而綿長龐大的身體更是像被整個大世界命中了一樣,嗖的一聲,倒射出老遠,眨眼留下一個星點,留下一路的混亂狼藉。
原地,只有瘦弱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般的倉五,以及那個乾乾枯枯的小拳頭兀自舉着。
狂風爆卷隨即四處勁吹,呼嘯的風聲中,倉五驀然發出一聲咆哮,比萬丈巨龍的龍吟更加的蒼涼、遼闊、雄壯。
經過一陣混亂之後的桃源星部隊重整旗鼓,孔希言揮舞大袖向唐玄撲去的同時,公冶山長刷出一道百丈刀光,房天敵刺出一劍,尚雲龍的雲龍槍在夏海情的大海潮聲的巨浪中如同怒蛟一般由四個方向向李元真發起了攻擊。
天下廟的和尚們在圓覺的率領下組成了一個佛音方陣,佛光沖天中一個金色的遮天巨掌,憑空出現也向李元真鎮壓而去。
張道燃的龍湖劍再次指向天際,劍尖所指的宇宙深處,一點猝亮的光閃爍着,彷佛迴應着他虔誠的動作。
其他人族修者們身形錯落飛舞着,擺出了一個梯次進攻的態勢,而最外層在鬼帝、鬼祖那高如山嶽般,繚繞着黑氣的身形出現時,無數鬼族大軍捲起寒風,將四周萬里方圓籠罩的風雨不透。鬼帝、鬼祖遙遙相對將李元真圍攏在中間,淒厲的鬼哭狼嚎聲中,愁雲慘慘,更將這裡渲染的如同一片絕地。
在公冶山長四人與天下廟的巨掌攻擊的下方,陳元遲、楚君侯等數十名修者,在不同的空間方位上,也展開了攻擊,聲光赫赫,劍影飛舞,元氣縱橫。
狂猛的攻擊對世間萬物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擬態,形成一波全方位立體的攻擊浪潮。
這樣的攻擊強度下,即便是一顆中等行星也難以承受。
而緊隨其後的數百萬桃源星修者們錯落的分佈虛空,在鬼族大軍的籠罩和遮蔽下,不斷切換着方位,催動着元氣,揮舞着手裡的兵器,分批次的撲面而來。
這一切的一切,只爲了處在覈心處的李元真,同時將呆頭呆腦的倉五也囊括在內。
李元真望着唐玄嘆了口氣,而唐玄苦笑了一下,笑容未落,孔希言便將其扶起,接着,二人頭頂出現了一輪圓圓的月光。
月光倏忽閃動,眨眼間便在戰圈內突兀的消失。再出現時已是鬼祖身後,鬼族大軍包圍之外。
孔希言溫熱的大手,純正溫和的元氣在唐玄身體內流轉一圈之後便對伏明月點了點頭小聲道:“身體沒事兒,就是有些脫力。”
伏明月聞言愣了愣,計算了一下時間以及隨後不敢置信的親自在唐玄身體上檢查了一番,這才以疑惑的目光望着唐玄。
“你們來了······”唐玄心中一陣溫暖。
塵埃落定,雖然變故頗多,但總算將這個大世界最大的變數李元真阻止在此。而孔希言、伏明月以及在戰圈內前未僕後仍繼的修者們,仍舊讓他沉穩的靈魂悸動。
大上生與神之間的交流是玄妙的。
一個眼神便是千言萬語,一場神魂的碰撞,便將一切訴盡。
透過重重迷霧,唐玄望向李元真內心仍舊想要嘆息。眼前的李元真雖然仍如同山嶽般卓爾不羣的屹立着,但這個神其實已經死了。
“生不就死,它還沒來,何必求死?”
“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這對於我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生或者死其實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的差別······”
“沒有其他辦法麼?”
“或許有!”
“哦?”
“存在的意義在於希望,而努力到絕望的毫無希望,存在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
“不明白,但是有點懂了。”
“你與我不同。你出生於那裡,你與世界同在,我卻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個時空,或許我所做的一切從開始就是徒勞的。”
“好歹也曾在它面前發出自己的聲音······你不知道,人族、鬼族、海族,絕大多數有生之年連在它面前大聲說話的字格都沒有······”
李元真的目光逐漸暗淡,來勢洶洶聲勢驚人的攻擊在他眼中不斷放大,變慢。
“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他在問唐玄,目光也望着唐玄,負手而立,身影淒涼而冷落,世界之大,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尤其是在他的目光掃過唐玄身邊的伏明月之時,目光中又多了點莫名的委屈······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唐玄鄭重回答。
其實在他心中,每個生命在每個時代似乎都有“獨屬於”的意義。
遠古時代,生存便是意義;公古時代,個性與族類的強大便是意義;末日時代,風暴來臨,生存的前提下又加上個走出去的意義;而今來到桃源星上,存在的意義又會變成什麼樣?
這個世界不再複雜,簡單到你只需要修煉就夠了;這個世界不再難懂,寰宇世界的構成、宇宙最深刻的腳落,踏地飛天皆可明瞭······
可問題在於不管你如何去面對,如何的懂,有些東西,有些事都是無法抗拒的,這樣便是絕望。
存在的意義等於絕望?
這恐怕是生命體永恆追尋,卻又永遠無法找到答案的命題。
每一個回答都無法盡善盡美,總有重重迷霧遮蔽其上,讓人看不清。
唐玄神思深思,讓自己的思緒沉浸在這片大世界裡,他感受到了星空運轉,時空輪動,這是無法言明的宏大而壯美。
可這宏大和壯美建立在本身以人的思維爲基礎的暢想之上。就如同第一次飛天,你可能會覺得大地遼闊,天空遼闊,自由的氣息那麼的迷人,可一旦你飛的久了,這些感覺還在麼?會不會被一種枯燥和單調的習以爲常所代替?
同理可知,當自身渺小,思維和力量都受到嚴格的限制和制約的時候,當自身生命脆弱甚至一次不經意的碰撞都可以導致魂飛魄散的時候,時間長河、宇宙遼闊、萬物繁複而偉大、星空架構等等這一切,在想象中自然是壯美的了,可當自身發展強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這壯美、永恆等等字眼兒還適用麼?
而這個時候,生命的追求又該當是什麼?
“我的路已經走到頭了。”李元真眨了眨眼,又道:“好好對明月。”
李元真的目光定格在伏明月那張如明月般皎潔的面孔上,眼中說不盡的慈祥和溫暖。
這樣的目光,讓伏明月愣住了。
戰圈中的李元真忽然張狂大笑,笑聲中卻失去了往日那碎裂虛空,崩絕天地的力量。
大笑向並不存在的天,雙臂彷佛霸道的擁抱這個他曾經存在過的世界,虛空中,他亂髮狂舞,整個人在攻擊的浪潮中猶如顛簸的小舟一般,放棄了一切抵抗。
數百萬人的攻擊,在巨掌的壓下,公冶山長等人的發動中,在陳元遲等人的嘶吼聲中被徹底引爆。
而李元真那“渺小”的身影,在這樣的攻擊浪潮之下,一個衝擊便已經支離破碎。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這是一個活夠了的神,對這個世界的最後的咆哮。
不知多久,這片方圓萬里轟轟烈烈天翻地覆的浪潮,才漸漸偃旗息鼓。
所有修者停止了攻勢,有不少劇烈喘息着傻傻的左顧右盼着。就在他們中間,迴盪着許多彷佛螢火蟲般的光點,它們調皮的成羣結隊的來回攢動着,光點裡面,扭曲着光怪陸離的景象,望之讓人深陷。
“他道消了麼?”伏明月腦袋有些疼,李元真最後的一瞥讓她的心隱隱作痛。所謂道消,在神戰時代,也是一個極致悲涼的字眼兒。
“他只是累了······想休息了。”唐玄的目光追逐着千萬條流動着熒光彩流,心裡有些空蕩蕩的。
難道生命走到盡頭,便是活不下去的疲憊麼?
目光掃過安安靜靜的桃源星百萬戰隊,在其中他並未發現孔仙仙等人。
似乎讀懂了唐玄的疑惑,孔希言小聲在他耳邊道:“仙仙她們找孩子去麼,除了少部分不中用的留守,桃源星大部分修者都在這了。”
老爺子很久不在以聖人自居了,但還是一臉驕傲的揮了揮衣袖,畢竟在所有修者的努力下,不光救下了孫女婿,還消滅了一個大魔頭······
如果所謂的“道”還停留在無情的領悟上,如果所謂的宏大,還停留在“運轉日月”的層次上,如果對生命的覺悟,還保持在始地母星萬物這樣的境界上,實在難以以聖人自居。更何況有這個大上生的孫女婿在,桃源星上又有誰能以高層次的生命態自居?
光榮、夢想、榮耀······承載不了星空之上的修者們所經歷的一切。
落幕了,不過是生命進程中一個值得回憶的記憶節點,不過如此。
事件過後,活着,還能立足現在,放眼以後,這就夠了。
這片世界當然還不算完美,可有着寰宇第一戰力唐玄這樣的存在,共同體成員們美好的明天可期。
所有人當中,只有兩個人心情是沉靜甚至是沉重的,一個是唐玄,一個便是默默飛在唐玄身旁,背背逍遙琴的莊廣陵。
莊先生時不時的回望李元真神隕之地,細看那一抹抹流光掠動,神色間說不出的複雜而迷惑。
所有的一切都脫離了他的計算,而李元真這樣的龐然大物就這麼堂而皇之,頹廢萬分的“自殺”了。
哪裡錯了,哪裡錯了?
哪裡一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