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裡,那一場至關緊要的談話進展到了一個很微妙的階段。
郭縱罵尉繚、怨韓晶、竭力分剖苦衷、喋喋不休地自我洗白,已經到了連他自己都頗不耐煩的地步了。但楊楓還只是目光清冷澄澈地看着他,臉部表情雖然認真,卻異常平和,一如常態,甚至還噙了一抹微笑,絲毫看不出內心有些微的波動,彷彿郭縱所說所言不過是與他無涉的郭家家事,也彷彿他苦心經營籌劃的兩家北遷計劃將成泡影對他竟無所觸動。
郭縱目光一閃,心裡忽悠一顫,被那一對烏黑的眸子盯得有了幾分侷促,令他手心汗潮,驟然感到了沉沉一陣壓力,不由得暗暗咬了咬牙。原本順理而下,郭家受此拘絆,無法北遷就能很自然地出口,可現在,猶疑不安又開始佔據了上風。
重重喘了口氣,說了這許久,出氣也有些不勻了。借了嘆氣,郭縱低垂下頭,避開那對灼亮的眸子,心底仔細慎重而又是飛快地盤算着。因了忌憚必須婉拒舉族出塞,然而,因爲忌憚更不能把路走死,結怨交惡對郭家日後尤爲不利。塞外河套是塊肥肉,烏家吞不下,料想楊楓也不會放心交由烏家獨吞,郭家應該從中分一杯羹,同時,這亦是一種示好的姿態。只是,把握適當的時機和分寸極爲重要——彼此都是看得通透、心裡雪亮的明眼人,由於韓晶的詔旨郭家不能北遷和郭家輸出物力、人力、財力大力襄助楊楓北疆立基,何者爲表、何者爲裡是分明的,然而就是要模糊其中的界限——便是不能平下楊楓的心氣,至少也得讓他不得不承郭家的一份情。
廳裡岑寂下來了,楊楓並不說話,只拿眼睛望着郭縱。
郭縱溜了眼瞠目而坐,一臉蠢相的郭廷、高帛,隨即順下眼睛看着茶碗裡的殘茶,呼吸不大穩定,心中窩了一股火。商奇不肯與會,當時他未加勉強,此刻可涌升起了兩分懊悔。沒有這個長於應對各種局面的智囊人物在場,懵懵懂懂的高帛、郭廷根本配合不上他,無人能恰逢其時地協助打破尷尬的僵局,周旋彌合雙方隱現的裂痕。心,往下沉一沉,這個度的拿捏更得慎重了······
“郭先生,敢問郭小姐可好?”楊楓開口了,隱隱含着笑意問出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
郭縱的眼睛眯了起來,臉上的肌肉僵硬地繃緊了,袖子裡攥緊了潮得越發厲害的手掌,喉嚨焦乾,一顆心不自覺一哆嗦。精明敏感的他立刻警覺地清醒了,同時翻騰起了一團恚怒。他完全掂量出了那七個字裡蘊含的沉甸甸涵義——對方乾脆利落地在逼他表態,沒有依違兩可的餘地。楊楓並不想讓步。而郭家,只能是楊楓和韓晶之間一枚最直接的籌碼,非此即彼,留不下他預期的婉轉後路。結親,不是楊楓單純的目的,郭家北遷大計,纔是他的終極目標。雖然,對於郭縱這樣拿得起放得下的梟霸威權人物而言,結親並不能左右他的家族大業,影響不了他的未來計劃。當真必要的時刻,捨棄一個女兒也算不上什麼。但在朝野動盪、滿城風雨的關鍵時刻,結親背後的深層意味就很值得講究了。一旦正式允親,楊楓定然會大張旗鼓地遣媒上門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娉納送逆一整套程序下來,郭家在朝野上下眼中,在韓晶、在尉繚心裡,立刻會被劃入楊楓一系!郭家,將當真沒有任何迴旋選擇餘地了!他一定會這麼做的,一定會。郭縱忽然心驚肉跳起來,手心涼沁沁的。
霎時無數念頭飛轉,郭縱的心底激盪如一場驟風暴雨衝突。目光一閃,嘴角向下一耷,心機百轉騰挪間他已然拿定了主意。
斜斜屁股,郭縱搖着頭沙沙地道:“唉!病了!最不讓我省心的就是這丫頭。打小身子骨弱得很,經不得一點風雨。前段日子乍寒還暖,淫雨不止,身上便覺着不快,又逢兵燹動亂,着了驚嚇,吃了幾劑藥,也不見大好,纏mian病榻已然近月,醫囑靜養將歇······眼見得秋寒料峭,冷了下來。邯鄲北地,着實也不算是養病的好所在,真真叫我操碎了心啊!”說着話,他一張臉越皺越苦,眼角耷拉下來,眼瞼下靈活的眼睛卻飛快地向楊楓投去一瞥。
落下眼皮傷感地嘆氣,楊楓靜定的眼神還在他的心裡翻騰,必須抓住主動了。再斜斜身子,他忽而漾開了慈父慈愛溫和的口吻,一臉的倦怠溫煦未變,語意語氣卻轉了,“呵!不說這些煩心事了。楊侯此去代郡邊地,不免風霜征戰勞苦,郭某無以爲敬,中山之地郭家有礦,郭某唯有助餉千金,並以鐵礦石五千斤,爲楊侯稍壯行色了。”擡起頭,他又狡又冷的眼神,鎮靜地敵住楊楓的目光。
楊楓輕輕一喟,垂下眼簾,掩住了黯淡而無光彩的眼神,緊緊咬住牙,心裡涌起一種怪異荒謬的可笑感覺。郭縱的話再明白不過,他是決意譭棄當日的口頭議親了。千金、鐵礦五千斤,便是郭秀兒的代價?!一時間,他一顆心隱隱作痛,驟然收緊,胸中空落落的,彷彿一件最寶貴的東西突兀被攫走了。思想似乎已經停滯,剩下一片茫然,一片難以驅散的悲涼,眼前晃動的盡是那個嫺靜得如一朵清芬茉莉般的女孩子。羞紅的俏臉,閃着異樣神采的黑豔豔眸子,小鹿般的窈窕輕盈身影,溫婉羞怯的模樣······一個個影像朦朦朧朧地交疊出現。是這道嫺雅嫵媚的身影,最先挑開他讓鐵血殺伐、權謀爭鬥充斥得滿滿的生活的一角幄幕,展示了另一方溫柔繾綣的新天地,也讓他在難以抑制的情感萌動中擁有了第一份甜蜜而歡悅、朦朧而熱烈的似水柔情。
沒有了!逝去了!失去了!他終於失去了這個女孩子,在利害衝突面前,“感情”實在脆弱卑微得不堪一擊。何須說!什麼兩情相悅,什麼癡情真心,撞在時勢利害上,註定了轟然粉碎的命運。
濃濃的感傷浸透了楊楓的身心。相形之下,因了郭家不能出塞而造成失衡局面引發的失意,在一剎那變得異常微不足道。
恍惚中,范增的聲音灌進了耳朵,“郭先生,即近秋高馬肥,李牧將軍奉詔西調,代郡兵力、武庫皆虛,恐胡虜寇邊洗掠在即,還望郭先生厚德援手一二,更鐵礦石爲可鍛鑄鐵。代郡上下,不勝感激!”
楊楓的心象被利針狠狠紮了一下,痛楚幾乎令他窒息。他知道,他和郭秀兒的這段情感,徹底結束了。范增在履行他自己的職責,既然和郭家的聯姻、合作已成畫餅,不可挽回,那麼雙方所剩下的,僅僅只是交易了。既然是交易,毋庸置疑就該謀求利益的最大化。然而,殘餘的最後一分情誼,在赤裸裸討價還價的交易中,卻也被毫不留情地剝了去。
一抹冷悽悽的笑意慢慢浮上了他的脣角,楊楓確實感到了身心俱疲,有種莫名的煩躁、厭倦,一切似乎都索然無味了。第一次,他非常痛恨自己。在那失去的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內心深處那個女孩子的地位。細細地回味,一切的一切甜美溫馨,只將成爲蟄痛記憶的苦澀酸楚。
郭縱攏皺着細眉,眼瞼下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亮亮的有光。連他自己都不知覺,他心底的情緒已自亢奮起來了。真正談起了生意,他的心燃得火熱,回覆了真實地自我,打算、計較、比對······一顆心活絡絡的,所有的數字、收益、付給,自動會連成一串,不斷歇地由頭腦中往外涌。
“······楊侯,莫如我使郭安、郭平領二百匠師隨侯爺北上代郡。此二人我郭家良工也,鍛擊冶鑄技藝之高,絕不在郭彭、郭煥之下,最擅正刑範、美金錫、巧工冶、得火齊,大可爲楊侯臂助。”
范增用力扯扯緘默許久的楊楓的衣袂,有些訝異,輕悄地簡單複述了郭縱的話。
勉力掙出雜亂的心境,抑下蒼涼的心緒,靜了一會,楊楓調勻呼吸,竭力沉靜地注視着兩頰微微緋紅的郭縱,強自在話語中帶出一點暖意,“郭先生,昔日李牧將軍嘗商請先生借調一批工匠往代郡,未知歸否?”
“嗬?幾名匠師回來了,那批普通冶鑄工匠卻還未回······當然,他們自是一併歸入楊侯麾下了。”郭縱捻着鬍鬚,呵呵笑道。
“如此多謝郭先生了。”楊楓的眼裡閃出一點寒意,一拱手道:“郭先生奉詔入武庫體系,郭家任重而道遠,楊楓便不敢勞煩郭安、郭平等諸位高手匠師,只領受郭先生好意割愛,將現於代郡的工匠劃入代郡武庫便了。”
郭縱的笑容倏地僵住,兩道細眉陰沉沉地挑起,眼珠子一翻,隱去兩道冷光,再拉出一個笑容,乾澀澀地道:“好!好!”
徹底決裂!
(力擲餅杖起,儂也涼涼去!——咦!怎麼瞧着盡有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不過,還是在此真摯地謝謝諸位書友!
另,今天可是情人節,怎偏就寫出了這麼一章,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