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伍長一聲怪叫,把兩司馬大人嚇了一跳,他氣急敗壞地罵道:“他媽的,你小子沒事老雞貓子喊叫的做什麼,成心在旅帥大人面前丟我的臉是不是?”
他說着就想扇那伍長一巴掌,可是手舉起來,卻見那伍長不閃不避,也不請罪,仍然兩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裡的畫,一隻手指着人像,口中嗬嗬連聲,竟然說不出話來,兩司馬大人不由吃了一驚,叫道:“你怎麼了,中邪了不成?”
那伍長嗬嗬半晌,忽地叫道:“大人,你說……你說……這畫像上是誰?”
“你耳朵塞驢毛啦?旅帥大人說的清清楚楚,這是吳國大王慶忌,難道還是你親爹啊?”
“哎喲我的親爹啊!”那伍長一拍大腿,跌跌撞撞地搶出幾步,指着河面狂叫道:“追啊,快追啊,慶忌……慶忌就在前面。”
那旅帥蹙眉道:“這個傢伙倒底怎麼了?”
兩司馬官面有慚顏地道:“大人恕罪,他……他原本挺精明的一個人,我也沒想到他居然有瘋病。”
兩司馬話音未落,方纔與慶忌說過話的那個小卒趕上兩步一看畫卷圖像,也如伍長一般抽瘋似的大叫起來:“旅帥大人,兩司馬大人,快沿河追啊,慶忌……慶忌真的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那旅帥和兩司馬急忙向他詢問幾句,那小卒語無倫次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旅帥聽罷大驚道:“想不到太子殿下一語中的,他……他竟然真的沒死,而且竟然在我越國!”
兩司馬大人猶疑道:“大人,會不會只是個容貌相仿的人?”
那旅帥怔了怔,一時也無法確定,但是無論如何都要追上去察個明白的。可是英淘率軍已攻入越國。因水陸兩道可行的路線甚多,必須找到他的行軍路線方可匯聚大軍一舉殲之,因此新任越國上將軍皋如分派各軍到前沿各條水陸要道駐紮,一旦發現英淘人馬,就得死死咬住他們,並迅速通知其他各路人馬以完成合圍。這位旅帥大人就負有這樣地使命。越國的整條防線一字鋪開,環環相扣,拉網式搜索。一旦英淘觸及這張網的一點,各路人馬便會像捕到了食物的蜘蛛,迅速的撲過來。
如果棄了這個防禦點去追那個“慶忌”,而偏偏吳人選擇了這條路線殺進來,那麼便等若在這張大網上撕開了一個大洞,吳人將徹底打破他們的邊防部署,鑽入越國的腹心,只要他們不斷遊走作戰。飄忽若風,不與越人主力做正面接觸、不在一地停留過夜,便可如入無人之境,越軍便如舞着鐵錘打蒼蠅,想困而殲之殊爲不易。
然而如果那人真的是慶忌。英淘這路人馬存在與否便毫無意義了,只要抓住慶忌,便是天大地功勞,如果仍按原來的命令死守此處。等若把一件唾手可得的大功勞拱手讓與別人,這可如何是好?旅帥大人心中計較,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團團亂轉。
“大人,咱們應該追上去看看。”
“大人,要是抓住吳王,那是奇功一件啊。”
“大人,咱們負有誘引、牽制敵軍的重傷,這裡該怎麼辦?”
“大人。若那筏上的人真是慶忌,他只一人,又兼有傷,只需派出三五十兵士便可把他抓回來。卑下不才,願率所部去擒回那人……”
那旅帥何嘗不知此時要抓慶忌易如反掌,派去幾名壯漢就可以,問題是誰親手抓到慶忌,對越國來說沒有區別。對個人前程來說。那可大大不同。
“不要吵啦!”旅帥大吼一聲,喝止了衆人。在原地急急轉了兩圈,終究舍不下那唾手可得的天大功勞:“茲事體大,本旅帥須得親自追去擒拿疑犯。你們聽着!”
他對剛剛趕上來的五名卒長吩咐道:“左彪,你是第一卒卒長,如今暫領副旅帥之職,仍在此處駐紮,按皋如將軍地命令行事。”
一個旅帥下轄五卒人馬,也就是五百人。第一卒是他的心腹,但五卒卒長地位相同,他命左彪暫領副旅帥之職,轄制其他四卒,四卒卒長心中皆感不悅。左彪本以爲他會派自己這個心腹去抓吳王,正在一旁躍躍欲試,不想他身爲主帥,寧可將全軍交於別人指揮,自己卻去搶功,心中老大的不願意,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只得悶頭答應一聲:“旅帥大人放心,屬下一定完成使命。”
那旅帥安排已畢,便迫不及待地領着見過慶忌的那一伍人馬,和數十名親兵沿河追了下去。
“小丫頭挺機靈的,演地不錯,要不然,那些人還不見得就消了疑心。”慶忌摸摸小光的頭,笑吟吟地讚道。小姑娘不喜歡別人摸她的頭,脖子一梗,把頭扭開了去。
施老大手中一枝竹篙轉得極快,兩頭裹了銅皮的篙尖輪番在竹排左右點水,一扇竹排箭一般劃開河水,飛快地向前行進着。
聽見慶忌地話,驚魂稍定的施老大扭頭說道:“嘿!這丫頭,不長個兒光長心眼了,打小兒就會糊弄人。記得她話纔剛能說俐索的時候,瞧着鄰居呂嬸家房檐下掛着的一串鹹魚饞得慌,就鼓搗那幾個比她大三四歲的小夥伴拿竹竿去偷鹹魚,一串鹹魚幹,全讓他們給吃了。結果可好,被人看到了,呂嬸挨個人家去找他們父母,那幾個偷魚的小子都捱了爹媽的一頓胖揍,就她……跟沒事人兒似的,呂家嬸子也沒找來,我還是後來才聽那幾個小子說地。當初我還奇怪呢,我說那天晚上她怎麼一個勁的喝水,肚子灌了個溜溜圓。”
施老大說着輕鬆的話題,手底下可不敢怠慢。方纔被那士兵一番盤查,他現在有點害怕,只想走得越快越好。
慶忌聽了施老大地話,笑向小光道:“看不出呀,你這小丫頭還焉淘兒,出主意的是你,坐享其成的還是你,嗯……捱打的卻是別人。了不起,了不起……”
“哼!”小光翹起了鼻子。
施老大哈哈笑道:“她沒捱打?偷人家魚吃嘛,我倒不知道是她乾的,不過……這頓揍她還是沒跑得了。”
施老大捋了把鬍鬚,笑眯眯地道:“小肚子灌得溜圓,那天晚上我家這牀鋪剛糟了殃,就跟發了大水似地,氣得我呀。把她摁在牀上照着屁股蛋子就是幾巴掌,嘿!那檁子好幾天都沒消……”
“爹……”,一說這種羞人事,小光姑娘臉上掛不住了,她向父親嬌嗔一聲。臉蛋紅通通地,手捻衣角,忸怩不已。
“呵呵,好。好,不說不說……咦?”施老大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眯起眼睛,手搭涼蓬向遠處看看,不禁臉色大變道:“壞了,怎麼那麼多人追來?”
“甚麼?”慶忌急忙扭頭向後看去,臉上地笑容也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遠的,沿着左側河岸。一哨人馬正向這裡飛快地奔來。雖然還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衝着自己來的,可是從他們奔跑的速度和方向,慶忌直覺的知道,他們的目標正是自己。
“還有幾里路就到西陸口了,”施老大使勁撐了一把竹篙,緊張地舔舔嘴脣:“照他們這樣追法,到了西陸口也脫不了身吶,這可怎麼辦呢。”
“爹。西陸口是個三岔水道。他們沒有船,到了那兒咱們直接往右路走。他們還能泅水追上來不成?”
施老大嘿地一聲道:“三陸口是個碼頭,他們還弄不來幾條船?哪怕只有一船人追上來,咱們三個……一個瘸子、一個身負重傷、一個女孩兒家,能打得過他們嗎?”
“站住,不要走,站住!”追兵越來越近,向他們高聲叫喊着。當此時刻,施老大哪兒還肯停下,掌中一枝竹篙風車一般左支右撐,竹筏快如離弦之箭,衝得水浪不時漫過筏面。
“篤篤篤!”十餘枝箭飛來,大部分射入水中,有三枝利箭落在筏面上,插入堅硬的竹子,箭尾嗡嗡作響。
慶忌一把攬過駭得發呆的小光,把她整個抱在自己懷裡,用寬厚地後背爲她做了肉盾。那三枝利箭猶在顫抖,發出馬蜂飛行般的可怕顫鳴,駭得小光嘴脣發白。
“施大哥,咱們駛向右岸吧!”慶忌向施老大急急喊道。
“若靠了岸,以你現在傷勢,如何行走?”施老大一篙到底,說着回頭一看,瞧見慶忌把女兒子抱在懷中用身體爲她擋箭的模樣,神色微微一動,手上又加了把勁。
陽光西斜,岸上的追兵越來越近,不過前邊一段河岸在一片連綿的矮山下,路面斜而陡,上面長滿灌木雜草,阻礙了追兵地速度,施老大這才和他們稍稍拉開距離。
前方開始出現一些零星的漁舟,西陸口快要到了,此處河流平緩,河面寬闊,足有百五六十丈寬,只不過深及兩丈的地方卻只河中心二三十丈的距離。
西陸口由三條河流交匯而成,三條河流匯聚在一起,形成目前慶忌行於其上地這條河流。那三條河流又分別通向越國不同的城邑。一般來說,河水碼頭是貨物及客商的集散地,照例是十分繁榮的。以吳國來說,它的水陸碼頭,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每日來去的船隻以數百計,即便是如今夫差、慶忌爭王,國內戰亂不休的情況下,生意也不曾停止過,只是繁榮程度有所下降。然而越國被吳國阻住了與中原諸侯來往的通道,它右側是茫茫大海,那時還談不上海運。左側則是楚國地莽山叢嶺,裡邊大多是些苗夷野蠻部落,因此商業極不發達,所以眼看就要趕到水陸碼頭,仍不見一條商船,實在是冷清的很。
這一片河岸是沙灘地,追兵追的快了。箭雨呼嘯,水面上嗖嗖之聲不絕。施老大矮着身子正在急急撐筏,忽地痛叫一聲,肩上中了一箭。
“爹!”小光一見大驚,急忙撲過去,慶忌叫道:“小心!”說着忍痛追出,一把把她摁倒在筏面上,“篤”地一聲響。一枝利箭擦着小光的額頭射進竹筏,幾綹頭髮貼在箭桿旁邊,生死只在毫髮之間。
“施大哥,你怎麼樣?”慶忌捂住小腹叫道。這一使力,他的傷口迸裂了,有些痛楚難忍。
施老大扭身想去拔箭,可那箭射在後肩胛下,手指勉強能夠到。卻使不出力氣把它拔下來。
這一耽擱,追兵已追了個比肩,那越軍旅帥向筏上惡狠狠叫道:“馬上靠岸,否則將你們亂箭射死!”
施老大左肩中箭,只使右手撐着竹篙。將筏子划向河中心。
越軍旅帥大怒,喝道:“放箭!”
此時天色漸晚,風從竹筏右方吹來,正是由西向東。吹向大海方向,越軍在左方,箭矢射來迎着風向,又兼此處河面變寬,即便有箭落向筏子,力道和速度也變弱了,慶忌拔劍在手,施老大單手使着竹篙。便能將箭矢撥開,只是他們也無力將筏子快速劃開了,雙方僵持在那兒。
“船家,你是我越人,爲何相助吳人,快快送他過來,本將軍既往不糾,可免你死罪。”
施老大忍痛高聲回道:“將軍大人。這個吳人是小人的一個親戚。並不是吳人奸細,大人何必興師動衆。與我等小民過不去,請您高擡貴手,放過我們吧。”
那旅帥本有套話之意,施老大雖也行過軍,見過些世面,論心機哪能和他比。他先咬定了慶忌是吳人,施老大便順着他地認定進行遮掩,那旅帥聽說果然是吳人,對慶忌的身份更確定了幾分,不由激動非常,忙道:“船家,不要貪圖那人些許好處,冒生死之險行非法之事,你可知道筏上載得是何人嗎?嘿!那是吳國慶忌,吳國大王慶忌,只要你送他過來,便是奇功一件,到那時你定會得賜千金,良田百畝,便是要做個連長鄉官也容易地很,榮華富貴,何等逍遙,可不要想差了主意。”
“什麼?”施老大一聽險險從竹筏上摔下去,他駭然看向慶忌,雙眼瞪得老大:“你……你是吳國大王?”
“吳國大王?”小光從慶忌身下掙扎着爬出來,也瞪大了一雙圓溜溜地眼睛:“就你?吳國大王!”
慶忌看看岸上追兵,又看看這父女二人,喟然一嘆道:“施大哥,對不住,是我騙了你,不錯,我……就是吳國慶忌!”
施老大嘴巴張開驚愕的半天合不攏,小光又驚又奇地看着這個慶忌,實在無法把這個很可親地大哥哥和傳說中高高在上貴不可言的王侯聯繫在一起。像她這樣的鄉野小民,不要說大王,就算是一位下大夫,他們一輩子都沒機會看到一個。而吳王,那可是比越國大王還要強大十倍地一國君王啊。
父女二人一時如做夢一般,錯愕難言。
岸上,那旅帥高聲叫道:“船家,慶忌此時定然腹上有傷吧?那是咱們越國太子親手刺傷。只要你把他送上岸上,我敢擔保,你必飛黃騰達,得到太子殿下重重的賞賜。若是你再相助敵人,嘿!不要說慶忌根本就是插翅難飛,你……乃至你的全家,都要受盡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這話半真半假,極具誘惑,雖說當時戶藉制度不夠發達,城中國民尚能清晰地登記造冊,鄉村野人尤其是沒有土地耕種固定生涯的樵夫、漁夫等等野人,用現在的話講完全就是黑戶口,無從查找,真要查這施老大身份其實困難重重,不過對小民們來講並不知就裡,這就足以震懾人心了。
施老大看了慶忌一眼,目光又落在女兒身上,面上微微現出憂懼神色。
慶忌神色平靜,慨然道:“天意如此,夫復何言?施大哥,你只是無辜牽涉其中的無辜百姓,我不連累你。請擺我過去吧,蒙你慨施援手。讓慶忌多活了這幾日,過了幾天平靜恬淡沒有徵戰殺伐、沒有爾虞我詐的真日子,慶忌……已是知足了。”
他摸摸小光幼嫩光滑的臉蛋,向她微微一笑,慢慢站起身子,將手中地短劍當地一聲丟在筏上,挺直了腰桿走向筏子前部,面向斜陽站定。夕陽餘暉金黃透紅。映在他的發上、身上、臉上,彷彿鍍了一層金色的邊。
“浩浩白水,白水浩浩。男兒意氣,直衝雲霄。壯志未酬,難得逍遙。浩浩白水,白水浩浩。男兒意氣,直衝雲霄。壯志未酬,難得逍遙……”
低沉地聲音有若洞簫。在寬闊的河面上慢慢盪漾開來,小光站在側首看着沐浴於金黃夕陽中地這個男子,彷彿看着一尊神祗。他此時偉岸的身影,蒼涼的歌聲,不可磨滅地深映在她幼小的心田裡。
“難得逍遙。難逍遙……”,聲音漸漸低沉,慶忌眺望遠山,目光越過悠悠地水面。越過那些岸上如狼似虎的那些士兵,越過層層疊疊地山巒,越過兩千年的時空,腦海中突然清晰地閃現出前世那個忙忙碌碌跑前跑後謀生活的小場記來……
精彩與平淡,平庸與發達。圍繞着一堆攝像器材和劇本資料,爲一羣不相干的男男女女,忙忙碌碌地編排着一出出戲,到他自己成爲生活的主角。一羣熱血男兒圍繞着他,編排着春秋大地上的一出人生戲劇,幾個美麗可人地紅顏知己向他傾注深情……
“我因死亡,而被意外的送到了這個場空,如果再死一次,我會不會重新回到未來?如果我能選擇,我寧願先擇現在地生活,哪怕只活一年。也比那樣的百年更精采……”
看看岸上虎視耽耽的越軍士兵。再看看屹立在筏上的慶忌,目光最後落在自己的女兒身上。心中掙扎不已地施老大艱難地拔起竹篙,用熟了地竹篙在他手中似有千鈞之重。
然後他將竹篙慢慢探入水中,低下頭,咬着牙,向越軍那邊劃出了一篙。
“爹……”,小光跑過去,用責備地目光看向父親。施老大沒有勇氣與女兒對視,他咬着牙,腮肉微微顫抖着,又劃出一篙。
“大叔,對不起……”小光淚流滿面地轉過身,輕輕牽住慶忌的衣角,慶忌摸摸她頭上柔滑地髮絲,這一次,她沒有擺頭避開。
“歷史終究還是沒有改變,所有人都小瞧了那個脣上無毛的夫差小子,我一死,我的勢力必然土崩瓦解,得國的必是夫差。然後,勾踐臥薪嚐膽……”
慶忌飄飄忽忽地想着,等他從意識中醒過神來,忽地發覺竹筏定在水中一動不動,岸上屏息等待的越國士兵也微微騷動起來。
慶忌扭頭一看,只見施老大將竹篙直直插入水中,雙手扶篙,掌背上青筋繃起,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氣,他低頭盯着腳下悠悠綠水,半晌突然吐氣發力,竹筏又復蕩向河水中央。
慶忌訝然道:“施大哥?”
“慶忌大王,我施某人只是一介小民。”施老大神情有些激動,臉色漲紅地道:“小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我從軍時所部的卒長,我從來沒見過,一位天生貴胄地大王……用他的身體爲一個卑賤的平民擋箭,剛纔,我膽怯了,你當時完全可以用手中的劍,用我的女兒做人質,脅迫我帶你離開,但你沒有……,你要我交出你去,保全自己。我不能這麼做,如果我這麼做了,就算還活着,也算不得是個人了,鄉親父老、甚至我的妻子女兒,都會以我爲恥……”
“爹!”小光欣然看着她的父親,開心地笑起來,臉上猶有淚光瑩然。
施老大笑笑,說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你離開,唯盡心而已!”說着忍着肩頭痛疼,又撐一篙,將船使勁蕩向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