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大意外,震得大殿內一派寂然。
楊楓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瘋了!這女人絕對是瘋了!眼光隨即轉向許歷。
許歷的瞳孔猛一下縮聚成兩個黑點,眼裡交織着難以描摹的神情,似乎仍然一如既往地平靜自若,但默然立於班部中,目光棱棱,注意凝視着他的楊楓卻發現,一瞬間,許歷的身子一僵,太陽穴上青筋爆起,在輕輕地痙攣着。嘴角輕輕向下一撇,楊楓突然涌發出一種看戲般惡意的快感。
慢悠悠地順着班列看過去,體味着投注在許歷身上許多與平時不同的異樣目光,楊楓緩緩舒了口氣,斜睨了韓晶一眼,很有些不屑,一句久違的聯語莫名地兜上心頭: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她,看似明敏英睿,精擅權術,實則顢頇復又剛愎,急求近功寸利,汲汲於將權勢抓在手中,根本沒有掌控統籌全局的能力,自以爲得計的應變舉措更是拙劣得令人瞠目結舌。不過,在這朝會達到高潮的關鍵時刻,楊楓並沒有失去自始至終的沉着冷靜,心念飛轉,飛快地琢磨掂量着韓晶此舉背後的真實用意。
爲什麼?韓晶怎會如此措置乖張?這一場冗長的朝會開到現在,有目共睹,任誰都不難看得出來,皮相國、許歷是真正勤謹王事,實心爲國而又有分量,說得上話的兩個重臣。卻何以李左師這樣明哲保身、坐觀成敗的好好先生沒事,忠直公允的許歷反被韓晶置身於險惡的重地。在如斯敘功議賞、維繫朝廷格局、人際平衡的敏感時期,賚功課職,如何能善處其間,遍協衆情。而況,實際上由韓晶操控主持的封賞,都可以假中尉敘議進奏的名義進行。中尉之職,擺明就是立出來代朝廷承系各方攻訐糾劾的靶子。幾乎完全沒有疑義,甫一上任,許歷動輒得咎,得罪必多,勢將廣結怨於衆臣,成爲各忌恨不滿者羣起而攻之的對象——韓晶待他,爲何嚴苛到了這般地步。她難道便不擔心失去一個難得的良臣,更因而寒了朝臣之心,喪失了朝廷的凝聚力,以至於無法應對艱危的時局,拯救尚未完全穩定下來的危機?
思忖間,耳邊又響起了韓晶很低很快,輕柔的聲音,“廉老將軍大破燕軍,迫燕請和,戰功懋著,着封信平君,爲假相國,賜以尉文之邑。尉繚,敉平趙穆之叛,挽社稷之危,着進安陽侯,益食邑兩千五百戶。”
各懷心事的衆人面面相覷,尚未回過味來,尉繚已冷沉沉地一笑,跨步上前,跪倒叩拜,一臉感奮地高聲謝恩。
韓晶點點頭,輕輕擡了下手,睫毛顫了一顫,心裡又微漾起了幾分得意。安陽侯,安陽可正在代郡境內。你尉繚着力排擠中傷楊楓,使其出居外任,便把你的私邑放在其治所轄下,利益糾葛牽掣,正堪鉗制使用。
心緒略平靜了,韓晶眄了眼尉繚和許歷,暢意輕鬆地微微一笑,聲音大了些,也更輕快了,“李牧,才幹超羣,數著奇勳,着遷太原郡守,進武安侯,駐鎮晉陽。龐煖,歷鎮邊陲,老成練達,進曲陽侯,先行相機協守西疆。兩位將軍,各益采邑千戶。擢繆容爲上將軍,領邯鄲城守。擢扈輒爲國尉,由晉陽從速入都領職。升顏聚暫領武城守。許中尉,爾身爲朝廷老臣,儲君和我深爲信重,故付爾大任。望你依功保舉,親自勘驗,爲國任賢,登進英才,毋得循情濫保。”
羣臣眼睜睜望着韓晶,聽着她的聖心獨斷,沒人吭聲。
一直奇怪地瞟着韓晶的楊楓,聽着這一連串出乎人們預料的人事升賞安排,眉毛一軒,突然間明白了韓晶的用心。她取的是分而治之的治術!其實,她什麼人都不信,將自己的私利置於國家利益之上,爲求固勢,朝中政事,不肯專託,而使人人各理一事,讓軍中諸大將分制各不屬統,並打亂拔擢他們的得力部屬,以分薄他們手中兵權,甚至不惜令廉頗假相國,兼攝文職。
由此,楊楓也終於看清韓晶好高自利、不肯失志、強自逞強的心性了。她之所以摒棄許歷行之有效的諫言,在亟需穩定的時刻採取了一種讓軍中矛盾重重,後患無窮的愚蠢治術,不言而喻,是她政治智慧的平庸,使得她缺乏足夠的才力,對於梳理亂局無從措手。許歷條陳明晰,絲縷畢現地娓娓道盡瞭解決的辦法,卻又觸了她驕矜自高的逆鱗,給了她無盡的壓力。採納,哪怕只是局部採納許歷的進諫,都逆了她妄自尊大的心性。爲了彰顯自己的能力,奠定至高地位,她既無法在超越、修正許歷的舉措上顯示治國理政能爲,便乾脆棄而不顧,直接施行自己的一套。
君臣相孚?再無可能!朝中又將多事了!真不知還會萌發出什麼變故!
許歷一臉灰敗的木然,別轉頭便待迴歸班列。尉繚冷冷地道:“許中尉,大人具冊匯本進奏賞賚功臣,可休忘了楊侯麾下送親、竊取秘錄諸待舉用之將才。”
“太后,臣有本奏!”侍立於韓晶、趙偃下首的舒祺叫了一聲,轉出單膝跪於殿中,臉膛漲得紅中透亮,抱拳大聲道,“趙霸聚武館徒衆與叛,武館武士入魏協從楊侯雖不無微功,然總該發付司寇、司馬處訊問勘錄,必無從逆事體方好擢用,免養癰遺患,也庶幾得無流言非議。”
韓晶尚未開口,楊楓步出班列,抗聲道:“稟太后!武館二十武士從徵,千辛百苦,折損其五,致有微功。焉可不賞功酬勞,反出此拙算,發付有司,辱慢有功人才,使豪傑憤懣離心。趙霸附逆,固當族誅,亦未曾聞株連有至於門人弟子。周公握髮吐哺,接納賢才,乃有大治。今十五武士從逆無據,必欲嚴審實跡,竟是莫須有之斷罪了。臣仰祈太后,願以身家性命力保武館十五武士有功無罪!”
“你······”舒祺目中厲芒閃閃,扭頭憤然瞋視楊楓。楊楓心中暗自冷笑,毫不退縮,坦然與之對視。
韓晶看着怒氣勃發的舒祺,微一躊躇,緩聲道:“楊卿,十五武館武士固無從逆實跡,然留於朝中,亦恐其身不自安,着退斥不用。”
舒祺重重哼了一聲,狠瞪了楊楓一眼,向韓晶一禮,起身迴歸本位。
楊楓全不在意,舒心快意地淡然一笑,深施一禮道:“謝太后隆恩。”心下不勝大喜,這牽涉的豈止十五名武士,而是一大批出身武館的武士的歸心啊!
“焦鵬已翔乎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他洋洋地暗吟了一句,回到班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