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回首讓侍立於數步外的童子送上兩個酒杯,悠然笑道:“趙國楊楓。”一指龍陽君,“此,魏國龍陽。”
亭亭似玉,意態謙婉的陳子竟眉峰微鎖,擡起頭,默然注目漫天燦爍繁星。
石素芳眼裡一線無奈不屑迅即掠過,淡淡一笑道:“原來是君上和趙使楊大人。”斂容坐正身軀便欲長跪而起。
楊楓懶懶地一揮手,斜睨了石素芳一眼道:“哪來的什麼君上、大人,不過是踏月尋‘無何有之鄉’的兩閒人罷了。嘗聞素芳爲人澹然,有出塵之風韻,何意俯同塵俗,孜孜拘泥於富貴尊卑,卿若未能天然放任,遂情盡興,脫於禮數俗念,且請引避,勿擾了吾等自然天樂之雅趣。”一拂袖,將幾盞燭火盡數掃滅,“今夜銀河高耿,明月在天,不似前幾日雲月昏蒙,何需此熒熒昏惑之燭焰奪天地造化之精秀。”
陳子竟驚奇地一挑眉,眼睛在溶溶月色下閃閃發光,脣邊慢慢綻出一絲笑意,“楊兄洞達放逸,不蘄畜乎樊中,會心處便在隨意可得,蕭散閒遠,天機契合,當得一醉。”
石素芳臉上微現出紅暈,湛如秋水的雙目從濃密捲曲的睫毛下溜了訝異的龍陽君一眼,看着神采煥發的楊楓,垂首輕聲道:“謹受教!”
楊楓接過童子奉上的酒杯,哼了一聲,瞅了她一眼。
石素芳眼睫毛一顫,咬着下脣抿嘴一笑,從容淡定的神情不見了,小兒女羞窘之態十分動人,俏巧地捧起酒壺爲楊楓斟滿了一杯酒。
楊楓一頷首,轉向陳子竟搖頭笑道:“踏月邀風,隨緣自適,遊乎至樂,不過寄酒爲跡,又非俗之所謂高樂,羣聚趣競,以酒食饜口腹之慾,何必談醉。子竟之言,楓不敢應。”
陳子竟縱聲大笑,笑得極爲狂放,極爲歡愉,舉杯一飲而盡,道:“隨順自然,所在任適。毋需求樂,而樂自在其中。楊兄貴真,逍遙無物累,今夕終識得你了。正是正是,清風明月下酒,各隨其便,飲的是酒,意又豈只在酒。”抱膝坐下,又連進兩杯,看了石素芳,道:“素芳今日之曲,光影聲色盡臻化境,卻失了本真之意。倘於月下清歌一曲,與天和者,自鳴天籟,何必爲塵氛垢膩所污,矯失了天性。”
楊楓哂然道:“俗人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惑者,亦正迷離光怪之聲色光影,安知清水芙蓉,天然雕飾清韻之妙。其逐者視聽色慾,子竟求者天樂真趣,高下雲泥之判。兄推許本真,世俗得意僞飾。任自然!任自然豈庸人鄙夫所知。”
龍陽君顏色一變,幽幽一嘆,強笑着低聲道:“奴沉溺世俗,難體高士雅意,真一庸人耳!”
楊楓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然道:“非也。哀樂之來,人不能御;其去,弗能止。縱是俗人,脫俗事而返璞歸真,釋放塵世壓抑的靈魂,不物於物,迴歸自然本性,亦可得天樂。”
陳子竟輕輕一笑,揚了揚眉,瞥了楊楓一眼,緩緩地道:“素樸是至美,是自然,是天籟,是真。未能脫功名富貴權勢塵俗之事束縛者,得失厲害縈懷,縱競日高談老莊,託懷玄勝,又何能至於羲皇上人。逍遙天放,需無所掛礙,超然獨往,豈是入世甚深而貌作超脫之狀所能遽得?”
楊楓抿了一口酒,道:“卻又不然。子竟出入於心靈的世界,任自然地表現自己的性靈。然滔滔十丈紅塵,盡是世俗之人,身在塵俗,豈無掛礙之心。便是莊周先生,亦要‘全生,養親,盡年。’若我與子竟之別者,乃在於我偏重現世性,而子竟偏重於超越性。其實,子竟慕老莊,立志以遊無窮,入無何有之鄉,不也是着了相,心有所羈絆而非圓融無礙。莊周先生雲‘與天和者,謂之天樂。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楓曾聞達人解之,曰‘伏仰自然,方欣天道之樂。’但需不涉塵俗之事,有以自樂,現空靈自我真性,遑論聆曲,賦詩,宴飲,遊歷······皆可遂心入於自然。”眼睛很亮地看着陳子竟,極慢極慢地道:“依楓愚見,每個人,都能建構起他自己的精神家園,這並不是一件奢侈的事。只要他不虛妄,不心跡相悖,有一顆關愛生活的心,都可求得人生境界的昇華。”
陳子竟默默無語,抱膝仰望耿耿銀漢,思忖着楊楓的話,輕輕搖着頭。
石素芳纖手撫膝,靜靜坐着,烏黑睿智的美目閃着異樣的光彩,露出寬博袖口的五個手指,在月光下顯出玉一般圓潤的光澤。樹上幾瓣落花蕩悠悠地飄下,落在她的發稍,衣袂、裙裾,她一動不動,安祥寧靜的眼神只柔柔地看着陳子竟和楊楓,隨意中有一種很優雅的風韻,凸顯出沉靜的美感。
龍陽君顯然不通老莊之道,對這一話題也提不起興趣,嬌聲笑道:“子竟先生可惜未至雅湖小築一行,否則定可留下一段佳話。”
好一會兒,陳子竟垂下眼瞼,微微皺了皺眉,坦率地道:“我爲什麼要到雅湖小築一行,紀嫣然傖俗之人,有何可談?”
“啊?”龍陽君掩了檀口,秀麗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陳子竟。
“的確是一介俗人。”楊楓笑了笑接口道,“俗,無關於才情容貌,指的是她的個性,生活方式。她匍匐於人間,拘泥於世俗,所爲者爲其不當爲,亦無力可爲之俗事,情志病於濁世時政,說空終日,何能匡救一二。自陷局中而不自覺,俗!俗不可耐!”
兩個人拊掌相對大笑。
龍陽君左右看看容光互映的兩人,陳子竟風神瀟灑,倜儻不羈,楊楓英氣勃勃,豪邁任性,一時不禁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