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季府大廳一片寂靜,府中的每個人都知道家主今天脾氣不好,一個個戰戰兢兢,生怕觸了他的黴頭。陽虎、仲樑懷,都跪坐在塌上,冷眼看着季孫意如在大廳中氣急敗壞地着步子,大氣也不敢出。
“吳國……吳國於魯吳邊界陳兵三萬,又遣使節前來,到底意欲何爲?”季孫意如憤怒的質問。
仲樑懷睨了陽虎一眼,垂首道:“主公,吳王闔閭,對慶忌是志在必得,這一次恐怕不是虛張聲勢,我們實在不着爲了一個慶忌,壞了主公的大業。依卑下之見,應當驅慶忌……不,應當趁吳使未來,尋個理由將其捉起來,交於吳使,那麼對主公來說……”
“對主公來說,就是自毀江山!”陽虎截口道:“主公素以仁義行諸天下,如果做出這樣的事來,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仁義之名蕩然無存,試問以後還如何執政魯國,領袖羣倫?”
仲樑懷陰陰一笑:“便如陽虎所言,那麼主公驅慶忌離境總算是仁至義盡,不會有人胡亂講話了吧?現如今慶忌在曲阜頗不安份,結交衆家公子,又近叔孫氏之女爲奴,荒唐透頂,大違禮制,主公如此以此爲藉口,早早將他驅出魯國去,吳國就算來了,也如以拳擊風,空無用武之力,豈不輕輕鬆鬆把這禍患消彌與無形?”
季孫意如一聽不由意動,可他一個“好”字還沒喊出口,陽虎已仰天冷笑三聲。嗔目大喝道:“好計,果然好計!原來這就是你仲樑懷的妙計。慶忌早不逐,晚不逐,偏偏吳使將到,我家主公便迫不及待地把慶忌驅逐出境。嘿!吳王真是好大的威風啊,未得周天子誥封。已是九州之方伯了。試問天下英雄將如何看待我家主公?周天子將如何看待我家主公?吳國地處偏荒僻遠,乃一南蠻小國耳,我魯國如今竟成了蠻吳地屬國了嗎?”
春秋霸主,是代周天子治諸侯、主征伐的人,這霸主並不是自封的,即便你的武力足夠強大,也要得到周天子的確認,誥封爲“伯長”。也就是諸侯之長,賜以弓弩,胙肉,履行了這套儀式,纔算名正言順,故而陽虎有此一言。
他越說越怒,霍地站起來,須飛皆張地叱道:“我家主公是魯國執政。如此行爲,使我主公外辱於諸侯,內鄙於百姓,豈不成爲衆矢之的?到那時,我家主公還有何臉面號令羣臣,執政魯國?”
季孫意如聽他這麼說。馬上又猶豫起來。他雖怕事,卻更好名,如果這般被人瞧不起,那比殺了他還難受。何況叔孫、孟孫虎視耽耽,如果他名聲大損。失去人心,他們豈有不趁機發難地道理?
仲樑懷見他發怒,心下也有些畏懼,但是想起公山不狃與他是同盟,如今的機會更是難得,膽氣又壯了起來,便昂然道:“陽虎。誇大其辭。虛張聲勢。主公身爲魯國執政,自當爲魯國着想。爲了避免刀兵之害,將一禍患逐出國去,何來這般罪名?我魯國素以相忍爲國,從來都是以和爲貴,幾時就弱了魯國名聲了?”
陽虎反駁道:“此一時,彼一時也。若是當初不曾見慶忌,或還使得。如今已經將慶忌堂堂皇皇地迎來曲阜,一聞吳國用兵,立即再將其逐走,若非懼了吳國,焉能至此?試問,這樣舉動,即便找出再如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這樣有傷國體、有損令譽的行爲瞞得過天下人麼?”
仲樑懷哈地一聲怪笑:“既知今日,悔不當初?難道當初不是你一力諫說,迎慶忌來曲阜的麼?”
季孫意如聽的臉上一熱,當初固然是陽虎的建議,但是不管如何,畢竟是他拿定的主意,再說下去可能就繞到他地頭上了。季孫意如惱羞成怒地道:“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不要吵了,吵得老夫頭痛,也拿不出個兩全齊美的辦法,哼!全是一羣廢物!”
季孫意如翻了臉,陽虎與仲樑狠狠互瞪一眼,齊齊地閉上了嘴巴,誰也不在這時候觸他黴頭。季孫意如時而負手、時而拂袖,在大廳裡又繼續踱起步來,可惜踱來踱去,還是想不到一個既不損其威名,又能妥善解決吳國大兵壓境的辦法來。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高呼一聲:“主公,卑下回來了。”
隨着聲音,公山不狃龍行虎步,自廳外大步而入,上前雙手一叉便欲施禮,季孫意如急不可耐地道:“行了行了,不要拜了,你快講,我要叔孫孟孫兩家聯手出兵,卻敵於國門之外,爲何遲遲不見迴音,他們怎麼說?”
公山不狃恭謹地道:“主公,卑下奉主公之命請叔孫、孟孫兩位家主過府議事,共商出兵卻敵之策,但……叔孫大人回覆說,兩國往來,以和爲貴。相忍爲國是我魯國數百年來的國策,一向行之有效,奈何如今要改弦更張?叔孫大人勸主公……”
“勸我如何?”
“呃……他勸主公該識時務、重大體,知錯能改、從善如流……”
“放屁、臭不可聞,真是放屁!”
季孫意如聽了叔孫玉這番揶揄之言,不禁怒髮衝冠,他吹鬍子瞪眼睛地發了通脾氣,又問:“孟孫氏怎麼說?”
公山不狃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孟孫家主目前不在府中。”
季孫意如疑道:“我不信他孟孫子淵就沒有佈下眼線,不知道吳國來使的消息,這老匹夫一大清早去了哪裡?”
公主不狃嘴角微微一抽,沉聲道:“孟孫大人出城去了,說是要在尼邱山下田獵演武。已傳令下去,調集十旅人馬在尼邱山下駐紮。”
季孫意如聽了倒抽一口冷氣,三桓之中,孟孫氏最是性如烈火,敢打敢幹,他突然調500兵到曲阜。他這是要幹什麼?
什伍制是從商代開創的,後來被周朝繼承。周武王伐紂發佈《牧誓》中就提到了“百夫長”、“千夫長”的官職。當時地軍隊編制通常爲七級:軍,12500人;師,2500人;旅,500人;卒,100人;偏,50人;兩,25人;伍,5人。十旅人馬就是5000人,已經是兩個師的編制了,這樣大的軍力調動,往年演武習練時從不曾動用過。
公山不狃與仲樑懷碰了一下眼神,仲樑懷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陽虎把他們的神情看在,氣在心頭,忽地起身抱拳道:“主公。卑下qing命,願帶一支人馬,赴吳魯邊界拒敵,解我魯國之圍,請主公恩准。”
季孫意如橫了他一眼,叱道:“混帳。叔孟兩家不出兵,只要我季氏門下擔負衛國之責嗎?殺人一千,自損八百,那時我季氏兵力大爲削弱,還如何能與叔孟兩家抗衡?再者說……”季孫意如臉上陰晴不定。猶疑不決地道:“孟孫氏到底在搞什麼鬼?如果我出兵拒敵,孟孫氏在背後趁隙……不可,萬萬不可。”
公山不狃瞟了陽虎一眼,臉上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主公,依卑下之見,如今一切事故,皆因慶忌而起。慶忌不去。魯國難安。然而。如果強行驅逐慶忌離國,畢竟於我魯國聲威有損。與主公聲威有損。依卑下之見……主公何不將你地爲難之處透露給慶忌知道,他自知事不可爲,又恐吳國來使對他不利,只有識相地人,必然主動請求離開,這樣一來,既解了我魯國之危,又不到致主公威名受損,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季孫意如眼睛一亮,喜道:“妙啊,此計甚妙,只是……如何能使慶忌主動離開魯國呢?”
公山不狃挺了挺腰桿兒:“卑下願意去見慶忌,剖心置腹地與他談一談,叫他知難而退,自動離開。”
“且慢!”陽虎見此情形,連忙說道:“主公,卑下也以爲公山不狃此計周全,卑下
qing命,去說服他。”
公山不狃笑道:“如今內憂外困,正是危急關頭,你是主公身邊得力之個,哪能離開片刻?公山不狃現在一身輕閒,還是我去的好。”
“不然!”陽虎正色道:“無論怎樣巧飾,慶忌只怕都會明白是我魯國不願觸怒吳國。他若懷忿而走,到處張揚,那麼你這萬全之計也不靈了,對我主公的名聲仍舊大大有損。慶忌來曲阜,是陽虎親去海城迎來的。平日裡往來也算融洽,由我前去,說明我家主公的爲難之處,叫他知道並非我家主公不肯助他,實是天意難違,無法助他,他更容易接受一些。”
陽虎說到這兒,黯然一嘆道:“唉,再說,不管如何,當初是我一力主張迎慶忌赴魯,如今陷主公於不義,全是陽虎地過錯,陽虎若不能將功贖罪,縱死也不得心安;況且,陽虎與慶忌也算一場交情,當初是我迎來他,如今是我送他去,善始善終,也算盡了朋友心意。”
季孫意如大悅,欣然道:“陽虎素來重情重義,老夫是知道的。不因其發達而諂媚、不因其落魄而冷淡,這纔是君子所爲。好,老夫成全了你,就由你去說服慶忌離開吧。”
公山不狃心中大罵:“他媽地,說的冠冕堂皇,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又惺惺作態地裝甚麼仁義君子,投主公之所好,真是奸詐無比。匹夫!當我不知道你是去與慶忌商量對策嗎?”
仲樑懷也暗暗叫罵:“陽虎果然奸詐,如此敏感時刻,他若偷偷去見慶忌,一旦事發,必招主公猜忌,如今打着爲主公解憂的幌子堂而皇之地登門去見他,不但沒有後顧之憂,反倒令得主公大悅了,真他!”
陽虎得了季孫意職允可,立即匆匆告別,出了深宅大院。到前廊下喚人備車,就在這時,他的一名心腹匆匆奔來,把陽虎喚到一邊,低聲稟告道:“大人,孟孫氏府中送來消息。昨夜叔孫氏與孟孫氏連夜見面,席上他們說,遣使赴齊……”
陽虎聽完了他地話頓時呆在那裡雙手發抖,一顆心頓時涼了半截:“魯君要歸國了?叔孫、孟孫咄咄逼人,一步步走地好穩啊,外借吳國之勢,內抽季氏之威。以兵嚇之,以君壓之,以自家主公的心性,叫他如何招架得來?”
陽虎一時心灰意冷:“罷了,大勢已去。本想與慶忌再商量個對策,如今這般,唉!天不助我,天不助我啊……”
陽虎黯然一嘆。默默地擺了擺手,摒退了他,邁着沉重的步子向馬車走去……
雅苑,慶忌將陽虎迎進廳來,兩下里坐定,眼見陽虎一臉沉重。慶忌就覺出不妙,待陽虎艱澀地表明來意,把孟孫、叔孫兩家的陰謀一一挑明,慶忌也呆住了。兩人默然對視,臉色凝重。半晌沒有言語。叔孫搖光走到門口,敏銳地發覺廳中氣氛異常,慶忌臉上的神情是她從來不曾見到過地,他臉上漠無表情,但是雙眼卻射出熾熱危險的光來,看着讓人油然而生懼意。叔孫搖光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邁步進去。而是悄悄地退走了。
“公子如今有何打算?”陽虎神情落寞地問道。
慶忌深深地吸了口氣:“虎兄……意欲就此罷手了?”
陽虎露出一副黯然神色:“事已至此。誰有回天之力?公子,如今留在魯國。已毫無作用。唉!公子儘快派人,把派去攔截吳使的人馬撤回,先趕回衛國去吧。此事,說起來是陽虎幼稚了,助你伐國,談何容易啊,國九在齊國,許下偌大地好處,用了幾年時間,依舊借不來一兵一卒,我居然妄想主公能有偌大魄力助你伐吳?嘿!”
陽虎自慚地一笑,又搖搖頭。
“你要我知機而退,請辭離魯?”
陽虎不語,慶忌凝視着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衝宵的怒火,這一刻,他渾然忘記了此慶忌與彼慶忌的區別,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不是爲了慶忌,不是爲了席斌,就爲了現在的他,現在他這個人,爲了他這個人的尊嚴。
他不能走,不能這樣灰溜溜地走!
儘管他昨夜已經做過事不偕以身退的打算,但是這一刻他都顧不得了,在魯國這麼久,一直謹小慎微,靜靜地等着季孫意如做出一個決斷,就等來這麼一個結局嗎?怎麼對得起那些對他忠心耿耿的義士?有什麼臉面大剌刺的回到艾城,繼續心安理得得享受士兵們的擁戴?
魯國三桓,不就是三個承庇祖宗餘蔭的家主嗎?我把命運交給了你們,但是你們太讓我失望了。從現在起,不再是你們決定我的命運,我不但要努力把握自己地命運,我還要用盡一切辦法,掌握你們地命運,讓你們爲我所用!人急生智,一個大膽而兇險的計劃出現在心頭,他決定反客爲主,從現在起,用他地行動牽頭三桓跟着他的步調走,而不是坐等施捨般的援助。
慶忌冷冷一笑,目注陽虎,沉聲說道:“虎兄,我知道你素懷大志,希冀此生能建功立業,封妻廕子。我問你,今日慶忌離開,吳國之禍平息魯君重回魯國,在叔、孟兩家的支持下,削弱季氏,縱有你這等英雄豪傑鼎力扶助要多少年,季氏才能恢復元氣?”
陽虎眼簾一垂,說道:“經此挫敗,只怕我家主公再無雄心大志,安於守成,維護根本,嘿!恢復元氣……或許再過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季氏門中出一個胸懷大志地英雄,才能重新凌駕於叔孟兩氏之上。”慶忌微一點頭,鏗鏘有力地道:“季孫大人見危退縮,付出的代價只不過是交出執政之權,只不過再與叔孟兩家稱兄道弟、平起平座罷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損失?而陽虎大人呢?君以一介寒微家奴,今日高高在上,掌握宰相之權,公卿爲之側目,大夫生殺予奪,威風不可一世。
然則,如今世人皆知季氏門下三傑,陽虎、公山不狃、仲樑懷,有幾人知道孟孫氏的家臣姓甚名誰?恐怕無人知曉吧。這是爲什麼?就因爲季氏一家獨大,凌駕於叔孟兩家之上,如今形同魯國之君。如果季孫大人就此退縮,與他個人來說,所失有限,但是陽虎大人還能留下什麼些嗎?你現在所有的一切,榮華富貴、權柄地位、彪炳汗青的英名,統統化爲烏有。你甘心麼?”
陽虎的臉色猙獰起來,呼吸粗重,嘶聲說道:“慶忌公子,你不必以言語激我,你當我陽虎甘心嗎?苦心經營,耗盡心血,落得如此結局,陽虎甘心嗎?就此罷手,陽虎猶能有房有田、衣食無憂,但是,陽虎並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哪怕刳肝瀝血,縱死難以回來,陽虎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慶忌冷笑道:“什麼形勢?如今的形勢看似危險,其實大有可爲。原本不可能的事情,現在恰恰可以辦到。烏雲蔽月,就矇住了虎兄的一雙眼睛嗎?君可知撥雲見月,雲後自有一天清光?”
陽虎脹紅着臉皮,憤怒地道:“叔孫孟孫咄咄相逼、國君即將返回魯國,吳使遠來,數萬大軍陳兵邊界,外憂內患,不一而足,還有什麼機會?你講!”
慶忌目光一寒,面帶殺氣地道:“如果貴國國君回不了魯國,吳國使臣到不了曲阜,叔孫孟孫再難聯手相迫,那時一切難題不是迎刃而解嗎?”
“如何做得到?”
“你做不到,我做得到!”
陽虎目光一(這裡似乎少了一個字):“國君回不了魯國?叔孫孟孫兩家再難聯手?你如何做得到?怎麼可能做得到?”
“當然,這裡面還要虎兄助我一臂之力。”
陽虎變色道:“這不可能!”
慶忌夷然一笑:“虎兄,方纔信誓旦旦,大講刳肝瀝血,不惜此頭?這片刻的功夫就畏怯了麼?”
陽虎弗然道:“非是陽虎膽怯,而是不想做無謂犧牲。慶忌公子,你現在還有多少人手可用?又能做得了什麼大事?前次你能出入叔孫、孟孫府上如入無人之地,是因爲他們太平已久,疏於防範。我敢說,你如今再想夜入其宅,必寸步難行。唉,慶忌公子,我勸你還是回衛國去吧,苦心經營一番,未必沒有機會復國。縱然沒有機會,也可據守一城,得享太平。陽虎畢竟是魯人,雖想建功立業,但自毀魯國根基地事,我不能做。”
慶忌知了笑:“虎兄不必猜忌,我要你幫我地忙,僅僅是給我爭取一點時間。十天,我只要十天,虎兄只要幫我穩住季孫大人十天,我就能改天換日、逆轉乾坤!”