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三桓開始籌備嫁女的事了,採買準備嫁妝、挑選陪嫁的家奴侍女,以三桓世家的雄厚家資,便是把女兒嫁給其他公卿,那規模都絕不會小了,何況是嫁去吳國做王妃。
季孫意如從旁門別支爲小蠻找來幾位姐妹滕嫁吳國時,卻遭到了她的反對。滕嫁的姑娘多,對出嫁的女子是有利的。只要她在,隨她滕嫁過去的女子再如何受寵,地位也不會比她更高,反會鞏固她的地位。如果她沒有爲丈夫生下子嗣,那麼隨她滕嫁的姑娘所生的子嗣便會彌補這個不足,這在嬰兒夭折率極高的時代是婚姻中對女方權利的一個重要保障。可任由季孫意如如何苦口婆心地規勸,季孫小蠻就是不答應。
季孫小蠻對父系家族的成員抱有極大成見,若非嫁做吳王妃是一件十分莊重的大事,按照當時的禮制她必須回到家族,由家族操辦,她根本不想與季氏家族扯上任何關係,當然不願與那些從無交往的姐妹們同嫁,季孫意如不想和她鬧翻,此事只得罷休,倒害得那些被選中,正要歡歡喜喜嫁去吳國的季氏女子們對她暗暗咒罵不已。至於叔孫搖光那裡,倒是任由父親爲她選了年歲相當、樣貌甜美可愛的一個堂妹和一個侄女同嫁,莫看她平時做男兒裝束,在曲阜獨立特行的很,像這種大事,做爲從小生在公卿世家的她,還是知道輕重的。
曲阜宮中,隨着季孫小蠻出嫁之期日近,姬宋的脾氣也變的逾發暴躁,時常酗酒大醉,鞭笞寺人,弄得宮中上下噤若寒蟬,生怕觸了他的黴頭。
孔丘明日就要啓程離開曲阜,去主持開挖河渠,貫通魯國南北河運的工程去了,此時正進入宮中向姬宋辭行。他想趁三桓家臣造反之事誘使三桓拆除封邑城池,從而釜底抽薪,削弱三桓力量的計劃被陽虎識破了。
拆除封邑城池,在削弱三桓家臣實力的同時,也會削弱三桓的力量,這一點三桓不會不明白,全看他們如何取捨而已,孔丘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成功,因此被陽虎拆穿之後,他並不氣餒,立即下定決心開始爲武力集權做準備,精心策劃了修渠之事。
可是,讓他想不到的是,這樣隱晦的計劃在三桓剛剛欣然同意不久,就再度被他們識破,季孫意如和叔孫玉的反擊接踵而來,最終他被完全架空,被迫退出了魯國的權力中心。
“唉!是不是我操之過急了?或許我該等上幾年,從容部署?可如今國君聲勢正盛,又有展跖之亂牽制三桓,正是最好機會呀。三桓世家的幕僚之中,誰人有這個本事,竟一眼看穿了我的計謀?我這一走,國君的處境將更加艱難,剛剛取得的一些優勢又要付諸流水,這該如何是好?”
孔丘憂心忡忡地想着,來到魯君姬宋的宮殿,寺人入內傳報,片刻功夫出來小聲道:“孔大夫請入內吧,國君飲酒過度,正在宿醉之中。”
孔丘是姬宋的老師,又是他最親近的臣子,可以自由出入宮禁,聽了寺人的話,他略皺了皺眉,撣撣衣衫,便向內行去。
大殿中酒氣熏天,姬宋趴在案上,手中提着一隻銀壺,壺體半歪,酒液灑了一桌子,濡溼了他的袍襟。幾個衣衫不整的宮中俏婢,瞧見衣袍整齊,頭頂高冠的大司寇孔丘神色肅然地走進殿來,慌忙襝衽起身,向他匆匆施禮,然後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唔……怎麼走了?陪……陪寡人飲……飲酒……”姬宋口齒不清地說着,舉起酒壺,直接對嘴灌了起來。
“臣孔丘,參見國君。”
姬宋充耳不聞,孔丘提高了嗓音,沉聲道:“臣,孔丘,參見國君!”
“你……你喊甚麼,寡人聽……聽得見。”姬宋搖搖晃晃的扭過頭,橫了他一眼,舉壺又要飲酒。
孔丘眉頭緊蹙,上前一步勸道:“國君,如今內亂未平,朝政紛紜,國君飲酒宿醉,不理朝務,這不是爲君之道。”
“爲君之道?”姬宋冷笑:“孔師,你……就不要給寡人說教啦。朝政,朝政自有三桓爲寡人分憂,寡人還有什麼朝政需要料理啊?呵呵,寡人只要……只要在這後宮中飲酒尋歡,多生子嗣,就是盡了……盡了爲君的本份了。”
“國君豈可如此消極?”孔丘激動地道:“不錯,如今三桓把持朝政,國君政令難行於全國,可是比起以前政令不出宮門,不知已好上幾許。如今國君內鎮叛亂,外懾齊國,聲威大熾。國君春秋正盛,只要持之以恆,徐徐圖之,有朝一日,必能……”
“哐啷”一聲,酒壺被姬宋擲到了孔丘腳下,壺中酒液濺溼了他的袍襟,姬宋狂笑道:“算了吧,寡人連一個心愛的女人都留不下,哈哈,她還是我魯國子民呢,什麼聲威大振,什麼政出君上,都是癡心妄想,魯國……魯國三桓主政已兩百多年,根系深厚,誰能撼得動他們,及時行樂,還是及時行樂罷了。”
孔丘激動地道:“君上不可以這樣想,堂堂一國之君,當心懷天下,豈可爲一女流之輩意氣消沉?臣雖愚昧,但只要臣在一日,必竭心盡……”
“你的確愚昧!”姬宋瞪起一雙紅腫的眼睛,面色猙獰地看着孔丘:“勸寡人放棄小艾,換取三桓讓出大司寇之位的是你!說服三桓拆毀封邑城池的也是你!請命修渠,以奪三桓錢糧役夫的還是你!結果如何?”
他跳到孔丘面前,唾沫橫飛地道:“三桓城池不拆,反對寡人起了戒心;修渠之事如今被他們一手把握,反把寡人辛辛苦苦積聚的錢糧人馬都調去修渠,還拆得零散了打入他們的人馬;寡人堂堂一國之君,留不住一個心愛的女人,成了全天下的笑柄!這一切,寡人都是……拜、你、所、賜!”
孔丘的鬍鬚一陣顫抖:“君上……”
“不必說了,你去挖你的河,寡人喝寡人的酒,美人……,美人呢?都給寡人回來……”
孔丘一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大喝道:“君上!”
“嗯?”姬宋扭過頭,森然瞪視着他,冷笑道:“撒手!”
孔丘痛心地道:“君上,暫時的失利算得了什麼,我們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局面,就算一時不能削除三桓,只消保存實力,暫且隱忍,未嘗沒有機會。昔年楚莊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終成天下霸主,君上當效楚莊,徐圖大計呀。”
“寡人已經聽夠了你的教訓,你的道理,給寡人出去。”
“君上……”
“孔大夫不是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嗎?我這君父說的話,爲何你卻充耳不聞?寡人叫你出去,聽到沒有?”
姬宋說完,忽地奮力一扯,嘶地一聲扯下那半片衣袖,然後赤着一條臂膀踉蹌而去,孔丘提着半截衣袖,愕然站在那兒,殿中杯盤狼藉,酒氣熏天,姬宋一走,幾個小寺人便躡手躡腳地趕進來收拾杯盤,他們偷偷窺望着孔丘,孔丘呆立在那兒,一臉黯然……
倉山腳下的向邑。
向城是叔孫玉封邑的一座城池,以此向西,是魯國領土,向東跨過倉山山脈,就是東夷領地。此刻展跖和公山不狃的人馬就暫時駐紮在這兒。自齊國退兵後,魯國軍隊開始集中力量打擊展跖亂軍,展跖的壓力驟然增大,東夷軍隊有吳軍相助,防禦力量也大爲加強,展跖原本於亂勢之中進退自如,如今的活動空間卻越來越小,士氣漸漸低迷。
就在此時仲樑懷又率領殘兵敗將從彭城逃來,他把展跖的一個重要基地給弄丟了,這對展跖軍隊又是一個沉重打擊,這些困境讓許多大盜首領都茫然起來。原本他們只是一些嘯聚山林的強盜,沒有什麼人生目標,能搶就搶,不能搶就逃,官兵捉匪,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展跖帶領他們造反,給他們描繪了一個封侯拜相的美好未來,使他們開始關心起了勝敗局勢,這一來打得順手時固然可以士氣高漲,一旦陷入困境,強盜們就不得不關心起自己的未來,是否能如展跖所言。
離開議事大廳,仲樑懷進入公山不狃所住的房間,與公山不狃對面坐下,恨恨地道:“想當初他使人來說服我等造反時是怎樣一副嘴臉?你我帶了許多人馬錢糧來投靠他是,又是如何眉開眼笑?今日他竟當衆責斥,絲毫不給我留一點情面,真是豈有此理!”
他與公山不狃都是季氏家奴出身,同展跖手下的盜夥不同,因此到了這裡兩人自然而然地便走得極近,結成了一派。
公山不狃淡淡地道:“你把彭城這樣重要的根基丟了,糧草兵馬損失殆盡,只率些親信逃回,展跖身爲三軍主將,又能如何循私?當衆責斥而沒有問罪,已經很是寬容了。”
仲樑懷瞪起眼道:“不狃,你也怪我膽怯畏戰是麼?不錯,若論行軍打仗,我不及展跖,也不及你,可若要我倚堅城固守,難道我還做不來?彭城是誰從宋人手中奪下來的?當初我取彭城時,又不曾要你和展跖相助,難道老夫那時能戰,進了城反而戰不得了?”
他想起那漫天石雨飛落,中者腦漿迸烈,骨斷筋折的可怕情形,不由激靈靈打個冷戰,悚然道:“不狃,你是不知吳人的厲害,他們使了一種奇怪的攻城武器,拳頭大的石子,像雨點般傾瀉下來,又快又疾,彭城沒有藏兵洞,普通盾牌實難抵擋。還有那些吳兵,比東夷人還要野蠻,大雪之中許多人都赤膊上陣,身上紋着花花綠綠的龍蛇圖案,一個個都悍不畏死英勇異常,你若碰上,才知他們的厲害。”
公山不狃微微蹙眉,說道:“吳人真的這般厲害?”
仲樑懷瞪眼道:“如今私下說話,難道我還會誑你爲自己遮醜?不錯,說起打仗我不如你,可換了你守彭城,也絕不會是樑虎子的對手,那廝的兵,一個個都像瘋魔一般,光是那大呼小叫就令人膽寒,三萬吳人便攻擊楚都,數十萬楚軍束手無策,你說吳軍的戰力該是何等了得?就是這支吳軍,卻被慶忌的人馬打的落花流水,慶忌的兵馬該是何等驍勇你還想象不出?”
公山不狃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仲樑懷道:“我守彭城時,你們正在費邑,那裡是展跖老巢,真有不敵時退回山裡也足以自保,如今爲何卻到了這裡?”
公山不狃苦笑道:“若退回他的老巢當然可以自保,可魯人把出路一封,不是又重回了山賊的老路?我們如今是要打天下呀。”
“打天下……”仲樑懷忽然懊悔地道:“不狃,你們本是季氏門下奴才,就不該妄想能出人頭地,做個公卿大夫的。展跖一番花言巧語,害得你我還以爲他是何等了得。可惜,他做一方大盜時,固然是縱橫列國,所向披靡,殊不知那是他未見反意,三桓家主不願下大力與他爲難,如今可不同了,唉,直是處處碰壁,齊魯議和,我們的機會……”
公山不狃攥緊拳頭,惡聲道:“公山不狃偏是不信,陽虎能做大夫,憑什麼我公山不狃不能?我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公山不狃也是堂堂大丈夫,絕不在他陽虎之下,他能辦到的事,我公山不狃一樣辦得到。”
仲樑懷微微搖頭,憂心忡忡地道:“不狃,展跖空具雄心,但天不假其時,人不予其便,吳人如今與東夷合兵一處,齊魯議和之後,陽虎兵力更是大增,我們如今前有魯軍,後有吳夷聯軍,便是想保命,也是一樁爲難之事,還談什麼建功立業,成就威名?”
公山不狃看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模樣,仲樑懷見了便道:“你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吐?”
公山不狃猶豫一下,拂手道:“爾等退下,關好門戶!”
手下侍奉的親兵連忙依言退下,仲樑懷蹙眉道:“什麼事如此小心,連你手下親信也要避開?”
公山不狃俯身向前,低聲說道:“仲兄,依不狃看來,展跖氣數已盡,不是可保的明主,你我是不是該爲自己的前程做些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