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如今我們已勢成騎虎,再猶豫不得了。”留着三綹長髯,氣宇軒昂,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模樣的譚邦將青銅爵放在案几上,直截了當地道,“自二十餘日前,城中各處出現數名紅衣小童,與羣孩嬉戲,教授那幾首童謠,而後魚腹藏帛,讖語白於天下。旬日之間,已是流言滿天飛。近幾天甚至盛傳大梁郊野鬼夜哭,狐作人言······前日,有人於王城宮牆上以丹砂大書寫就‘兄弟繼踵相因循,固知國中幸無國,周公康叔猶二君’三句,整個大梁已是轟傳得沸沸揚揚。可恨的是,晉鄙的故舊門人不甘寂寞,四處興風作浪,混淆視聽。最可慮者,據我掌握的各項消息,安釐王和龍陽君迄今毫無動作。太平靜了,反常到了使人無法接受的地步。安釐王固然怯弱無能,但這種人真要鐵了心對付人,行動也最是暴烈,不留任何餘地,生恐對方能緩出手來反戈一擊。龍陽這奸狡刻毒小人,又素與君上不對。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除非束手待斃,無論如何我們也得放手一搏了。公子信義素著,德澤佈於魏趙兩國,民心大是可用。鄒衍大師又正好在大梁,他的陰陽五行學說影響深廣,若能說動他爲公子造勢,或者,更能減少不少阻力。”
眉眼靈活的馮諼捋着稀稀疏疏的鬍鬚,流閃不定的眼光定在某一點上,搖頭道:“不妥!這非但與我們原先的設計不符,更會置君上於一個僞君子、野心家的尷尬境地。難道你心中便真認爲這是讖語爻辭?這些話哄哄無知愚民猶可,便是我們自己也知這是人爲所造。民心,誰都可以利用,周公一心爲公,尚有恐懼流言之日。若君上真藉此而起,流言,就真成了我們自己散佈的了,辯也辯不了。現下我們當務之急有三點。其一,必須找到流言的源頭,唯此方能有針對地做出應變;其二,對手的這一招很狠,讓我們陷於欲辨無辭的境地。眼下形勢,我們絕不能有所異動,只能不動形跡地盯緊龍陽君。安釐王有什麼行動,必定從他那兒發動。其三。”他轉頭看了看上首的信陵君,微微一笑,“君上回國這兩年來,藏鋒韜晦,漸漸磨去棱角,溫潤慄然,成爲‘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一色的人物。這時便應挺身而出,公開駁斥有心人散佈的流言蜚語,明君臣大義,自表保王除逆忠心。並大張旗鼓訪鄒衍大師,請他出面以天算星相之學批駁流言之無稽,抵消謠言在小民中造成的影響。”
譚邦沉沉地道:“馮諼,你所說的三點環環相扣,但必須建立在趙使能爲君上所用,成功刺殺安釐王的基礎上。若然如此,君上迎回太子增立爲新王,這些流言倒是更增了君上忠義的聲名。可是······”他沉默片刻,脣邊掠過一抹無奈的笑,輕輕一嘆,“我早就加派人手深入查訪流言來源,也請朱亥找他市井中的朋友幫忙,樂刑在他遊俠豪士的朋友裡查探,卻毫無所得。這種捕風捉影本就難以追查······而趙使一事,看來也是困難重重,楊楓的文簡和平原夫人的密函,大家剛纔也都看過了。那個楊楓,決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
鬚髮皆白,看着彷彿昏昏欲睡的唐且混濁黯淡的老眼倏地閃過一道精芒,咳了幾聲,低啞地道:“說到流言,着實奇怪,近些天來我反覆剖析,竟然無法判定是誰人所造。從得利方面而言,反倒是君上最有可能自造讖語以張聲勢。咳咳,這些流言已使君上和安釐王成爲徹底不可化解的死敵,逼得君上無法收繮,必須動手。先發制人,後發者受制於人。若無法引楊楓入彀,我們便自己動手,再推了給他。不要忘了,我們在龍陽君那兒還佈下了最隱秘的一枚棋子,咳咳······”
馮諼探過身子,在唐且背上輕輕拍着,靈活的眼睛精光閃閃,臉色沉凝,心事重重地咬着牙道:“確實如此,隱在暗處的對手的威脅纔是最大的。無法鎖定暗中構陷君上的人,不明他的用意,我們行事就縛手縛腳。這不可能是安釐王和龍陽君對付君上的手段。讖語爻辭,最易挑動無知愚民,直等同爲君上開路。田單?黃歇?趙穆?都不象。趙國連番大戰,根本無力圖謀魏國,而且魏國乃其抗秦之屏翼。黃歇老邁顢頇,從近幾年得到的消息看,他耽於逸樂,無復昔時銳氣,力主國都西遷以避強秦,不會自樹公子這個強敵。田單倒有大略,可是自身處境甚艱,齊襄王猜忌,諸多同僚排擠,不可能將舉國兵權交付於他手上。誰都能看出來,魏國若亂,只會便宜了秦國,沒有人會作如此損人資敵之事。至於秦國,此等離間、反間之計倒是慣用的手段······”
譚邦輕蔑地道:“呂不韋!?他在秦國處境維艱,被陽泉君死死壓制住,哪還有餘力在魏境攪風攪雨。”
“譚邦,你錯了!”一直默默專注聽着幾個心腹門客剖析的信陵君眼裡的光點停駐在譚邦臉上,淡淡地開了口,聲音象黃鐘大呂般鏗鏘有力,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呂不韋絕非凡俗之輩。但看他自邯鄲重圍中巧計歸異人,使異人更名子楚走通華陽夫人門路被立爲儲,見微知著,可知此人膽大深沉,不循常規,慣於劍走偏鋒。若非他的執政綱要大違秦國自商鞅時確立的以耕戰爲本的新法,而招致軍方反對,未能執掌秦政,他就將是一個可怕難纏的對手。以此人心性,倒是能行此計,但不是他。”
唐且“噝噝”喘着,指頭很長的枯手在案上一拍,“嗬嗬”一笑道:“君上所見極明。軍方與他勢成水火,重臣王陵、王齕、張唐盡是陽泉君一系。呂不韋攪亂魏國,固然能因出兵東進贏得喘息之機,但陽泉君一派更會因軍功而得勢,呂不韋是得不償失的。”
馮諼嘴角眉梢都微微一戰,蹙眉道:“此計老辣陰毒,借讖語童謠生事,夠毒夠狠,千鈞一記直擊人心,相較之下,範睢長平之戰的反間計簡直不值一提。可是,他最後隱藏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麼?”
唐且搔了騷了白頭,噝噝地咳,嗬嗬地笑,“想不透就先不要想。無論是誰,只要他一浮上來,我們就對付得了他。他玩的這一手與我們既定計劃並不相左,只不過絕了我們的後路。當前還是要先解決這個楊楓。”
坐於最下首的樂刑突然挺直了身軀,道:“君上,季樑回來了。”
密室的門上響起了剝啄的輕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