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乘健騎勃然突出人叢,馬蹄踐踏起一蓬蓬的血花,飛撲向鬥蘇,運力引弓,扣箭搭弦,一對對殘暴的眼睛和一支支發亮的箭鏃死死鎖定了他。
頭曼嘴角微微一彎,濃眉揚得更高,暴虐的目光裡隱隱流露出一線得意的狡黠。他身畔的親軍衛隊,最是族中健兒!和他一樣,血脈裡奔流的同樣是草原大漠民族世世相傳的強悍傲岸。他知道,陣前以王位招降鬥蘇,定然會深深刺激到身邊的勇士,但他依然得意於自己的瞬間決斷。
他是匈奴的左屠耆王,肩上抗着的是匈奴全部族的興盛重任。目下被趙人一旅孤軍殊死頂住,糾結着攪在一起,無數勇士兇狠攻撲,一個個健兒倒在了血泊中,絡繹不絕的斃傷者不知其數,然而還是無法迅速推進。不斷增兵投入是大忌,這種膠着狀態絕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何況趙人奸狡,背翼又生變故!當務之急,大軍必須儘速摧毀趙人中軍主力!以一個王位招降這麼一位勇士,衝破面前的障礙,被動的困境將迎刃而解;而設或不成,王位則必成激將之肇,身邊健兒中騎射超卓的射鵰人便不下於十數人,素來目中無人,對自家身手極爲自得、驕橫已極的他們,定會迫不及待地出手射殺鬥蘇。
果然,遣將不如激將。破甲錐染紅射鵰人的眼睛,王位更燃起他們的火氣。“好壯士?”“悍猛勇士?”好幾人都勃然大怒,中原蠻子竟能以射術榮膺王位,豈非在褻du他們,褻du嫺於騎射、強悍剽捷的族中勇士。左屠耆王爲何會看上這個蠻子,非得用弓箭膺懲那廝不可!攝於頭曼的威嚴,他們只竭力忍着一腔的暴怒,不敢嘖聲,幾個人卻已摘下硬弓長箭,冷笑着,輕蔑而又森厲地盯着鬥蘇不放。
鬥蘇的話方始入耳,滿懷不忿的十餘騎不約而同叱喝搶出。
鬥蘇覷眼早先見了,右手舒張,當先一騎正自搭箭開弓,一聲厲嗥,利箭貫胸,倒栽蔥撞下馬背。
“嗖——”、“嗖——”,幾支長箭帶着尖嘯飛飈而至。
鬥蘇輕兜馬頭,讓開箭矢,反手弓梢一撥,彈開飛至面前的一支羽箭,抽兩矢齊搭在弦,扭翻臂膊,背放兩箭。兩個射鵰人一星寒芒入目,項下早着,伏屍滾翻落馬。
李浩鞭馬飛驅,長刀暴揮,率先搶前急逼接戰,亂陣中又攪在了一處。
鬥蘇神色沉冷,閃旋避過續至的兩箭,拽弓拈箭,輕喝一聲,箭隨聲出,一點寒星徑襲向狼頭大旗。太快了!裂帛聲響,懸系大旗的繩索正正被一箭破斷,抖展飛拂的大旗半截倒懸下來,死蛇一般軟軟地垂附在旗杆上。
“殺啊!——”一疊暴烈的狂吼喊殺聲壓下了匈奴人的騷亂。
一點寒星,又接着一點寒星脫弦飛出,直破入大旗下微現散亂的人羣。皮盾擋不住勁烈的力道,馬背上栽倒兩條大漢。不安的騷亂更大了些,大旗歪斜倚下,胡騎陣腳隱有移動後卻之象。
一個起點拔得極高,尖銳得不象人聲的匈奴語叫嚷劃過了喧闐混亂的戰場,“頭曼死了——左屠耆王死了!”
拖得長長的尾音還在縈繞,強烈的響應匯成了一片。“頭曼死了!”“左屠耆王死了!?”······如同呼嘯的狂風,匈奴語、中原語,各種撕裂人們耳膜的聲浪此起彼落地捲過方圓數十里的沙場,或喜或憂或驚或駭的各種情緒衝擊也卷在浴血廝拼的人們心上。
被衛隊緊緊圍護着,頭曼鐵青着的臉上一陣痙攣,額上卻翳了兩斑火燒般不正常的紅,掩飾不住地爆發出來,瞪着兩隻彷彿在噴火的眼睛,大吼道:“舉纛!吹號!吹號!”
衛士們手忙腳亂地結繫着大旗,一邊的笳角已然吹出了淒厲高亢的進攻長號。形勢更加混亂,許多人反而處於進退兩難的狼狽境地。有的還在死力向前搏殺,有的擠着往回退,有的撤後救應,有的卻偷偷脫往外圍······各部卻又和趙軍糾纏在一起,亂糟糟失去了控制,戰力士氣急遽下跌。
右股奴王昏惑的老眼亂轉,端聳着肩膀,竭力不讓失望的情緒流露出來,暗暗招呼了幾個心腹,慢慢往邊側退馬,退回自己後面的族衆中。
大勢去矣!全局開始潰亂。後翼只怕更是危險——背嵬之名他早有所耳聞。唉!應該說右皋林王是對的。只是他不敢插嘴勸諫,頭曼的暴烈脾氣是聽不得逆耳之言的,想改變他的主意恐怕難於日從西出,與其引火燒身地觸其逆鱗,不若明哲保身。可是······決勝復奪陰山的希望既已渺茫,那就先保全自己的族衆人馬。
他老到而富於經驗地四處打量、傾聽着,搜尋着退路。
然而,在幾萬大軍激戰的人潮裡,擁擠不堪到處是洶涌澎湃的激流。他的族衆一大部投入了右翼包截,身畔千多人一脫開頭曼,不過象湍流中的一瓢水,失了自主地被裹着隨衆亂流,鬧亂中反又衝散殺倒三兩百人。
心中叫苦不迭,右股奴王無可奈何地一咬牙,硬着頭皮叫道:“殺!退往右翼。”
事實上,匈奴人預期中圍獵式的圈圍戰術並沒有成功,左右兩翼沒能包抄、合圍、收縮,攔截圈住整支趙軍。相反的,趙軍雁行張陣,胡人抄截出的兩翼雙雙被趙軍精銳騎師鋒鏑、遊奕的一部半途截住,陷入了苦戰中。
鋒鏑騎以鱗次陣型斜破入匈奴騎隊,輕騎遊奕走弓背,自外圍兩旁繞後兜裹,環截夾擊,鉗制住兩翼的胡騎。在中路大軍被匈奴重兵截爲兩段,倂力死戰、慘烈之極地抗擊着數倍胡人的同時,鋒鏑、遊奕卻死死咬住胡騎兩翼外側之敵,相爲犄角,各部穿插分割抄截,將力有不逮的胡人打亂衝散,恣肆蠶食。
胡騎雖人多勢衆,但分屬各族部,原即不相屬統,陣列紊亂,多憑個人血氣武勇,靠的是遊牧民族天生的馬背戰士本能。好鬥殘忍的嗜血性風俗讓他們在夥伴族人,甚至是自己血肉飛濺之時依然剽野悍烈地衝撲廝殺,但崇尚單純、自由的他們終於在向來蔑視的嚴謹戰列隊形前碰得頭破血流。至楊楓背嵬生力軍自側背穿鑿橫截而過,將匈奴大軍切爲不相顧的三段,左右兩翼的胡騎就先一步註定了覆亡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