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苦笑着道:“蓋兄,是我輸了!若非依仗利器,我早敗於蓋兄手下了。”
蓋聶注視着楊楓良久,慢慢地道:“方今列國爭雄,戰亂頻仍,綱紀失序,律法蕩馳。有力者各豢養爪牙鷹犬,自張勢力。蓋某少亦習書,明知義理,深慕子產之學,思建功業於亂世。然漂泊半生,無可依之人。昔聞齊孟嘗君養士盛名,遂遊於齊。冷眼旁觀,田文待士不知良莠,不能推誠,非真英雄,乃去。後又聽聞信陵君豁達雄豪,不同流俗,有意見託終身。惜信陵君竊符救趙,困窘於邯鄲,此謀又止。十數載間,無奈混跡浪蕩江湖,行些俠義之舉,略略作爲,庶幾不虛生此身。前幾年,遠遊燕趙北疆,出塞漠。近得傳言,信陵君華陰破秦,早已歸國,於是一路迤邐南下,欲意見投,舒張胸中志量······不想遇着公子。蓋某年前於北疆聞公子大名,今日拜識風範,果然名下無虛,磊落豪邁,與衆不同。”
靜默了一會兒,蓋聶眉心微微糾結,眯着丹鳳眼,深沉的目光盯着地上斷爲兩截的大劍,臉色平靜,似乎隱藏着一股力量。須臾,驀地睜大了丹鳳眼,帶出一股胸有成竹的氣魄,道:“在酒肆裡,公子能在蓋聶目光的威壓下,坦然和我對視,侃侃而談,足見公子坦蕩磊落的胸襟氣度,已令在下心折。強欲較技,實是蓋聶坐井守株,一點好強俗態作祟。失禮處,還請公子見諒。”一撩袍襟,單膝跪下,“蓋聶見過公子!”
楊楓大是意外,又大是慶幸,既是因爲蓋聶的出身抱負,更是爲了蓋聶居然是爲了投效信陵君而至大梁,自己竟是生生從信陵君手裡剜出了這麼個人物。強支撐着疲累之極的身體,搖晃着站起身,扶着蓋聶道:“蓋兄請起。”略一遲疑續道:“蓋兄高人性格,邂逅相逢,不棄楊楓菲薄鄙陋。然楊楓目下在大梁深陷危機,時恐有不測之禍。蓋兄有意,莫如至邯鄲以待楊楓歸。”
蓋聶怫然道:“公子以蓋聶爲何等人?公子難道視蓋某爲只可共富貴、不能同患難,趨炎附勢的涼薄俗子。若公子心意如此,蓋聶告辭!”
對這種任氣節的遊俠英傑,就應該洞開肺腑,以英氣折之,信義結之,絕來不得那種拘執迂腐的做派。楊楓一把拉住蓋聶的手,歉然一笑道:“蓋兄見罪得是,楊楓失言了。”沉吟片晌,輕輕地將安釐王與信陵君爭權,將趙魏聯姻當成雙方權力角鬥場之事大略說了。兩眼亮晶晶的,盯着蓋聶,笑笑道:“如今大梁城中危機四伏,楊楓更是身處漩渦中心,蓋兄······”
蓋聶一臉肅然,再度拜倒,毅然道:“蓋聶願留在大梁,爲公子略盡綿薄。”
感念蓋聶患難相助的真誠,楊楓心懷大暢,托住蓋聶,誠摯地道:“蓋兄義氣深重,楊楓銘感於衷。既如此,蓋兄先回,就隱於暗中助我一臂之力。事之宜行宜止,我使人與兄接洽。就以此刀爲憑。”說着,指了指數丈開外晶亮如一泓秋水般的“長風”。
蓋聶點了點頭,一拱手,豪邁地一笑道:“在下寄寓城南悅賓客棧,公子有所交待,定當凜遵。”翻身上馬,一騎如飛翩然而去,再無回顧。
楊楓讚了一聲,“果然豪傑氣度!”卻再也支撐不住,頹然躺倒在地,只覺得渾身痠痛,疲乏不堪,似乎所有的氣力都耗盡了,連一根手指也懶怠擡起,左臂更是火辣辣的生疼。
一直在遠遠守望的兩名衛士趕上前來,急着爲他包紮好左臂的創口。楊楓緩了兩口氣,輕輕闔上眼,費力地擡起右臂,遮在臉上,擋住強烈的日光,脣邊漾起了一抹微笑——發自內心的微笑。
適才,與技藝精湛深博的蓋聶對決,楊楓墨子劍法的守禦圈被壓迫到一個最狹仄的空間。但是,就在強大浩瀚無匹的外力進攻擠迫下,在墨子定靜心法神清氣平的應戰中,某個瞬間,他武技上的桎梏倏然被突破了,一個束縛突然被崩開了。雖然,一時之間,他還無法將感悟的深奧理念理清,但這一戰裡似乎已經領悟了許多許多,飄曳的思緒深廣地延伸開去······
初識元宗時,兩個人論道講武,一見如故,他得元宗傳授墨子劍法和墨子定靜心法。然而,其後長街夜襲,詐傷避禍,行刺郭開、趙姬,狙殺武黑、連晉。短短時日,一連串變故接踵發生,他和元宗也因行事理念不同而由相知到離棄。正因如此,楊楓的墨氏武學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己摸索的。適才的一戰,他心如止水,無思無覺,無所掛礙,彷彿保留着造物主最初賜予生命的清明狀態,全身心地融入了自然天籟中,一些苦思不得解的疑難莫名的瞬間迎刃而解。經此一役,他的技藝並未見增長,但對墨氏武學的感悟卻因此踏進了一個全新的階段。
就這麼靜靜躺着,一動不動地靜靜躺了許久,慢慢回味着那最艱難的一戰。過了許久,直到被太陽曬得實在熱得受不了了,楊楓才懶洋洋地坐起,晃了晃頭,站起身來,兩腿卻異常綿軟無力,一個趔趄,幾乎栽倒。
按刀守護在側的衛士急探手扶住了楊楓。楊楓擺手掙脫了他們的攙扶,籲出一口氣,勉強支持着站定。闔目沉思了片刻,舔了舔乾澀的嘴脣,清了清嗓子,對提着“長風”的衛士道:“李宇,你拿着我的刀,按烏果給你的地址,去烏家在大梁的據點尋范增,讓他找機會到悅賓客棧去見見蓋聶。告訴范增,蓋聶是個不遇時的豪傑,將有大用。再讓張星他們,着力搜尋那個與我們一路同行的趙善,務必盯緊他的行止。”想了想,裂下白袍一幅下襟,拾起一塊土塊,用力在上面劃了“田單”二字,折起交給李宇,“把這個給范增,他自然明白······千萬小心,不要叫人綴上了。”
李宇躬身一禮,應諾而去。
擡頭看了看天色,日色已然過午。楊楓伸展了一下身子,扽了扽衣裳,輕鬆地道:“衛寧,走!到雅湖小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