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相國猛一震,胸臆間一股濁氣直撞上來,一時氣血騰涌,喉頭泛苦,耳朵裡一陣陣嗡鳴,一張老臉漲得洇出豬肝紫,兩隻象要爆出眼眶的眼珠子佈滿血絲,定定直瞪着尉繚,一部白鬚亂顫,呼吸忽輕忽重,只是急驟地喘氣,兩條腿幾乎再撐不住十分勞累、衰疲的身體。明顯失態的老頭子終於被徹底激怒了!再無法剋制住自己,保持那一副從容平靜的宰輔風儀。
已經有多少年了,沒有人敢這麼放肆,毫不留情地當面搶白德高望重的他。權傾朝野的趙穆如何,也需以禮相待,對他保持顏面上的敬重、尊崇。如今一介倖進不及半載的黃口孺子,竟肆無忌憚地咄咄相逼,進而在大庭廣衆下指斥、冒犯他的尊嚴、威儀,是可忍孰不可忍。異常惱火的皮相國拋卻了一貫的持重,毫不掩飾地發作出內心的憤概。
誠然,他不嫺軍事,但官階、位次可是明擺在那兒的。若非邯鄲幾個重要將領非死即叛,許歷多病久不視事,什麼時候輪得到尉繚有資格來指手畫腳了。縱然如今邯鄲實際的“兵權”、“事權”都操控在尉繚手裡,可那也不過事急從權,讓你“權理”而已。不說重柄大權尚未交付,便連官階職銜也還沒正式提升呢。此子安敢狂狷若是!
更有一層隱秘的深憂令老頭不得不拖着孱弱的身子,鼓起餘勇掙扎着和尉繚較量。在趙穆叛逆一案中,得利最多的尉繚居然隱隱開始表現出了桀驁難馭的專擅端倪。趙穆一垮到底,誰也不清楚他被清洗的勢力在亂中有幾成被尉繚接收了過去,就單是尉繚在軍中迅速建立起的權威,便叫人思之凜然。從這個意義上看,已插手把持了邯鄲軍務大權的尉繚比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多年的趙穆更可怕。趙穆是狼,他就是一頭虎。此次朝會若不能把他的氣焰壓下,造成朝中各方勢力達到一個相應的平衡,養虎遺患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最遺憾的是,太后韓晶懵然聽信尉繚,已經走錯了緊要的一着棋,以一個毫無實益的空爵許與楊楓。此舉固然平復了邯鄲諸將心中的怨憤之氣,卻定當會激起楊楓的不滿怨懟。由此,尉繚爭功排擠楊楓的私人仇怨進而便演化爲楊楓和太后、新君間的君臣衝突。眼見着尉繚費盡心機,又進一步要將楊楓擠出邯鄲,遠遠打發到精銳調離泰半的邊郡,而韓晶似乎也大爲意動。心焦如焚的皮相國知道,再沒有猶豫的退路了,若不能趕緊出面矯君之失,韓晶一旦錯上加錯,舉措失宜,尉楊的個人矛盾即被轉嫁,變成君臣仇恨。功高賞薄,甚至是遭到排擠架空,楊楓的一腔仇怨勢必指向太后、新君!
國尉許歷胸藏韜略,腹隱機鋒,昔日在軍中享有極高威望,但他出身低微,近年趙穆一手遮天,他藉着多病爲由,基本上放手權柄,處於半致仕狀態。李左師亦非當年胸襟眼界寬廣,公忠謀國的左師公觸龍可比,他見事極明,卻隨份順時,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決不願參與捲入朝堂黨爭。方纔他居然肯阻止老頭進言,已屬極端的異數了,休指望着他還會挺身而出,遏制尉繚囂張的氣焰。昏花的老眼很快地掃視朝堂一眼,皮相國眼中灼閃出憤怒的光芒,心底一陣惻然,又勃發出了一股悲壯之氣。
“尉繚!”皮相國從哆嗦的嘴脣裡吐出的聲音也有些哆嗦,“老朽固年邁衰頹,老而無用,但佐理朝政多年,兼而亦襄贊軍務。朝廷事務千頭萬緒,唯持重處之。近年,軍務繁難,災荒不斷,民力不足,朝廷度支短絀,遠不敷使用,軍俸糧餉支給艱難,只在竭力撐持罷了。年來複有卻燕、聯姻、叛亂,接踵幾樁大事體,府庫幾告枯竭。眼下秋糧未下,新君嗣位在即,破燕大軍、平叛軍將的封賞,一應用度斷難儉省。提調李牧將軍代郡大軍西進防禦,糧餉由何籌辦?轉運如何承擔?一旦糧餉不繼,軍需如何維持?軍心若亂,焉能奢談什麼西卻強秦。李牧將軍鎮代,士卒使費悉以幕府自仰,猝而提調變更,這項增出的軍費可又從何處挪措?你新進之人,知否國用財賦······”一口氣說得急了,老頭的臉色憋得黑紫,喉嚨“咕嚕嚕”直響,幾乎透不過氣,身子也搖晃了起來。
尉繚陰陰一笑,冷冷地道:“楊大人,敢問李牧將軍代郡士卒使費如何自仰於幕府呵?”
楊楓彷彿出於下意識的反應,隨口道:“李將軍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幕府,爲士卒費。日擊數牛饗士······”說到一半,皺了皺眉,瞟了尉繚一眼,哼了一聲,沉着臉煞住了話頭。
尉繚的眉毛一聳,斜眄着“呼哧呼哧”順氣的皮相國,森冷的眼裡爆出一道強光,“皮相國!公今當知繚何以舉楊大人爲代郡守。舉凡李牧將軍守衛固邊,帶軍練兵,操持後路諸法,楊大人莫不了然於心。但需按部就班,循李將軍舊例成事,代郡安有可虞之處?”
皮相國喉頭“咯咯”兩聲,直瞪着一對眼,死掙着吐出一句話,“斷不宜勞師遠調,尚有廉老將軍大軍······”
“呵!”尉繚沒有丁點笑意地笑了一聲,眼角朝上一挑,面無表情地道,“皮相國衰邁多病,前些日子抱恙休養,可知廉老將軍急報入都。齊國一面遣使調停我與燕國大戰,一面旦楚八萬大軍屯駐於東阿,陵迫我大趙邊境。如今趙燕停戰,齊大軍猶虎視不退,老將軍奏報朝廷,爲防萬一,伐燕大軍不敢遽回,乃沿武遂、觀津、武城一路而下,威壓齊人。短期內,大軍將囿於東南邊境,何得西調?且夫,大軍苦戰得勝,飢疲睏苦可知,封賞未下,即行西調駐防晉陽一線,跋涉辛勞,暴露邊鄙,久戍不歸,軍心得無胥怨?若老相國言,繚恐瓜代之禍,復現於今日。”
皮相國心底一片冰涼,枯瘦的手指控制不住抖顫,老臉青了白,白了青,滿嘴苦艾,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血紅了兩眼,以大臣的體面死死壓抑着蹶然撲上的強烈念頭。
瓜代之禍!這廝好生惡毒的用心——當年齊襄公令大夫連稱、管至父爲將戍守葵邱邊境,指以明歲瓜熟爲代輪戍。至第二年,齊襄公反悔不許,連稱二人乃挑唆憤恨思歸的將士作亂,直入都門,弒殺齊襄公。
尉繚把話挑到了這份上,廉頗大軍絕難西調了。府庫空虛,絀於支度,唯有削減將士封賞,已恐軍心浮動。此言如果傳至軍中,卻又將再是一樁激化矛盾,由各人爭權奪利私怨轉爲君臣矛盾的大事體。縱然廉頗彈壓得下,面對強敵,士卒各懷怨恨,前景可憂矣!最可恨的是,這一切可能的後果,承擔者可是進諫的老頭和做出決斷的太后、新君,和他尉繚根本無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